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決策會議

　　森林里的植被在漫長的雨季中保留的生命力，終于還是抵不過瑟瑟的秋風(fēng)。它們像是用自身的生命力吸收了太陽里燥熱的分子，代價是葉子接連枯黃零落。這是一種偉大的犧牲，警示動物們是時候為冬天做些準備。

　　人類反應(yīng)最快，在秋風(fēng)掃盡落葉之前，完成了對地頭田間農(nóng)作物的收割。漫長的雨季嚴重影響收成，變相加快了他們收割的速度。在冬天到來之前的空當(dāng)，他們開始清除暴雨為山中帶來的遺禍。人類進入山野，正如狼群進入羊窩，讓以森林為居的土著們感到陣陣恐慌。

　　作為一頭逃離在外的豬，對人類的恐懼更加深重。我聽從小米的建議，白天老老實實待在這個山洞里寸步不離。性命無虞的代價，是又過起了白天吃完睡睡醒吃，晚上胡思亂想的舊日子。這也印證了小米那句話——幸運與不幸，是形影不離的兄弟，永遠不會單獨行動。

　　還是要特別感謝老鼠三兄弟，是他們帶我來到這個極端隱蔽的山洞，并自愿擔(dān)負起向我喂食的責(zé)任。如果不是切身處在空曠的洞府內(nèi)，聽清鳥的鳴叫，我真不敢相信懸崖峭壁上飛瀉的瀑布后邊，居然會有一個能容納七八十頭豬的山洞。

　　正如小米所說，這是一個百分之一萬安全的居所，人類不可能找到這里，就算找到了要進來也比登天還難。那天黑鼠哥兒倆跳舞跳到癱軟在地上，我們一起睡到太陽跑到另外一個山頂之上后，才正式踏上小米口中“趕路”的目的地。

　　小米長得俊美，說話又有味道，關(guān)鍵還是老江湖，他理所當(dāng)然地走在最前面，對此我毫無意見。黑鼠倆緊跟在他的后邊，而我排在最末尾。論長相，照理我至少是排第二的，鑒于他倆太弱小，出于安全考慮，我也就不多計較。

　　“別怕，放心大膽地往前走，人類沒那閑功夫與我們?yōu)閿??！?p>　　于是，我們繼續(xù)大搖大擺地走在山間的小路上。我們大概拐過了七八十個彎兒，在數(shù)數(shù)上，我不得不承認自己腦子不好，凡是超過雙數(shù)，我都會自然而然地以“七八十”、“成千上萬”之類的詞語代替。其實，真正有多少，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太陽已經(jīng)完全躲進山后邊，布谷鳥憂怨的啼叫聲在幽谷中回響。

　　我們在高聳陡峭的懸崖下停住，一道瀑布在崖壁中間從天而降，雨霧蒙蒙中，看不清峭壁上到底長著何種、多少植物，總之到了用“七八十”的地步。保持鼠豬組織原有的隊形，我們撥開角落的蕨類植物，沿著后面隱藏的棧道前行。

　　棧道又矮又窄，我要匍匐著，并且把半邊身子懸空到懸崖外邊才能通過。我驚嘆自己能有勇氣，在既不是天然生成的，也不是人為制造的，興許只有神仙才能建造的道路上前行。盤旋而上，道路在峭壁半空戛然而止，山洞就在那里。剛一進洞，我就被七八十只閃著黃色亮光的眼睛盯上了，它們密密麻麻地掛在洞頂。

　　“遠古時候，世界上還沒有人類這個物種，一只神通廣大的猴子在森林里建立起秩序井然的生態(tài)圈。相傳，這里就是他以一己神力開辟的洞府。猴王化道飛升之后，一群蝙蝠占領(lǐng)了洞府領(lǐng)空，而我們從現(xiàn)在開始掌管領(lǐng)地。放心吧，我們會相處和諧愉快的，就像藍天和草地一樣?！?p>　　我們地上組織與蝙蝠相處談不上愉快，和諧卻毫無疑問。白天，他們倒掛在洞頂睡覺，三只老鼠出門活動。到了夜晚，輪到蝙蝠飛出去活動，而老鼠們窩在洞里。我是名副其實的瘸子，無論白天黑夜都只能待在山洞里。當(dāng)有充足的時間去睡覺時，才發(fā)現(xiàn)睡覺很有催人衰老的功效。腰酸、背疼、脖子僵，變換著姿勢躺著也無濟于事，在一塊塊肥肉堆積的過程中，我的身體功能逐漸衰退，興許冬天真正到來之前，我的四肢就會完全退化，成了一個同蛇一樣的爬行動物。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根據(jù)每日鼠仨帶回來的消息，人類對我的威脅與日俱增。

　　也不知道是哪棵樹哪根草走漏了風(fēng)聲，總之，人類在疏通山路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一些蛛絲馬跡，他們根據(jù)泥地里的蹄跡斷定我逃到了山中。在前男主人的懇求下，村長扛著那把老步槍，協(xié)同另外三五個家伙開始對森林進行地毯式搜索。單憑寥寥無幾的蹄印找到我近乎天方夜譚，這一點瘸子奎也明白，所以他機智地尋到一條狼狗做幫手。狼狗不單威猛兇殘，鼻子更是非常靈敏，落葉掩蓋得了足跡卻掩蓋不住氣味，這才是我最擔(dān)憂的地方。

　　瘸子不遺余力的協(xié)助不會出自什么狗屁單純的善心，我想前主人已經(jīng)將我的一條腿甚至整個豬頭都許諾給他作為回報。面對他們的陰謀，我只能躲，不能反抗。

　　殘月像一面鏡子，將我的過往映射到現(xiàn)今，讓同樣的恐懼和迷惘又在凄冷的長夜來襲。世界又只剩我一個還醒著，阿偉在以前的豬圈隔壁的隔壁鼾聲如雷，鼠仨在不遠的地方磨牙。他們立志要把洞里所有能啃動的石子啃光，據(jù)說是因為牙齒比頭發(fā)長得還快，必須無休止地打磨，否則瘋長的門牙會把他們撐上天。我終于醒悟，在人造的豬圈和在猴王開辟的洞府不無二致，只是從一個舊的牢籠逃到了另一個新的牢籠，在想逃無處可逃更無力反抗的道路上殊途同歸。

　　“睡不著？是我們吵到你了嗎？”小米發(fā)現(xiàn)了我臉上的“悶悶不樂”，靠過來關(guān)心我。

　　“要說你們哥兒仨合奏的這首咯吱咯吱曲并不吵鬧，反而是優(yōu)美的催眠曲，那我建議你不要再和我做兄弟——兄弟之間容不下這樣虛偽的情誼。但是，我睡不著不怪你們，大概是白天睡得太多了吧?！?p>　　“誰要聽曲兒？要不要再來一支舞？”

　　“咯吱咯吱，跳舞我倆很在行喲?！?p>　　“行了吧，你們要是再跳一支舞，我擔(dān)心黑燈瞎火里找不到笑掉的肚皮?！?p>　　“哦，有道理?！彼懋惪谕暠硎举澩?，反倒像是我攪擾了他們磨牙的興致，一時之間大伙兒陷入沉默。

　　我誠然身處黑色的囚籠，甚至都不敢閉上眼睛——即便睜開與閉上眼中都是同樣的黑色——倘若閉上，瘸子長長的槍管就會對著我的眉心，只要他一高興或者一生氣，任何一種情緒的撥動都會扣動扳機，不出意外我會在一瞬間死去（謝謝他的成全，以心儀的死法作為生命最后的獲贈）。如果我掉頭跑，僥幸跑出步槍的射程，那條兇猛的狼狗就又有了立功的機會。上天給予我和狼狗同樣數(shù)量的腿，卻在速度和力量上千差萬別，在奔跑上我毫無勝算。天亮了我才能擺脫瘸子與狼狗的威脅，前提是一直待在這個什么狗屁猴王鑿的山洞。

　　“我知道你在擔(dān)憂什么，盡管你只字未提。不過，你壓根兒沒必要擔(dān)心。”小米翻過我的背，靠在我的肚皮上對我說，“這可不是空乏的安慰，自從你正式加入逃亡聯(lián)盟那一天起，我就開始為你我共同的未來做打算?，F(xiàn)在我已經(jīng)有了成熟的計劃！”

　　“真的嗎？”我興奮地坐了起來，盡管我知道小米是不會瞎掰的，可還是想確認一下。

　　小米又沿著我的肚皮爬到脖子處，一字一頓地對我說：“千——真——萬——確！”

　　“既然都透露了我的計劃，那不妨趁此向你們合盤托出，畢竟這也是關(guān)乎你們未來的事情，同意與否還得大家一起定奪?！?p>　　在小米的號召下，兩只黑老鼠也爬上了我的肚皮，就在那里召開關(guān)乎逃亡聯(lián)盟生死存亡的決定性會議。

　　“我同意?！?p>　　“我也同意?！?p>　　“我也同意！”

　　“嗨，我都還沒說計劃是什么，你們就急著同意，難道關(guān)乎生死未來的大計就如此草率嗎？”

　　“噢……我腦子不太好，總之，你說的我覺得沒什么問題。”

　　“嗯嗯，我也是?！?p>　　“雖然我的腦子比這兩個寶貝好得多，但我也覺得你說的不會有問題?！?p>　　俗話說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可俗話又說三個和尚沒水喝，我也搞不懂這兩句俗話能否夠上聯(lián)系。但我的意思是，真正英明的決策不是多幾個榆木腦袋就能想出來的，相反，過多的榆木疙瘩會淤積一堆爛泥，然而爛泥扶不上墻！

　　“既然如此，那我就有話直說。”小米真有領(lǐng)袖風(fēng)范，不再拖泥帶水，“計劃成功的前提是——順利度過這個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