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公雞打鳴
翻過高山，穿過叢林，山頂再次出現(xiàn)那個廢棄的瞭望塔。
不待我走近，一片歡笑聲先傳入耳朵。我欣喜若狂，那是杜鵑美妙的笑聲在山間環(huán)繞。她正坐在瞭望塔旁的懸崖邊上——春天的時候，我和她就是在那里度過一段妙不可言的時光。她側(cè)著頭靠在我身上，用嘴里的青草葉子吹奏一段歡快的曲子，我聽得如癡如醉——頭頂自然還佩戴著兩朵盛開的白杜鵑花，那首歡快的曲子也有誰在吹奏，但不是她，是個丑陋的雜毛野豬崽子！
那個野豬崽子，全身不規(guī)則地長滿棕灰色的絨毛，簡直丑陋極了，誰看了都能立馬吐出來。老實說，牛犢阿歡和他相比都要算得漂亮，可你知道阿歡實際上有多丑。世界永遠(yuǎn)在締造一系列不公平，又胡亂地在別處想設(shè)法彌補(bǔ)，可惜越弄越糟。上天給賴毛（我給那個雜毛取這個名字，實在太貼切不過）天底下最丑陋的毛發(fā)，卻又讓天底下最美麗的杜鵑姑娘和他待在一起，還勾肩搭背！嘿，我真的要瘋了，我喘著粗氣，埋頭閉眼沖向懸崖，想一下子送賴毛歸西。
有幾秒鐘我處于混沌狀態(tài)，大概是頭撞上賴毛背部的緣故。隱約聽見“咯咯咯……”幾聲雞叫。我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身處圈籠，周圍都是我熟悉的一切。原來，剛才只是一場夢，虛驚一場！杜鵑還是那個屬于我的杜鵑，沒有丑陋的哪個賴毛乘虛而入。
時候天剛蒙蒙亮，老鐵日復(fù)一日在這么早的時間里起床打鳴?！懊刻旌谀煌嗜?，陽光重回大地，我都非常興奮，必須引吭高歌一番?！崩翔F曾對我說，每當(dāng)天明他都特別興奮，因為夜晚他就是個瞎子，什么也看不見。當(dāng)天亮了，又能看清世界時，那興奮勁兒可想而知。
重獲光明的確是件值得慶賀的事情，所以我并不責(zé)怪老鐵大清早就攪擾自己的夢（主要是夢里不是我想要的場景，一想到有個賴毛可能陪在杜鵑身邊，我就有沖動一頭先撞破墻洞，一口氣沖上山頂，再一頭將他撞下懸崖。）。
別的誰可就沒我這么善解人意啰，比如村長家的看門狗黑子，他是個暴脾氣蠻橫無理的家伙，不會輕易寬恕鐵公雞的。狗如其名，黑子從頭到腳一襲黑色，仗著是村長家的畜生，總是一副趾高氣揚(yáng)的樣子，以為我們也像村民怕村長一樣怕它。呵呵，可笑得很！黑子也被老鐵的鳴叫吵醒了，他張著嘴巴露出獠牙，不知從哪里嗖一下躥到公雞跟前，揚(yáng)起爪子一巴掌就拍在公雞的小腦袋上。老鐵被扇得踉踉蹌蹌連退了五六七八步，眼睛一睜一閉扶著頭。
黑子沒有收手的打算，粘稠的口水滴得滿地都是，看樣子他要活生生咬斷公雞的脖子。
“嘿，黑子老哥。大清早就起來鍛煉呢？難怪您身體這么棒?！蔽覜_黑子吆喝，想打個圓場，畢竟大清早見血不吉利。
“哼……鍛煉個屁。”黑子偏過頭冷冰冰地說他是在鍛煉個屁，接著彎曲前腿，準(zhǔn)備對著老鐵進(jìn)行下一次致命沖擊。
“黑子就是黑子，連屁也能鍛煉。不耽誤您，您繼續(xù)幫我教訓(xùn)這只該死的公雞，先謝謝了！”
“切！今早真是有意思哈——不懂禮貌的雞，胡言亂語的豬——不妄起個早！”黑子訕笑一聲，一屁股做到地上，用前爪連撓三下耳朵背，“你再說一遍，什么叫‘幫你教訓(xùn)這只該死的公雞’？”
我瞥了眼老鐵，他終于從暈眩中緩過來，算是被我暫時救離狗爪。接下來我只需要繼續(xù)跟黑子繞彎彎，血腥的場面將不會出現(xiàn)。
像黑子這種勢力狗，其實很好對付的，無非多說些恭維的話，讓他以為誰都崇拜他想成為他。這些話我自然會說，不過每次說的時候，總要忍著不讓自己嘔吐出來。
“老黑子哥，你知道嗎，剛才我正在做夢。夢里，你黑子，作為全村乃至全鄉(xiāng)全世界最威武的狗，號令村里的所有動物組成聯(lián)軍?！蔽姨а矍魄评虾谧?，如我所料，他聽得入神，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我信心更加充足，心想老鐵算是得救了，繼續(xù)講，“你帶領(lǐng)我們攻上山頭，從此不再受人類約束，不用再被隨意使喚來使喚去。您的威名遠(yuǎn)揚(yáng)，山里山外數(shù)不清的動物奔相前來投靠……
“剛才，我正在清點人數(shù)——您軍隊的人數(shù)。數(shù)到兩百九十九時，突然被這鐵公雞吵醒了。您說，是不是該好好教訓(xùn)他一頓？”
“噢……”黑子傻愣愣地，估計還在我的夢中當(dāng)將軍，“打斷軍隊點名，的確該死?！?p> “是的呀，我親愛的老黑子哥——噢，不。應(yīng)該是黑子將軍，你的軍隊少說也要有三百個勇士。我聽說在某個靠近大海的地上，有一群三百勇士組成的隊伍，硬生生抵抗住敵人的十萬大軍呢?！?p> “嗯……”黑子若有所思，對于自己的軍隊不能媲美三百勇士而憂心忡忡，“這倒的確是個嚴(yán)重的問題……”
我朝老鐵使了差不多七八十個眼神，示意他抓住這個獻(xiàn)媚的大好時機(jī)。或許是因為公雞的腦袋就那么小一個，很多事情用它根本無法想明白，這也就是老鐵差一點被黑子活活拍死的原因。公雞木楞地看著我擠兌眼鼻，不知所以，只發(fā)出幾聲哼叫。
“咯……咯……”
“啊，將軍，你瞧！”我興奮得跳到空中，像發(fā)現(xiàn)了最有趣的寶貝，繼續(xù)以讓自己惡心想吐的語調(diào)對黑子說，“這只公雞想加入你的軍隊呢，雖然他身子骨弱，腦子也不太好使，但會打鳴呀！這樣，大家伙都不會賴床啦，最關(guān)鍵湊齊了九九三百之?dāng)?shù)，妙哉！”
我停在那里等待黑子的回答，其實他的狗嘴要吐出怎樣的話語，我心里早已有數(shù)。他會先假模假樣謙虛一番，接著就什么大義不可辭，狗也要有所擔(dān)當(dāng)。
“唉……”黑子這聲長嘆誰聽了都會泄氣，他一下子老了幾十歲，搖著頭哀怨地說，“豬老弟，你別逗我開心了。你我都心知肚明，我只不過是一只乞憐搖尾的看門狗而已……”
我和鐵公雞都蒙了，眼前的黑子不再是那個兇狠殘暴的勢力狗，現(xiàn)在他可憐得像是個七八十歲的老孩子?？蓱z的老黑孩子，他快要沮喪死了，我得安慰安慰他。
“黑子哥，不管別人怎么看你，你始終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鐵公雞兄弟，對不住哈，先前狗脾氣又發(fā)作了，出手太重，你別放在心上。”黑子伸出爪子想拍拍鐵公雞的頭，老鐵心有余悸靈敏地躲開，灰溜溜地走開了。
黑子湊到我的圈門前，看那架勢是要狠狠地和我談上一場。一場狗與豬的深情交談在所難免，我在心里禱告，談話請從簡，別超越本豬的認(rèn)知。
“豬兄弟，陪我聊聊？”黑子帶著請求的口吻說，“剛我們說到哪里了？”
“你只不過是一條乞憐搖尾的看門狗……”他說自己是條可憐的看門狗，我也這么認(rèn)為，不過我不能表現(xiàn)出我也這樣認(rèn)為，“嗯……你是這樣說的。”
“對，我是那樣的家伙。我要時時刻刻看主人的臉色行事，希望能順?biāo)男模菢优d許能多討得幾塊他們吃剩的骨頭。”
“就算你是你口中說的那樣，你也比其他狗高貴得多。因為，你是高貴的村長——當(dāng)過將軍的人——家的唯一一只狗。”
“村長？將軍？”黑子一臉不屑很是驚愕，搖搖頭接著說，“連狗屁都不如！他只不過是個瘸腿的伙夫?！?p> 村長我有幸見過幾面，他總是拄著根紅木拐杖，拐杖頂部雕刻著一個栩栩如生的龍頭。村長的左腿受過很嚴(yán)重的傷使不上力，走起路來一顛一跛的，但整體而言氣勢十足，非尋常老百姓所能比及。
“他成天拄著那根寶貝龍頭拐杖到處顯擺，生怕誰不知道那是政府獎賞給他的——為了表彰他在戰(zhàn)場上的豐功偉績。其實連村里的每一只螞蟻都知道這件事，因為他實在不厭其煩沒完沒了的到處轉(zhuǎn)悠……”
我癡癡地聽黑子講起村長的故事，聽完后村長原本偉岸的形象徹底成了一攤狗屎樣的東西。
村長原本是部隊里的一個伙夫，專門為兵官將士們洗衣做飯。有一次部隊接到緊急命令要連夜轉(zhuǎn)移，以防敵人趁著黑夜突襲。據(jù)黑子說，黑燈瞎火里和敵人戰(zhàn)斗是非常可怕的。
“轉(zhuǎn)移之際，老黑子——也就是我爸爸——他正被關(guān)在炊事班的籠子里?！焙谧右а狼旋X地談及他的父親（也叫黑子的一條狗，也許黑子祖祖輩輩都只有一個名字），“他們要吃老黑子的肉，正是瘸子奎——也就是現(xiàn)在的村長——當(dāng)然，當(dāng)時他的腿還沒瘸。正是他把我父親抓回來的！”
瘸子奎剛架好大黑鐵鍋準(zhǔn)備燒水，轉(zhuǎn)移命令就傳到。他實在饞得厲害，放不下老黑子的肉，于是向連長主動請纓殿后，稱等他把狗肉燒好帶上到路上給大伙兒吃。連長也是個糊涂蛋，信了瘸子的鬼話，還稱贊他是了不起的炊事員，讓他自己多加小心，千萬別遭了敵人的道兒。瘸子連連點頭說是，讓連長放心，其實心里早就在想用哪種刀一塊塊割下老黑子的肉。
大部隊全走了，營地孤零零剩下瘸子奎和老黑子。
“他開始整理工具，拔毛的，剔骨的，切肉的，這伙夫刀子還真齊全！”黑子繼續(xù)講村長的故事。
瘸子奎完全沉浸在即將吃狗肉的愉悅心情里，完全沒有察覺到有個拿著長槍的鬼子正在一步步靠近。
“汪……汪汪……”黑子學(xué)著老黑子叫了兩聲，當(dāng)時老黑子就是用這樣的叫聲提醒瘸子注意身后。
可瘸子根本不通狗性，只顧著打開籠子將老黑子拎出來。突然，他的左小腿像是用一百二十分的力氣踢到了鋼板上，一下?lián)涞乖诘?。一個鬼子揮舞槍托，只用了一下就讓瘸子奎名副其實成為了瘸子。緊接著，鬼子再一次高舉槍托，預(yù)備往瘸子奎的木瓜腦袋上砸，讓他成為死瘸子。
我聽得身體不由得發(fā)抖，真為村長捏一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