第一章 開局一個爹
“忽聽拍的一響,又是啊喲一聲驚呼,只見楊康站在月光之下,右手鮮血淋漓,臉色慘白。原來楊康聽黃蓉揭破自己秘密,氣急敗壞,伸掌就向她頭頂拍去——”
“啊!然后呢?”
“是?。奎S蓉怎么樣了?”
“定是楊康那小子中了計,哈哈!惡人終有惡報!”
“快講?。⌒堊??!?p> 張牘咽了下口水,臉上浮出一絲狡黠的笑,“講了半天,叫人好生口渴?!?p> “來來來,喝口水。”
“快喝我的。”
幾個人爭相恐后端了水碗到他嘴邊。他絲毫不客氣,每個碗吸了一口,拿袖子揩揩嘴,便重新擺好架勢,繼續(xù)說書。
“話說,那楊康——”
“幾個懶骨頭又在這胡扯白話,還不快滾去做活?”一句尖利潑辣的叫罵聲忽然從前屋傳來,狠狠打斷了一眾人的興致。大伙嘆了口氣,紛紛站起身來,扭頭迎著那恐怖聲音的方向走去。這時,一個面露兇光的中年婦人站在了門口,盯著張牘的眼神像是射出的利箭?!靶♀┆s!你天天給懶骨頭們講書,莫不是將來要做個說書先生?老娘可告訴你,你爹欠的錢,白紙黑字有契在此,你干上三年才能還完,知道嗎?別不知好歹!”
“是,夫人放心,小人記著您的恩情。”張牘趕緊起身,垂頭說道。
“記得就好,老老實實干活去?!?p> “嗯,這就去。”張牘三步并作兩步,急匆匆跑進了屋。
伙計們都已歸位,謄抄,刻版,刷印,套色,裝幀,屋里是一條完整的印刷生產(chǎn)線。八個人擠在不到一百平米的地方,耳中混雜著紙張翻折的唰唰聲,刻刀扎進木材的吱嘎聲,鼻腔里交織著汗臭和嗆人的油墨味,這酸爽的工作環(huán)境,簡直讓張牘生不如死。
跟秦老板比起來,某康的郭老板簡直就是大大的良心商人了好嗎?
張牘是個穿越者,盡管他自己對此仍存有疑問。因為他的前世既沒有撞車,也沒有落水,也沒有跳崖,也沒有被人砍,更沒資格參與什么情報部門,國安單位的神秘實驗。他是個程序員,每天 996,偶爾 ICU,好不容易等來年假,去秦淮河劃船,一不留神睡了過去,卻突然被一口水嗆醒,等到他拼命游上岸時,就已天地輪換。
他成了張牘,從這副肉身的記憶里,他讀取了這個角色的身世,沒有皇室血統(tǒng),沒有家財萬貫,沒有嬌妻美妾,只是明朝南京城里一個刻版工匠之子。母親早逝,父親靠在秦老板書坊里做工度日,本來寄望他讀書考取功名,誰料一日醒來,父親手抖不止,腿腳也瘸了半邊,活兒是再也干不成了。里里外外請郎中買藥,并吃飯打點,家財耗盡不說,還倒欠了秦老板三十兩銀子,最后只好把兒子抵到書坊里做工還債。這么一來,別說讀書了,每月五錢的工資,爺倆吃飯都困難。半年前,張牘起早去上工,路過一條水溝,忽然斜地里竄出一只大黑狗,瘋了似地追著他咬,嚇得他一路跑到水溝邊上,腳底一滑落進了臭水溝里,就這么著,前世那位正悠哉游哉賞湖游玩的二十三歲大好青年,來到了這具十六歲的軀體里。
要說這軀體也不算差,十六歲的少男一枝花,水靈得跟姑娘似的,可在腐朽黑暗的舊社會,沒背景沒關(guān)系,男人顏值高有什么用,難不成拉下臉去做相公?
攤上這么個開局,那真是太不像穿越故事了,所以張牘一直懷疑自己只是做夢而已,莊周夢蝶,他覺得,自己指定是那只蝴蝶,遲早會夢醒的。然而現(xiàn)實很快打了臉,他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會餓,被秦夫人打了真的會疼,上廁所真的會感到惡心,一切事實都在告訴他,這就是穿越,至于原因么,眾所周知,穿越故事里,原因從來不重要。
沒辦法,總得活下去吧。穿越小說里有個說法,叫父母祭天,法力無邊,說的是主角父母雙亡,方能無牽無掛所向披靡,而他張牘偏偏攤上一個中風(fēng)的老父親,不僅沒給他背景,還成了個大包袱,整日游蕩在家里以酒為伴,動不動就撒潑罵人。張牘對他真是一點感情都沒有,但也不敢公然遺棄,畢竟這個時代,孝道最大,敢對父母下手,官府整不死你。
除了要照顧這癱老頭,最難受的就是各種生活不便了。沒有自來水,得每天去附近水井里打。沒有電沒有網(wǎng),一到晚上兩眼一抹黑,娛樂基本靠手。飯菜難吃也就罷了,還沒有油水,肚子像永遠處于饑餓狀態(tài)。最難受的是上廁所,沒有衛(wèi)生紙用竹片,有一次他實在忍不了,找了幾張舊書撕下來的紙用,誰想正好被老頭撞見,登時大罵起來,說什么紙上俱是圣人之言,豈可做如此腌臜之事,好像他自己多愛讀書似的。
“不就是個刻書匠嗎?裝什么讀書人。”張牘在心里嘀咕道:“老頭瞧著吧,哪天我偏要印些誨淫誨盜的書,氣死你!”
他這話倒不是全然發(fā)泄,他打小愛看書,特別是閑書,若不是被父親逼著讀計算機,估計他也去寫小說了??吹臅啵簿鸵姸嘧R廣,知道印在紙上的從來不只是圣人之言,更有人的欲望和野心。因為這點可憐的優(yōu)勢,他倒開發(fā)了一條副業(yè),就是在書坊伙計中午吃飯休息的時候,給大家講武俠故事。金庸,古龍,梁羽生,這些現(xiàn)代作家的視野自然比古人高,情節(jié)設(shè)計又借鑒了西方的戲劇理念,隨便講上一部,立馬就唬住了所有伙計,簡直聽得如醉如癡,欲罷不能。就這樣,每月大伙湊給他五十文錢,算作酬勞,好歹也是個額外收入。
“小張子,梅超風(fēng)又罵你了?”和他同做刻版工的李大嘴跟他最要好,年紀(jì)比他大四歲,也是帶他的師傅,本是鄉(xiāng)下人,田被惡霸占了,一家人只好進城謀生,因嘴大飯量大,便得了這個雅號。他口里的梅超風(fēng),自然是大伙借了射雕里的角色來罵老板娘的。實話說,老板娘本身倒不丑,甚至可說頗有風(fēng)韻,只是那發(fā)火的樣子,實在有吞食天地的氣概,震懾鬼神的威嚴(yán),由此一舉站上了秦家書坊食物鏈的頂端。
“跟你講個笑話,”李大嘴一邊把刻刀扎進木板里,一邊忍不住笑地說道:“今天梅超風(fēng)出門,跟一個賣棗的大吵了一架,你猜怎么著?這婆娘竟然吵輸了,你想,是不是強中自有強中手?梅超風(fēng)也有輸架的時候。回來就沖東家發(fā)飆,到現(xiàn)在還一肚子氣呢!呵呵!”
張牘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樓上,想象著秦老板挨罵的樣子。
老秦作為一個參加了科舉半輩子的老秀才,不知是不是被考試折磨得失掉了信心,以至在家徹底臣服于河?xùn)|獅吼。為了躲開老婆,他借口寫書,整日呆到閣樓里,飯菜都由小廝送上去。雖然科舉虐他千百遍,但他始終初心未改,以為這場考試才是人生大事。即便做上了印書生意,也堅定地認(rèn)為只有考試書籍才是自己唯一的業(yè)務(wù)方向,絕不向庸俗低頭,絕不搞什么小說戲曲本子,堅持做正經(jīng)文人。所以張牘他們每日印制的都是些名為《狀元策》,《翰林院館課》,《四書集注》之類的科考書,每逢三年一次的科考年,各地考生群聚南京江南貢院,生意倒也做得有聲有色。
“這是新書,剛寫好的。東家說,要一個月刻完?!必?fù)責(zé)謄抄書稿的黑皮抱了一大摞刻板放在張牘和李大嘴工作的桌上。這些刻板都用寫好的薄紙翻印上了字跡,只待張牘他們用刻刀把文字刻得凸起,就成了可以印刷的鏤版了。
“又是什么策,什么注吧?天天印這些東西,真是膩煩得緊!”李大嘴愛看小說,向來很煩考試書。“我看看?!睆垹┠闷鹱钌厦娴囊粔K刻板,開始仔細(xì)辨認(rèn)標(biāo)題。他既要在腦中把反向的文字翻轉(zhuǎn)過來,又要適應(yīng)古代由上至下的寫作格式,對一個現(xiàn)代人來說還真是場挑戰(zhàn)。
經(jīng)過一番努力,總算看清楚標(biāo)題了。
《新刻繡像金瓶梅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