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天權(quán),重寰又在廊下站了一會兒,估摸著云兮應(yīng)該已經(jīng)醒了,便踱進內(nèi)殿,卻見她正擁著被子坐在榻上發(fā)呆,此刻察覺到他進來,抬頭朝他望了一眼,觸到他目光時又匆匆低下了頭。
不過相比她莫名的擰巴,重寰似乎更關(guān)心別的,進來后便徑直走到她身側(cè)坐下,伸手探過她的脈息,一直微微皺著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來,淺笑道:“你從前的修為雖在天雷陣中幾乎損失殆盡,但所謂不破不立,既然飛升了上仙,很快就會有不一樣的感覺,不用太擔心?!?p> 云兮聽了這話,低頭沉默片刻后道:“是,小仙知道了?!痹掚m盡量說得冷靜,眼淚卻不由自主啪嗒啪嗒掉下來,她便更覺得難堪,拿手使勁抹了,又咬牙忍著。
云兮啊云兮,你這是在做什么?有誰會在意你流下的淚?你不過是個需要精心培育的藥引子,就算曾經(jīng)真心實意為你打算,也不過是看你可憐罷了,好不好都是別人的慈悲,你當是什么呢?
想到這些,云兮那顆自認為已在一萬多年的輪回中飽經(jīng)滄桑,不會再起波瀾的心,又狠狠疼了起來,她悄悄攥緊拳頭,穩(wěn)住氣息,淡淡道:“此次多謝二位神君相救。神君放心,尋回搖光神君真身的事,小仙日后自當全力配合?!?p> 重寰原本被她突如其來的落淚搞得有些手足無措,直到聽見她最后那兩句話時才恍然大悟,這丫頭多半是把他和錦嵐剛才的話聽得七七八八,自己在那里斷章取義胡思亂想呢。固然是哭笑不得,卻又因此篤定了一些事,心中既是歡喜又是感傷。因而長長嘆了口氣,伸出雙手攬住她的肩,盯住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云兮,我下面說的話,你一定要聽明白,記清楚。正如錦嵐所言,你就是你,從來不是為了代替誰而存在,將來也不必為了誰去犧牲,知道嗎?”
云兮回望著他,不知為何忽然想到了當年所見的敖潤和綰綰。
重寰說完,見她眼角還有淚痕,便用手指輕輕替她拂去,再扶她躺下,溫言道:“我走了,你好好睡一覺,醒來就沒事了?!闭f完起身離去。
云兮看著他的背影,心中酸脹,說不清是喜是悲。又胡思亂想一陣,終于還是迷迷糊糊睡了過去,醒來時果然體會到那個“不一樣的感覺”,那是一種靈力漸漸充沛了四肢百骸的暢快,她自然不勝欣喜,心中陰霾也就一掃而空,于是翻身起來,立刻有小仙娥進來幫她梳妝,還未收拾妥帖,就聽殿外侍立的仙使道了聲:“神君。”云兮心中一動,以為他們喚的是重寰,不想最后進來的卻是玉衡,正莫名有些失落,玉衡已笑道:“可算是醒來了,快出去看看吧,西王母家的小青鸞都在你殿門口趴了好些天了。”
云兮愕然,還在想他這話是什么意思時,正給她梳頭的仙娥已笑道:“那青鸞七八日前就來了,諸位神君這些天也是輪著趟來看您,只是仙君一直睡著不知道罷了?!闭f著就取了發(fā)冠來要給她戴上,云兮不禁皺了皺眉,此時玉衡已走過來格開了那仙使拿著發(fā)冠的手,又自鏡匣中拈出一支青玉簪子插到她發(fā)髻上:“一天到晚戴著那個枝枝叉叉沉甸甸的玩意兒做什么,又不去吃席?!闭f完便催著她快走,等他們一齊出來,才看到殿門口確實趴著那只“長尾巴小青雀”,此刻見到云兮高興地繞著她飛了好幾圈,最后匍匐在她面前,云兮起初不明白它是什么意思,玉衡掩口笑道:“真是個憨女子,它這是要報恩,當你的坐騎呢?!?p> 云兮便對那青鸞笑道:“我救你不過順手而已,況且只是收拾了兩個沒本事的小妖怪,也不很費力,不需要你如此報答的?!?p> 玉衡聽得暗笑,沒本事的小妖怪?哪個沒本事的小妖怪敢爬到青鸞頭上拔毛。重寰不是都說從他們打斗的痕跡來看,應(yīng)該是山貓王和鬣狗王嗎?所以年輕就是好啊,無知無畏。
云兮說了幾次,那青鸞仍然不動,玉衡便推著她坐到它背上,萬分鄙夷地道:“得了吧,這樣高傲的神鳥都要認你做主,不知道還在矯情些什么。”
于是從那天起,云兮除了每隔六日需要去星云臺值守外,其余時候就是睡覺修煉倒騰吃的,或是由青鸞帶著四處閑逛。說起來,這三界六道四海九州的大事情輪不到她置喙,個把山精妖怪不知死活跑到天上來鬧事這樣的小問題,又還犯不上她出馬,因此她這位在和平時代穩(wěn)坐破軍星位,又從來不思進取的上仙,也是真的挺閑。
這日,她又倒騰了些新鮮吃食,自己享用而外,照例讓仙使給北辰宮各神君處都送了些,之后就又開始在九重天上游蕩,正無聊時,忽然被青鸞帶至一處清雅宮苑前,觀之甚是心儀,抬頭見宮門前的匾額上書“月華宮”三字,這才了然。
原來是月華宮,之前不知聽誰提起過,這月華宮司掌凡間姻緣,主位名喚令玥,本是個跳脫的小仙子,不久前承繼了她父親的仙職,才開始掌管一宮大小事務(wù)。另外又聽說,她跑到下界閑逛…呃…體察輿情時,常常喜歡如她父親那樣化作一個老翁,因此仍被凡人們稱作月老。
云兮對她早有好奇,于是施施然過去,對守門的仙童略拱了拱手道:“北辰宮云兮,前來拜見令玥仙官?!?p> 那兩個仙童原本有些瞌睡,一聽“北辰宮”三字,立刻打起精神,畢恭畢敬行禮應(yīng)答過后,其中一個便急急通報去了。
不多時,令玥就恭恭敬敬迎出來,打著官腔道:“令玥見過搖光仙君,不知仙君駕臨,有何訓(xùn)示?!?p> 云兮雖不大明白為何這些神仙對北辰宮總有些敬畏之態(tài),卻還是按照天璣平日教她的禮數(shù)拱手答道:“仙官言重了,在下只是路過貴地,有些好奇,想入內(nèi)參觀參觀罷了?!?p> 令玥一聽,心想難得她身份這么高還這么實在,倒比以往那些裝模作樣自以為是的女仙好打交道的樣子,便爽快而誠心地邀她進去,領(lǐng)著她里里外外逛了一圈。見她對那些拴著紅線的小陶俑十分好奇,便隨手拿起一對舉到她面前,解釋道:“只要將這些小陶俑貼上凡人的生辰八字,再各自縛在紅線兩頭,就可成就一段姻緣了?!?p> 云兮聽了,不禁伸出手指輕輕觸了觸那陶俑身上拴著的細線,喃喃道:“想不到細細一根紅線,還有這般用處。”說著抬眼望向令玥,接著問,“凡人的姻緣,都是這樣成就的嗎?”
令玥見她目光流轉(zhuǎn),勝若秋水,一面暗自感慨,一面耐心解釋道:“也可以直接系在凡人身上。系好之后紅線就會自動隱去,這樣兩個人不管相隔多遠,都會遇見的?!?p> 云兮聽了,若有所思地問:“那…系在神仙身上,有用嗎?”
令玥一聽這話便樂了,笑吟吟道:“小仙只管人間姻緣,因此紅線的法力對神仙是無用的?!庇致犜瀑庥行┦亍芭丁绷艘宦?,便貼近她小聲揶揄道,“仙君莫不是看上哪位男神了?”
云兮聽了這話,臉頰泛起一絲紅暈,嘴上卻不含糊:“仙官說笑了,哪有這回事?!?p> 令玥在這方面經(jīng)驗就太豐富了,對云兮這點心事自然一看即知,便更覺得有趣,她自來所見的凡人神仙,妖怪山精,各式各樣多不勝舉,卻還真沒遇到過這么可愛的女上仙,便忍不住繼續(xù)拿話來逗她:“哦,小仙知道了,定然是你們北辰宮的那位天樞上神吧?”
見云兮的臉更紅了,便不容她否認,故作深沉地搖了搖頭,嘆道:“那仙君恐怕要失望了,這天上地下,神仙妖怪,男男女女,也不知有多少是傾心于他的,可人家愣是沒有一個入了眼的?!?p> 云兮聽得瞠目結(jié)舌,“還...還有男的?”
令玥竭力忍住笑:“那可不?!蓖瑫r心中嘆道,唉,誰不知天樞神君向來油鹽不進,可憐這世上又要多一位傷心的女神仙了。
令玥這么想著,手中幻化出一縷紅線,遞給云兮道:“這個仙君拿著玩兒吧,雖綁不了天樞上神,綁個把凡人還是沒問題的?!闭f完又伏在她耳邊意味深長地道:“貪狼星君,總有轉(zhuǎn)生降世,去凡間力挽狂瀾的時候,仙君不妨多等一等,看看那時這小玩意兒能不能起點作用吧。”
一番話說得云兮心旌搖曳,鬼使神差地接過紅線攏入袖中,想了想,又伸手進去摸出一條珠串遞給令玥:“仙官厚贈,在下無以為報,這條珠串,名為‘莫忘’,仙官若不嫌棄,也留著玩兒吧?!?p> 令玥歡歡喜喜接過來在手中擺弄著:“這么漂亮,倒像是個寶物?!?p> 云兮微微一笑道:“不是什么寶物,就是在下于阿修羅道修行時得到的小玩意兒,好看罷了,沒什么大用處。哦,還有,它和在下手上的‘莫失’原是一對,上面各自掛了一只小鈴鐺,只要仙官以靈力催動,‘莫忘’的鈴鐺響時,‘莫失’的也會同時響動,反之亦然。”
令玥聽了興奮地道:“這個好,有意思。”說著就將珠串戴在腕上,“聽聞仙君也喜歡瓊漿,小仙以后能用這個邀您對飲嗎?”
云兮一愣,看來這些神仙們不僅無聊,而且舌頭還長,這種事都能拿來作為談資。卻又不以為意地笑道:“只要鈴鐺一響,在下必定赴約?!?p> 那之后,她兩個果然常常約在一起對酒當歌,不醉不歸,經(jīng)年累月,情誼也就匪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