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的京都城,又開始下起了雪。前幾日的雪還未完全化透,這場雪便緊趕慢趕的來了。
亮白的雪光透過紙糊的窗花映進(jìn)了鳳儀殿,殿內(nèi)燃著炭火,熏著清甜的白桃香。楚梓兮披著斗篷坐在矮塌上,百無聊賴,只睜著一雙眼睛看著窗紙上的亮光,她已經(jīng)許久未曾出過京云宮,她終日面對的,不過是這偌大的鳳儀殿,和京云宮里的紅墻綠瓦,還有那個,將她推上這個位置的人。
蘭輕站在一旁,輕輕開口,“殿下若是覺得無趣,咱們不如出去到御花園里去看看。雪中的梅花,甚是好看呢。”
楚梓兮沒有抬頭,手指撥弄著案子上的書,“梅花有什么可瞧的,你若是想瞧,讓云摘去摘幾枝,放進(jìn)花瓶里養(yǎng)幾天,讓你一次看個夠?!?p> 蘭輕無奈,苦笑幾聲,便喚了云摘去御花園摘些梅花回來,裝一些在瓶中放在殿內(nèi)也能添幾分顏色。鳳儀殿里有許多閑置的珍寶瓷器,都是名貴之物,陛下但凡得了什么新鮮稀奇的玩意兒都往這里送,只為了能讓主子高興。
可是她的主子,不愛琴棋書畫,不愛詩詞歌賦,不愛奇珍異寶,世上竟無一物能得她消遣。
“昨日還是艷陽高照,今日這雪便下的這么大了,一會兒就要傳午膳了,殿下可想用些什么?”
她合上書,蔥玉般的手指拂過書面,叩了兩下,慢悠悠道,“溫些酒來,讓御膳房做幾道可口的小菜即可。今日雪大,陛下想必不會過來用午膳,不必費(fèi)心準(zhǔn)備了。”
古來帝王皆有后宮佳麗三千,偏巧到了陛下這里,后宮就只有她一個中宮皇后,無人陪她玩樂,終日窮其無聊。
楚梓兮正位中宮多年,膝下無子,大臣屢屢上奏,請求陛下納妃,都被一口回絕,她也落下了一個悍妒的名聲。
可是誰又知曉,這一切都并非她所愿。她倒是希望陛下能多納一些年輕貌美、能說會道的妃子進(jìn)宮,好同她一同取樂。
蘭輕道,“前幾日一樣雪大,陛下還不是日日都過來。”
她皺了眉頭,“既如此,你也備一些陛下愛吃的菜吧?!?p> 不多時,午膳傳了過來。
幾盞酒下肚,她已有些微醺。今日的酒格外辣嗓子,辣的她眼角都出了幾滴淚。她想起來今歲她已二十有余,十五歲以美貌名滿京都城,十七歲便做了天下最尊貴的女子,得皇帝一朝獨(dú)寵。
看似風(fēng)光無限的背后,在往后數(shù)年,都是一日的活法。
許是喝多了,楚梓兮有些頭暈,扶額問道,“陛下派人傳話來了嗎?”
“回殿下的話,陛下不曾派人傳話過來。想來,一會兒便到咱們宮里了?!?p> “雪路難行,陛下怕是要耽擱一會兒,你們不必在此侍奉了,都退下吧?!?p> 她自小便挑食,先前她未入宮還是閨閣女子時,最喜歡吃長安街槐香樓的燒鵝,她入宮后,皇帝便把槐香樓專做燒鵝的師傅拐進(jìn)皇宮做了御廚,可是燒出來的燒鵝卻不是原來的味道。
她曾悄悄傳了師傅過來,問過這燒鵝的配料與工序是否有變,師傅誠惶誠恐,只道配料與工序與先前一樣,只怕是食客的心境同之前有所不同罷了。
此話甚是有理,她挑不出錯處來,便尋了個由頭,將這師傅逐出宮去了。
自此之后,她便再也沒什么吃的喜好。每日進(jìn)食不多,進(jìn)宮不到三個月,日漸消瘦,皇帝見她如此,便日日陪她用膳,勸她多進(jìn)些,胃口這才慢慢好起來。
正想著,門外傳來兆喜的通報,他果然到了。若非國事絆住了腳,他來這鳳儀殿是風(fēng)雨無阻的。
腳步聲漸近,她起身準(zhǔn)備相迎,還未走兩步,他卻已經(jīng)進(jìn)來,看到她,眼睛一亮,唇角帶笑,走近似乎嗅到她身上的酒氣,皺了眉,“怎么這個時候飲酒?”
她盈盈一拜,“看著今日下了雪,有些高興,便多喝了幾杯,無傷大雅?!?p> “是溫酒么?”
他握了握她的手,有一股暖意,他放下心來。擁著她走到膳桌前,望了一眼桌上的菜,頓時不悅,“你今日便只吃這些么?”
“原是不餓的,這也是些開胃的小菜,等晚膳的時候再陪陛下多用些?!?p> 此番說辭她早已對答如流,他無奈的搖了搖頭,知道她今日晚膳又是敷衍了事。
抬手摸了摸她的臉頰,“又瘦了些。”
她為他斟了杯酒,狀似無意的問道,“不知前方戰(zhàn)事如何?”
他知道她的擔(dān)憂,接過酒杯,飲了一口,“你且寬心,北魯三次攻城不下,楚涼驍勇善戰(zhàn),有勇有謀,頗有楚大將軍當(dāng)年的風(fēng)范?!?p> “爹爹當(dāng)年百戰(zhàn)百勝,卻仍舊在青城山馬失前蹄,與兄長一起戰(zhàn)死沙場。”
他放下手中的酒杯,眸色幽深,“青城山之事,原是軍中出了叛徒,與叛軍里應(yīng)外合,致使你父兄喪命。朝中如今實在是無可用之人,待此戰(zhàn)結(jié)束,朕一定讓楚涼卸甲歸田,安居樂業(yè),再不會讓他征戰(zhàn)沙場,朕已經(jīng)為他物色好了一門好的親事?!?p> 楚梓兮一怔,隨后若無其事的夾了一筷子菜,放到他碗中,“不知陛下看中了哪家的千金?”
“張丞相家的長女,名喚青茹的?!?p> 她唇角帶笑,眼中似有疑慮,“陛下,臣妾聽聞張家小姐,姿容絕世,花容月色,又會吟詩誦詞,琴棋書畫無一不精。臣妾的弟弟一介莽夫,怕非青茹小姐的良配?!?p> “怎么?”元郇抬頭,語氣頗為不滿,“你不滿意朕的選擇?”
“陛下,楚涼的親事,不如由他自己作主吧?!?p> 她唯有這么一個弟弟,不想讓他成為政治聯(lián)姻的犧牲品。元郇的安排,她再清楚不過。
“若是他滿意這門親事呢?”
“楚涼早已有了心上人,陛下您又不是不知道。”
“可那廖小姐早已離世,難道楚涼還要為了她終身不娶嗎?”
“娶與不娶,原都是他自己的事情,臣妾不想他被人逼迫。”
楚梓兮的這句話很是明白,聽得他心中不快,想來她是在怪他當(dāng)初的強(qiáng)硬。
他不再言語,又用了幾口飯菜,飲了幾杯酒,起身便走。走的時候帶著些怒氣,她起身行禮恭送。
他出了門,踩著地上的雪,有些用力,心底里的怒火越燃越烈。成親三年,她對他不冷不熱,面上總是恭恭敬敬的,讓人挑不出錯處來。卻未對他說過一句貼心的話,這其中緣由,他再清楚不過。
當(dāng)年是他一意孤行,強(qiáng)取豪奪,使她心不甘情不愿的嫁入這京云宮,奪去了她最后的快樂。
楚涼卸甲歸田后,他手中的軍權(quán)需找合適的人選承接,可朝中年輕有為的將領(lǐng)不多,唯有張丞相之子張繼良可用。張丞相是父皇首托的宰輔大臣,近幾年在朝中頗有威望,也得他的信任,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父皇為政之時,多用帝王之術(shù)權(quán)衡朝中局勢,若軍權(quán)交給張繼良,張家勢必一家獨(dú)大,屆時朝中便無人能與之抗衡。
張青茹是張丞相四十歲才得的愛女,他將其視為掌上明珠,自小無一不從,牽制張家最好的手段,便是將張青茹許配給楚涼。
而且若是無人接管楚涼的軍權(quán),這軍權(quán)便會盡歸元瑯?biāo)校麤Q計不允許此事的發(fā)生。
他應(yīng)了她讓楚涼卸甲歸田的請求,她卻不應(yīng)這樁婚事,又讓他如何兩全?
皇上已經(jīng)三日未進(jìn)鳳儀殿了,京云宮里的宮女太監(jiān)都悄悄的議論起兩位主子來,畢竟這宮里,也只有這兩位是主子。
抬轎輦的宮人們講,陛下氣勢洶洶的從鳳儀殿出來,滿臉怒氣。
可是鳳儀殿的宮女們卻說,那日并未聽到兩位主子爭吵,殿下仍是平常的面孔,不喜不怒,飲食起居一應(yīng)未曾耽擱。
御前侍奉的宮女卻是瑟瑟發(fā)抖的,近幾日皇上臉上的怒意未曾消退,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趨勢。一日,她泡的茶些許有些濃了,皇上當(dāng)場便將茶盞摔在她面前,她惶恐求饒,若非兆喜公公出言相救,只怕她早已挨了板子,被逐出宮去了。
現(xiàn)在想想,她還有些后怕。
帝后二人前幾日當(dāng)日的午膳究竟發(fā)生了何事,眾人皆不得知。
這樣的情形,并未持續(xù)太久。約么過了七八日,皇帝一下早朝,連膳食都未來得及進(jìn),便去了鳳儀殿。
皇后剛好梳洗完畢,宮女們正往殿內(nèi)送早膳。
雖說皇上這幾日不到這里來,可殿下的氣色看起來倒是十分不錯,就連膳食都多進(jìn)了一些,在她身旁侍奉的宮女難得見她如此,都紛紛唏噓不已。
終究,殿下到底是不在意這些是非的,約么皇帝來與不來,都于她無甚影響,難道還會撼動她后宮之主的地位嗎?
“皇上駕到?!?p> 熟悉的通報聲,殿外的宮女一溜煙的跑進(jìn)來,歡天喜地道,“殿下,陛下來了,快請殿下接駕吧。
殿內(nèi)已傳來他的腳步聲,她上前,看到一雙明黃色的靴子,福身,“臣妾參見陛下。”
“梓兮,”他將她扶起,語氣有些擔(dān)憂,“今日前線傳來戰(zhàn)報?!?p> “戰(zhàn)報?”她心下一沉,已猜到了十之八九,“可是楚涼出了什么事?”
“他擅開城門迎敵,被敵軍一箭射中胸膛,箭尖上染了劇毒,他現(xiàn)在,命在旦夕?!?p> 她心中驚痛,一股暈眩襲來,雙腿一軟,跪倒在地上,忽然間六神無主。
“殿下,”蘭輕在一旁扶著她,當(dāng)年在楚府,她聽到自己父兄戰(zhàn)死淮北的時候,也是這般模樣,此后數(shù)日,不吃不喝。
皇帝將她抱到貴妃榻上,在她身邊坐下,隨后讓人退下。
“楚涼一向沉穩(wěn),怎會開門迎敵?”
“尉遲歡派高手潛入城內(nèi),擄走了楚涼身邊的一個女子,縛于陣前威脅他,楚涼一時魯莽,開了城門?!?p> “女子?”
為了一個女子,竟把自己的命和清河關(guān)百姓的命的都搭上了嗎?
“他一向?qū)彆r度勢,聰明機(jī)警,怎會因為一個女子如此冒失?!?p> 這是個陰謀,一如當(dāng)年的青城山。
“清河關(guān)守衛(wèi)森嚴(yán),尉遲歡的人怎會輕輕松松潛入城內(nèi),還帶走一個女子。如此來去自如,怕不是有人故意為之?!?p> 悲痛過后,細(xì)思其中緣由,越發(fā)覺得事情不對勁。
她能想到的,群臣自然也想的到,元郇皺起了眉頭,“無論此事如何發(fā)生,現(xiàn)下楚涼性命攸關(guān),定然不能再上陣殺敵,朕已經(jīng)任命張繼良為大將軍,領(lǐng)兵應(yīng)戰(zhàn),奪回失地?!?p> 她忽覺心中寒冷,唇角浮上笑意,這笑意頗冷,還帶著譏諷,“既然他不再擔(dān)任要職,性命又岌岌可危,不如陛下將他召回吧?!?p> 元郇清楚的看到了她臉上的笑,以及眼珠里的嘲諷,握了拳頭,壓下心中的怒氣,“皇后,你要知道,楚涼擅開城門,已經(jīng)讓大寧損失了數(shù)萬精兵和一座城池,朕還尚未追究他的罪過。”
“既然如此,陛下大可處死楚涼,”她冷笑一聲,“屆時臣妾也會隨他而去。”
“你……”
“楚涼能有今日,陛下功不可沒?!?p> 她這番話,元郇無法辯駁。
“爹爹在時,從來不曾讓楚涼隨軍出征,為的便是若有一日,爹爹和大哥戰(zhàn)死,楚家后繼有人。爹爹苦心經(jīng)營,卻不曾想有朝一日楚家的香火斷送在陛下手里?!?p> 父兄常年出征,家中唯有娘親與楚涼朝夕相伴,他們二人年歲相差不多,自小一起長大,感情甚好。
他心中雖有愧,卻也知道此事楚涼做的實在是荒唐,他若不處置難以給朝中大臣一個交代。
但看她滿目哀傷,眼眶里隱有淚珠,他心口發(fā)疼,眼底不忍,撫了她的頭發(fā),“梓兮,朕答應(yīng)你,不會追究他此次的過失。等楚涼傷好之后,便宣他回京,在朝中給他個閑職?!?p> “如此便再好不過了?!彼龖?yīng)的甚是敷衍,似乎并沒有聽進(jìn)去他的話。
元郇沒再說話,兩相無言,不多時,便離開了鳳儀殿。他離開的時候,她并未起身送他。雖說他早就免了她的見禮,可從前她是從來不肯省去這一道禮的。
如若楚涼就此斷送性命,只怕這輩子,楚梓兮都不會原諒他。
當(dāng)務(wù)之急,是該想個法子如何向文武百官交代,這場戰(zhàn)事讓數(shù)萬精兵死于陣前,清河關(guān)也丟了,而這都只是因為楚涼的任性妄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