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均峰,大雪初霽。
商忘川緩緩推著元難行出室外。積雪消融,朝陽微暖,恍若一幅寧靜的畫卷。元難抬了抬手,示意他止步。
“川兒,依你所見,我們現(xiàn)在應該做些什么?”
商忘川的眉梢不著痕跡地皺了皺,旋而道:“師父是想要動緲霧谷了嗎?”
“你的語氣,是認為這樣不妥嗎?”元難也不回首,淡淡道,“如今我們的勢力已經鞏固,更有青嵐館相助,而緲霧谷的勢力尚處萌芽。蘇瑤瑟、青衣子和木梵等人無一不是威脅,此時不動手,又待何時?”
“青嵐館?”商忘川輕笑一聲,眸中冷意迭生,他面上不屑與厭惡之色立刻出現(xiàn),卻又極為知趣地消失殆盡。他換了一副與平日無異的微笑,搖頭道:“師父真的有信心將緲霧谷斬草除根?如果一次鏟除不了,余黨的后果有多嚴重,您也知道。您不會忘了十六年前的……林胤吧?”
元難忽而一凜,冷笑一聲:“不錯,若非青嵐館告知,我竟不知林晚姐弟就是當年的漏網(wǎng)之魚。當年若是能將林胤這點骨肉鏟除干凈,林晚那丫頭早就會跟著爹娘去見閻王了,如今又怎會成我心頭之患?這么說……”他話鋒一轉,“你意下如何?”
“自然是擴充自身勢力,伺機一網(wǎng)打盡?!鄙掏曋y的背影,眼中神色頗為莫名,“武林與魔道也好,異派也罷,各派門人都因首腦的存在,方可匯聚一堂。說到底,普通的門人不過是一群奴隸,唯馬首是瞻,毫無主見。無論是誰做主人,只要有人去役使,他們中的多數(shù)便會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心安理得、心甘情愿地當牛做馬。我們只消斬其首腦,余下那些想做奴隸而做不得的愚人們自會盡數(shù)歸附?!闭f到最后,他見到元難肩頭一動,唇現(xiàn)暗笑,“比如,千葉派和罡炎宗?!?p> “哈哈哈哈!”元難長笑不已,轉過身來欣慰看向他,“川兒,果然是你最懂為師的心意。那這幾個門派……”
“交給忘川便可,師父放心?!鄙掏ㄐθ萁z毫不減,“只是緲霧谷之事,恕忘川不能助力了。”
“為什么?”元難一怔,只見商忘川將目光轉向了南方,似笑非笑道:“師父忘了嗎?我那個小師妹,可是很不讓人省心呢……”
入夜,燈火通明的商均峰戒備森嚴。為防襲擊之事再度發(fā)生,所有巡夜弟子都繃緊了神經,不敢有絲毫懈怠。
商忘川卻不然。明日將要啟程,他便早早睡下了。四周寂靜,他不多時就沉沉睡去。
……
一片茵茵草地,殷紅交雜其間,鮮艷得有些可怖。
面前奄奄一息的男人輕捂住胸口的血洞,長笑不已:“你,真是糊涂得可憐啊……你只知道該做什么,卻不知道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渾渾噩噩,真可憐??!”
清煦俊美的少年一怔,面上劃過一絲不解。很快,他再度冷淡起來,“不必你來訓斥我?!?p> “你現(xiàn)在,還是在執(zhí)行元難的命令嗎?”男人依舊面帶笑意,似乎恍然未覺自己即將死去,“真是一位好師父,一個好徒兒??!”
少年右手抵住了他的咽喉,彎下身子淡淡道:“這么說,你妻子的下落,你是不愿說出來了?”見到男人神情,他嘲諷道,“不過是為了一個女人,你連死也不愿意痛快些嗎?”
男人艱難地與他對視,呼吸漸趨衰弱,良久,他用盡全力,緩緩道:“你永遠也不會明白,愛一個人,值得生死……相守……”
少年看著他的雙眼漸漸失去光采,喟然一嘆,起身欲去。他忽而一笑,自言自語:“是嗎?”
“我倒是很想知道,未來,有誰會心甘情愿地為了你的女兒而死?”
他行出數(shù)步,猶豫片刻,終是回身,抬手輕輕闔上那的男人的雙眼。猛而,清脆的女子聲音響起:“是你……害死了我父親?”
“咚!”
商忘川大汗淋漓,胸膛劇烈起伏不已。后腦剛剛撞到床的地方疼痛難忍,他卻并未在意,緩緩坐起身來,眼前只有漆黑的夜色。
十三歲的那一幕始終揮之不去,一次又一次出現(xiàn)在他的夢境中。那是他第一次違背了元難的命令。他帶著那個安息女人來到那個僻靜之地,放過了她的兒女,目送著他攜丈夫遺體離去。
為什么要那樣做?
他一次次回答自己,因為有趣。擺脫元難的命令,讓他有一種自己還像一個正常人一般活在這世上的錯覺,讓這日復一日的灰色日子多了幾分明亮的色彩??伞娴闹皇沁@樣嗎?
那個男人問他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他不知道。
現(xiàn)在的他,依舊不知道。
就像他不知道為何自己會屢屢暗中拖延對緲霧谷的圍剿一樣。
元難似乎并未意識到,現(xiàn)在的他已經今非昔比,正想方設法擺脫自己的掌控,他的心思,旁人從未看破過??删瓦B他自己,也無法解釋自己不可理喻的行為。
只是……為了擺脫這一切吧。
他重新躺下,眼前依然浮動著那個男人的面容。
屋外,元英聽了許久,松了一口氣,“他睡下了?!彼龜堊≡y肩頭,幽幽道,“我沒想到,川兒已經這么大了,還是會做噩夢……”
“阿英,我知道你怪我遲遲不向川兒說明這一切?!痹y長嘆一聲,“可我又何嘗……”
“我知道?!痹⑺麛埖母o,“我知道?!?p> 她看了看自己的小腹,輕輕一嘆:“我只是,無法再忍受失去你們任何一個人的痛苦啊……”
神都近郊,紅藥橋畔。
相傳此橋有紅藥仙子守護,引渡過往魂靈,因而金帳王公貴族的親屬去世后,多葬于此地。
天空落下紛紛細雪,陰沉蕭殺。紅藥橋畔只有一道身影默立。那是個年輕男子,容顏如玉,身姿如松,眉目間透著放逸灑脫,超邁俊爽的性情。只是現(xiàn)下,他的面容卻肅殺如天空。
男子輕輕俯身,掃去面前墓碑上的雪水。墓碑上綴著兩顆小小星辰,呈星宿之狀。其下刻著一個名字——南榮夢。掃了片刻,男子忽一停身,淡淡道:“你們也來了?”
紅藥橋畔又轉出兩道身影,一人是個年長男子,濃眉大眼,面容樸實;另一人則是個更年輕的男子,與墓前男子年歲相仿,他戴著一副銀色假面,露出一雙眼睛和溫潤下頜。
年輕男子步上前來,向墓碑長施一禮,方道:“今日是降婁姐姐忌日,我怎能不來?”他一頓,又道,“眠兄,請節(jié)哀?!?p> “她叫南榮夢,不叫降婁。她死后只是我南榮家的人,不再屬于十二星次了?!蹦骨澳凶悠嗳换厥?,忽道,“沉風,在你看來,站在你面前的是南榮眠還是析木?而你自己,是北沉風還是鶉火?”
“我……我又如何能決定?!北背溜L無言以對,垂了垂首,目光一黯。
另一邊的年長男子笑了笑,接道:“老二,你又想這些莫名其妙的事了,館主會不高興的?!彼苍谀骨笆┝艘欢Y,道:“南榮姑娘去后,我十二星次的降婁一位一直無人可接,她修為之高,韋陵自愧弗如?!彼洲D身看向南榮眠和北沉風,“老二、老三,指不定什么時候啊,我這十二星座之首的位置就要退位讓賢了,那時館主和南榮姑娘應該會很欣慰的。”
南榮眠面無表情,聲音忽而冷了下來:“館主空著降婁的位子,自然也是為了讓我記住,當年我姐姐是因誰見死不救而命喪北海。而那人至今在無端崖毫發(fā)無損,我卻只能在這里立一座無用的衣冠冢,甚至連真兇也不知是誰?!彼难壑蟹浩鹨唤z紅色,灑脫的氣質登時化為冰冷的殺意。
“眠兄,這不是你的錯?!北背溜L長嘆一聲,良久方再度開口,“其實……是父親讓韋兄和我來尋你,有要事相商?!?p> 南榮眠點了點頭,目光在墓碑上停留許久,方道:“那我們走吧?!?p> 紅藥橋畔,再度歸于沉寂。
無端崖內。
萬俟鉞注視著靈牌前的裊裊香煙慢慢散開,輕嘆一聲,自語道:“雖說當年是韋陵故意為之,但,你的遇害,還是我營救不力?!?p> “我對不住你,更對不住你將眠弟托付于我的信任??赡切∽?,卻偏偏要走最危險的路,真是……”
“我枉為堂主,卻連你和懷憶也護不住。如今,我只愿你我能如愿以償,讓眠弟平安度過這場風暴啊……”
萬俟鉞身后,和林初月突然出現(xiàn):“稟堂主,四仙已至,不知您有何吩咐?”
“我這就去?!比f俟鉞神情淡然,轉過身來。不多時,穆云輕、葉桓、葉衡與陽鹿仙皇甫棋妙入了室內。萬俟鉞見到四人面色都有些凄楚,沉沉嘆道:“你們多去看看她,也好。不過,葉桓……”
“屬下無礙,堂主無須記掛?!比~桓生硬地打斷了萬俟鉞的話,卻看也不看他。葉衡在一邊輕咳一聲,忙道:“堂主,今天是夢姐的忌日,所以兄長他有些……有些不適,還望堂主見諒。”
“無妨?!比~桓的冷淡并未影響到萬俟鉞,他苦笑一聲,道,“眼下要煩勞你們走一趟了。云輕,你去一趟寧邊郡,仔細探明北狄諸單于動向,即時傳給樂正太尉和我;葉桓,你自南水關入金帳一探,將他們受北狄攻掠后的狀況告知我;葉衡、棋妙,你們在南水關待命,一旦青嵐館派遣人手前往華夏,立即加以阻擋,若是阻攔不成,那就隨之進入華夏,尋找長煊郡主和子冶示警?!?p> 和林初月見狀追問:“堂主可否能猜出青嵐館派出的人手?”
“析木、鶉火,二者必至?!比f俟鉞答道,“不過無需擔心,我們的目的不在強攻,而是將計就計?!彼麄壬砜戳丝春土殖踉?,后者微微頷首,閃過一絲笑容。
“只是……北天權的意圖究竟是什么?”和林初月望向萬俟鉞,見他揮手命四仙退下,這才轉過身來道:“不必糾結,我自會去與他會上一面,大戰(zhàn)將至,想必他也有些按捺不住,既是如此,我又為何不成人之美呢?”
青嵐館。
目送著南榮眠和北沉風消失在視野中,北天權方看向韋陵:“你三人此次往華夏需謹慎行事,不得有半點失誤??峙绿惶鞂m開啟之日,已經不遠了?!?p> “館主想必早有準備?!表f陵面容淳樸依舊,卻掛著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但館主不擔心我們那位殿下節(jié)外生枝嗎?”
“他是我教出來的,是個什么人我自然清楚。我雖有牽制他的手段,但他遠非池中之物,日后必成大患,等大局一定,殺了便是?!北碧鞕嗦?,“晉楚律為人剛毅,絕非懦弱之輩,是塊明君賢王的好材料,可惜……做不了傀儡,留他不得!”
韋陵在側頻頻點頭,附和道:“這位殿下是我看著長大的,雖有修羅之名,卻無修羅之實。若是旁人觸了他的逆鱗,他連誅滅九族、雞犬不留之事都能不毫眨眼地干出來;要是旁人不觸犯他,他就難以對其痛下殺手,如此性情,與館主的大計極為不利?!?p> “你可還記得我的計劃?”北天權聞言,抬眸看向他,韋陵躬身輕笑:“當然?!?p> “東與高麗結盟,南與百越聯(lián)合,以約三分華夏。如此,我國可于東、南大擴疆土。北使北狄八部牽制安息,使安息外有強敵虎視,內有我青嵐館扶持勢力伺機踐祚,如此,安息帝國自然是囊中之物。西懾孔雀,使之不得妄動,俯首稱臣,待吞并安息后將其碾壓。在國內暗耗晉楚一氏,借金帳君臣昏庸之勢推波助瀾,使之成為傀儡,以掌金帳之柄,最終取而代之。如此以往,館主終將君臨天下!”
北天權頷首微笑:“你記得很清。如今,金帳朝廷頹勢日盛一日,若是晉楚律身登大寶,想必金帳還能出現(xiàn)又一個盛世,可惜……晉楚氏的龍椅,是時候交給別人了?!彼嫔蟿澾^一絲冷笑,繼而看向北方,自言自語:“我知道,你是唯一了解我的人。不過……就算你知道了一切,那又有何用,有人會信嗎?有人能解嗎?有誰,能阻止陳年的深仇舊怨嗎?”
“你還真是枉費了那獨步天下的力量啊,說來可笑,這世上唯一了解我,看透我的人,怎么會是這樣一個無可救藥的榆木腦袋呢?”
“館主現(xiàn)在打算如何?”韋陵見他心神回轉,低聲問道。
“去華夏,赴約?!北碧鞕嗑従徠鹕?,踱向室外,“這杯欠了十五年的酒,是時候擺出來了……”
五日后,千葉派大明山。
恒玄之、江逝與應紅袖率下屬前往緲霧谷之前,曾再三叮囑不憂子加強警戒,恐元難趁虛而入。因而數(shù)十日內,大明山都戒嚴得如鐵桶一般,生怕元難部屬大軍來犯。結果正如恒玄之所料,元難果然趁機對大明山出手了。
然而,預想中的大軍到來后,只是牽制了天辰教等門派的援軍,并未有大舉攻山之意;真正出現(xiàn)在千葉派眾人面前的,只有幾十名墓者和墓主商忘川。
商忘川武功修為極高,放眼大明山無一人是其對手,從山門一路行到議事廳,如入無人之境,人擋殺人佛擋殺佛,徑直殺到了不憂子和霍昭明師徒前。不憂子不明所以,但出于深深的忌憚之心,命門人將議事堂圍了個水泄不通。商忘川冷冷看著自己陷入包圍,只是淡淡笑道:“魔道之人,果然不知君子之儀?!?p> “你也配稱君子之辭?”霍昭明年輕氣盛,勃然大怒,“你不過是元難的走狗!你主子挑撥離間,害的我們險些錯怪了天辰教和九嶷的友人,真是陰險狡詐,卑鄙小人!”
“哦?似乎當初問責極天鴻的人中就有你吧?”商忘川嗤笑一聲,“以所謂道義脅迫他人的事,忘川可做不出來?!?p> “你……你……那還不是你們從中作梗!”霍昭明怒不可遏,拔劍沖上。不憂子見狀連忙跨出,“昭明,不可!”他剛剛沖到霍昭明身側,伸手去抓他的衣袖,就覺商忘川的衣袖輕飄飄拂到了自己與霍昭明之間,旋而一股巨力襲來,他與霍昭明登時被甩向兩側。
不憂子堪堪穩(wěn)住身形,眼睛余光就看見商忘川右手覆上了霍昭明的天靈蓋,一抹紫光閃現(xiàn),霍昭明臉上忽而現(xiàn)出古怪笑容,嘴角肌肉開始僵硬地抽動,一雙眼珠飛快地轉了起來。他歪歪扭扭走出兩步,“啪’的一聲雙目瞳仁盡毀,倒地而亡。千葉門人目睹這肅如松下之風的年輕男子竟在剎那間殺了少主,一個個手足無措,連兵刃也抬不起來了。
“商忘川!”不憂子長長的白須劇烈抖動起來,悲嘯一聲,抱住愛徒尸身。他目呲欲裂,怒嘯道:“我千葉派就算只剩下一個門人,也絕不會向你這黃口小兒屈膝!老夫名揚江湖之時,你還在娘胎里呆著呢!”他雙掌暴起,直取商忘川心口。
商忘川輕巧地拆解不憂子攻勢,嘆了一聲:“忘川以為,你的門人們也許不會如你所愿?!彼p仰上身,足尖掃向不憂子雙膝。不憂子以掌化爪,抓住商忘川右足,正欲向上甩出,立覺雙手劇痛,他忙撤了雙手,掌心卻有紫氣彌漫開來。商忘川乘勢而上,依舊以足尖掃去,“喀喇”一聲,不憂子雙膝膝蓋骨在巨力下盡數(shù)粉碎,他慘呼一聲,跌伏于地。商忘川再度抬足踢中不憂子下頜,不憂子噴出一口鮮血,身子向后飛出,重重撞在墻上,繼而萎靡于地,連話也說不出了。
“忘川似乎記得,適才是你放言不會屈膝?”商忘川低聲笑道,提起霍昭明的尸身摜在他身上?;粽衙鳒喩砩l(fā)的奇毒立刻悶住了不憂子,他本欲抬手,商忘川卻搶先一步,抬足將他雙臂盡數(shù)踏折。只見不憂子身軀劇烈抽搐許久,漸漸沒了聲息,商忘川抬頭含笑掃視一周,道:“還有誰想一試?忘川奉陪?!?p> 他此言一出,又有數(shù)十名門人怒發(fā)沖冠,徑直撲了上來。當首大漢破口大罵:“魔頭休要癡心妄想!老子就算……”他話未說完,商忘川已迅捷地用右指掠過他頸后啞門穴,那大漢吃痛難忍,毒沖經脈,倒地不省人事。堂中眾人只能見到一道人影在人群中四處游走,如入無人之境,不過半柱香時間,堂中亮兵刃的二十余名門人已化為二十余具橫尸。見狀,余下門人的膝蓋紛紛一陣顫抖,接二連三跪伏了下來。
“既是如此,忘川謝過各位了。”商忘川徑直踏過眾尸身,緩步負手出堂,“諸位,準備好迎接大明山新的主人吧。”忽而,他步子一頓,抬眸看向不遠處山林,朗朗一笑。
“小師妹,你們來的有些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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