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喧無嘩的園林中,突然出現(xiàn)一陣歌聲,場中諸位大小官員都停下了杯盞,齊齊往歌聲來處望去。
只見一叢芭蕉樹旁走出一個男子,這男子頭戴黑紗硬質幞頭,身穿黑色錦緞袍服,腰帶上扣著一塊白玉,手中抱著兩個白瓷瓶,這身穿著打扮,一眼看去,像是一個官宦人家的讀書人,那收口的奇怪袖子卻又讓他像是能上馬射箭的公子哥。
這男子一副醉態(tài),有些搖搖晃晃的邊走邊唱,唱詞是大家都熟悉的《春江花月夜》詩句改編而來,且這唱腔婉轉動聽,雖然沒有聽過,卻別有一番風味,如今流行的唱腔與他的唱腔比起來,顯得簡單平淡得太多了。
能坐在這里喝酒的人,那都是在書山詩海里打磨過,在笙簫管弦里浸淫過,有欣賞水準的文化人,因此,沒有一人不被他這幾句唱曲吸引的。
這樣的出場,好像確實效果不錯,楊愈搖晃之間,看見回廊水榭里的官員,和湖中舞臺上的諸位藝伎,目力所及的眾人全都向著自己看來。
他一邊向著蘇知府的方向走去,一邊順著搖晃的姿勢將壇中酒液灑在地上。這白酒酒精度數(shù)高,酒香也就揮發(fā)得更強,于是,他一路走,便一路灑下酒香。
坐在水榭中的官員看這少年男子突兀的出場,又一路歌唱,一路飄出濃烈的酒香味,又看這人一副肆無忌憚的行色,也不知這人是何來路,一時間,個個都有些目怔口呆,可又不斷的輕輕吸著鼻子,嗅著空氣中的味道。
“府臺大人,學生楊愈,拜見府臺大人。學生楊愈,拜見老師。”楊愈腳步蹣跚的走到新任蘇州知府蘇攜的身邊,作出一副略微口齒不清的醉態(tài)說道。
“老師?你是?”蘇攜訝異的看著楊愈,疑惑的開口。
“老師不記得學生了嗎?哦,老師游歷西湖之時路遇學生,學生因此得幸請教過老師,唉,說來,也只在那一日才有幸得了老師的指教,怪不得……呃……不記得學生了。一日為師,終生為師,學生楊愈卻不敢一日或忘?!闭f著,他對著蘇攜俯身行禮,順帶著往地上再灑出一些酒液。
這時代的官場中人,那都是文化精英,每一個官員,都會有幾個學生,甚至有的官員會有幾十幾百個學生,這學生數(shù)量往往跟官位高低成正比。這里邊的師生關系,有的是實質的,有的是名義上的。如果是名義上的師生,往往這老師就會記不全學生的名字容貌。
許多讀書人為了出人頭地,便會抓住一切機會向官員拜師,哪怕只是指點過一句詩文,也要上趕著拜師。當然被拜師的官員也樂在其中,學生數(shù)量顯示的是他的文化層次和社會地位。
不過,拜師也不是想拜就拜的,如果沒有智慧手段,自身也沒有什么文才,誰會接納這樣的學生?另外,拜師也有風險,不能隨意亂拜,拜錯老師,有時候也會帶來殺身之禍。
楊愈學過歷史,當然知道這歷朝歷代都存在的普遍現(xiàn)象,他正是抓住這個時代風氣組織了這樣一套說辭。
蘇攜聽了楊愈一番話,心中生疑,但他沉思片刻,終究還是露出欣慰的笑意,他捋著下巴上的胡須微笑頷首:“原來是你?!闭f完,又手指點著楊愈,對望過來的幾位同僚笑道:“哈哈,這位乃是楊愈,許久未見,竟然認不出了。這孩子,也就提點過幾句,倒是記在心上了。哈哈?!?p> 楊愈和蘇攜都是胡說八道,也是各自成全、各取所需的表演,但卻是符合時代氣息的優(yōu)秀表演。為人師表,桃李滿天下,這可是這時代的官場文人的極高榮譽了。另一個是一日受教,不忘師恩,這也是這時代的后學晚輩的優(yōu)良表現(xiàn)。
這就是人心幽微之處,也是楊愈抓準了時代脈搏的人心計算。當然,如果不是他的內心根本就沒有害怕和忌憚的心思,他也做不出這么無中生有、流暢自如的演技了。如果不是場中眾多同僚在場,蘇攜也絕不可能這么快就認了這個“學生”,或許就要仔細盤問一番了。只是這樣的交際場合有人當場認師,而且是一日為師終生為師的道德楷模,更何況這楊愈的神態(tài)品貌高出一般讀書人許多,這樣師生相認的情景傳揚出去,對蘇攜來說也是一場佳話美談。都是人精,眨眼之間就能算清利弊得失。
果然,蘇攜身側的幾位官員聞言,都是微笑點頭。
一人說道:“蘇大人學識淵博,幾句提點便能令人受益匪淺,下官佩服之至?!?p> 楊愈接口道:“正是,學生受益匪淺?!?p> 蘇攜作出一副痛心的表情:“唉,只是你,怎的這樣一副醉醺醺的樣子,在眾位先生面前,成何體統(tǒng)?”
楊愈立即踉蹌著退后一步,對著一排官員彎腰施禮道:“諸位大人,學生失禮了,呃……學生急著向老師孝敬一壇好酒,進了園子,看到……諸位貴人,心中忐忑,想著喝幾口酒,能壯壯膽,竟然醉了,失笑了?!?p> 眾人聞言,互視一眼,都是哈哈笑了出來,蘇攜身旁的官員說道:“哈哈,什么好酒?聞著還真是香。”
楊愈將兩個酒壇放到桌上,把壇口木塞拔出,又將蘇攜酒杯中的殘酒灑在地上,將帶來的白酒倒在杯中,舉到蘇攜面前:“老師,請嘗一嘗,這是我家祖?zhèn)魇炙嚕^對是天下獨一份。”
蘇攜接過酒杯,楊愈提起先前喝過的酒壇在他酒杯上一碰:“敬師恩”,隨即又提起酒壇往嘴里灌了幾口酒。
蘇攜看他一副酒醉輕狂的模樣,也只是搖頭笑著嘆了口氣,就著酒杯喝了一口,頓時大張雙目,咳了兩聲:“喀喀,這是什么酒?這么烈?!?p> “這是我祖?zhèn)鞯臒?,比之尋常酒水,香了十倍,烈了十倍,老師覺得如何?”
“哈哈,好酒。酒液清澈,不像尋常酒水渾濁,真是好酒。快快,給諸位大人滿上?!?p> 楊愈提起酒壇,一邊往一排過去的眾人杯中倒酒,一邊大聲開口:“學生早知老師必將高升,如今果然是,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p> 身旁一人念到:“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嗬,好詞句。蘇大人,你這學生作的好詞句啊?!?p> 另一人湊趣道:“不錯,這是奉承你老師異日高升朝中啊。哈哈。只是你這詞不完整,可有全篇?”
楊愈聞言一怔:這么有名的詞,他們不知道嗎?他快速巡脧了一下眾人的神色,心中判斷,這些人果然是不知道柳永的,莫非這時空的皇朝沒有柳永嗎?不過還是要確定一下。
“柳永,柳三變,諸位大人知道嗎?”
“柳三變?這是何人?”
楊愈心想:沒有了白衣卿相柳三變,青樓女子可就少了知心人,詩壇也少了一顆明珠了,真是可惜。轉念又想:青樓這個高檔娛樂場所是白酒最好的流通渠道,有了柳永詞這個大殺器,這青樓女子不得趨之若鶩的幫著推廣白酒?嗯,一批白酒瓶貼一篇柳永詞,嗬,這白酒會不會被瘋搶?哈哈,既能得利,又能補上柳永詞這顆明珠,一舉兩得嘛。
他壓下心中狂喜,口中說道:“柳三變乃是學生在福建時的老師,這篇詞便是他指教我作出的。全篇是,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且慢,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接下來是什么?你說慢些,不不,拿紙筆來?!币蝗苏酒饘χ砗笫塘⒌囊粋€仆從說道。不一會,那仆從便從隨身帶著的布袋中取出紙筆。
這人推開桌上杯碗,將紙筆鋪陳開來:“來來來,將你這詞寫下來。”
楊愈打量了一下這人,見他穿著綠色官袍,雖然形容消瘦,但眼睛炯炯有神,一副渴求的模樣,便點點頭,取過毛筆在紙上右上角寫下:“望海潮”,再換一行寫下全篇。他曾經跟忘年交“老李頭”學過十來年的笛簫和書法,雖然他更擅長于笛簫,但書法也還看得過去。
他寫一句,這綠袍官員便念一句:“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迷~,好句?!?p> 這時,另外幾個官員也湊上前來觀看,便異口同聲的念著:“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
一篇《望海潮》寫完,眾人再看楊愈的眼神就變得不一樣了?!锻3薄?,這是柳永最為有名的幾首詞之一,在傳世的幾萬首宋詞之中也是可排前列的名作,這首詞,視角點面結合,畫面感強,詞風既有壯偉,又有清麗,不是一般堆砌辭藻的詩詞可比的。
眾人再細細品讀著詞句,不時的交談幾句。
“望海潮,這是新詞牌,以前應該是沒有這詞牌的?!?p> “確實是新詞牌,嗬,這是開創(chuàng)新河第一遭啊。這書生不簡單,竟然還能自創(chuàng)詞牌?!?p>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開篇壯大。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又有清新風雅?!?p> “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好宏大的胸懷,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這是說錢塘繁華了?!?p>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嘖嘖,這錢塘美景真是令人向往?!?p> “你看這句,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前邊都是大寫意,這句卻是具象寫實,真是活靈活現(xiàn),妙啊?!?p> 先是幾人傳閱著那張紙,漸漸的,更遠處坐著的官員聽見這些點評和贊許,也都起身圍攏過來。不一會,眾人圍在桌前,擠成一團,漸漸的將楊愈給擠到了外邊。
“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哈哈,蘇知府,你這學生將你在錢塘為官的威風和愜意都寫盡了。”
蘇攜聞言,哈哈大笑著走了過來,眾人便為他讓開一條空隙。
蘇攜走到桌前執(zhí)起紙來,再從頭到尾讀了一遍,一篇詞讀完,心中頓時有些震撼,他到得這時,才真正將這突如其來的學生重視起來。他轉過身來,凝目將楊愈上下打量幾遍,同時心想:想不到這楊愈竟然有這等才情,這樣卓爾不群、超群絕倫的人,我竟然想不起來了,能有這樣一個學生,是為人師者的福分吶,想不到我初臨蘇州,便有這樣鶴行雞群的學生給我蘇某人長臉面,真是意外之喜。
這般想著,蘇攜露出欣慰歡喜的笑容:“楊愈,你過來?!?p> 楊愈走到蘇攜身前躬身一揖:“老師?!?p> 蘇攜上前將他衣冠正了正,又將他肩頭一片落葉拂去:“楊愈,你很好。你也是福建人?”
“是,不過,唉,家中生了變故,如今流落在蘇州。”
“原來如此,為師祖籍在福建泉州,說起來,你我算是同鄉(xiāng)。家中生了什么變故,為何流落在蘇州?”
“唉,學生命途坎坷,家中如今就剩我一人,蘇州武德司水都巡乃是學生兄弟之交,如今便寄宿在他家?!?p> “武德司水都巡是你兄長好友?”蘇攜聞言眼中一亮,臉上卻又露出疼惜之色,嘆道,“唉,想不到你的身世如此崎嶇,你年紀也才……”
楊愈趕緊接口到:“學生今年十八?!?p> “是啊,你才十八,卻孤身一人流落蘇州。從前你我只有一日的師生之情,好在你我如今都在蘇州,你又是我的同鄉(xiāng),你我?guī)熒院罂梢猿沓M?,有什么疑難,嗯……你可來府衙尋我?!?p> 楊愈深深作了一揖:“是,多謝老師。”這一句比之先前的作偽倒是多了真心的感激,他怎么也沒料到這蘇攜蘇知府會對自己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蘇攜執(zhí)手將他扶起,又在他臉上打量著:“你這孩子,倒是長了一副好容貌。你來跟我說說你這酒的來歷,我確是第一次喝到這樣的好酒。你有這份孝心,為師實在歡喜得緊?!闭f著,他拉著楊愈走回自己桌前。
“是,老師,這酒是學生自釀的,因其入喉有如火燒,可稱燒酒,因其酒液清澈,不似一般水酒渾濁,故而又稱白酒”,楊愈將酒壇抬高緩緩往蘇攜酒杯里倒酒,酒液一線入杯,在杯沿和酒面上浮起許多氣泡狀的酒沫,“老師請看,這些泡沫狀的酒泡叫做酒花,乃是白酒所特有的。白酒里酒精多,因此才有酒花?!?p> “酒精?何謂酒精?”
楊愈一怔,片刻后說道:“酒和水的區(qū)別便是酒精了,酒香便是來自于酒精。不管是什么酒,都要有酒精。酒精能使人興奮,人愛喝酒,便是因為這酒精的緣故。白酒里酒精含量是一般水酒的好幾倍,因此白酒的烈度和酒香都是一般水酒的好幾倍,甚至十來倍。喝這白酒,要淺酌慢飲,才能更好的品出酒香?!?p> 蘇攜舉起酒杯輕輕啜了一口,又在舌頭來回滾了幾滾,這才咽下:“嗯,好酒,好酒!——諸位大人,請舉杯共飲此酒,看看我這學生送來的白酒味道如何?”
眾人舉杯也都輕輕啜飲,片刻后一人道:“好酒啊,托了府臺大人的福,下官今日才能有此口福?!?p> 又一人說道:“不錯,昔日下官在太師府中也曾喝過官家賜的御酒,可這酒,比之宮內御酒還要好上太多。真不知這酒是如何釀造的?!?p> 蘇攜聞言,低頭瞧著酒杯,愣神說道:“比之宮內御酒還要好上許多……”
這時,方才請楊愈寫詞的綠袍官員捧著那首詞走到身邊:“楊公子,你這望海潮詞牌,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是如何唱的?”
楊愈一愣,要唱嗎?他在記憶中搜尋著用這望海潮作歌詞的曲子,想了一會,倒真讓他想起了一首歌來,這歌曲乃是魔幻演繹柳永生平的某部電視劇的片頭曲,名字叫《新望海潮》。
“學生楊愈見過大人,不敢請教尊姓臺甫?!?p> 蘇攜哈哈笑道:“一時高興,倒忘了介紹。楊愈,這是吳縣趙知縣,尊名千山,臺甫長青,乃是江南大有詩名的文壇領袖,你快來拜見?!?p> 楊愈俯身施禮道:“小生楊愈,拜見趙公縣尊?!?p> 那趙千山止住楊愈身形,笑道:“楊公子,你這望海潮一詞傳出,不消幾日,江南,不,全天下就要傳頌了。老夫雖好作詩作詞,卻也自愧不如吶?!?p> 蘇攜搖頭笑道:“誒——,趙公太自謙了,況且對我這學生不可過譽了呀,楊愈年紀尚小,趙公這樣贊譽他,對他有害無益,你看他一副酒醉輕狂的模樣,是該壓一壓他的傲氣,不可捧殺了他。哈哈?!碧K攜這番話,哪里是在教訓楊愈?分明是在以楊愈自傲嘛。
場中眾人都是官場打滾慣了的,怎么會聽不出蘇攜的心思?頓時紛紛交口稱贊。蘇攜果然滿面紅光,臉露笑意。他又看了一眼長身玉立的楊愈,心中暗暗點頭:真是一表人才啊。
趙千山又急切說道:“楊公子,老夫素來愛好詞曲,你是否可為老夫唱一唱這望海潮?”
“敢不從命?只是尚需老師首肯”,說著向蘇攜望去。
蘇攜拍了拍他的臂膀,笑道:“那你便去獻丑吧?!?p> 楊愈聽蘇攜這般說,知道他是真心接納了自己,不把自己當外人了,便對著場中眾人團團一揖:“諸位大人,小生便獻丑了?!?p> 說完,他提起那只他喝過的酒壇,邁步跨上平板石橋,往湖心的水榭舞臺走去。他想要去找一個伴奏的樂器自彈自唱。
龍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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