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后,林飛出現(xiàn)在我們學校的保安室里,是周五的下午,前兩天我們通電話時我跟他說會有兩天的假期。他穿了一件看起來很厚的羽絨服,搬運他給老張頭買的水果和一些營養(yǎng)品,感謝他每次跑到我的教室通知我接電話。林飛像穿了一件被子在保安室移動。
上次林飛沒來成之后,每兩天會往保安室打一個電話,每次都是在晚自習的時間。老張頭的格外通融,讓我避免和同學們一起守在小賣部那個紅色的電話機前排老長時間的隊。同學們打電話的時長很難判斷,但是煲電話粥的很少,基本都是打到家里,也只撿些重要話說。比如,媽媽我們周五放假,你記得來接我。再比如,爸,我的錢不太夠了,食堂的雞蛋餅又漲價了等等。
戀愛的人很少會等在這部電話前,畢竟臉皮再厚也很難在大庭廣眾之下說些肉麻的話,他們通常像林飛一樣使用手機。通電話的價格3毛起,大多同學都在起步價,只有少個別新來的高一新生,第一次離家超過一周,突然聽到那頭親人的聲音,會不自覺說著說著開始哽咽,在電話前哭一會。這哭也很克制,因為后面等電話的人會用嘴巴不停地發(fā)出“嘖”地聲響,表示不耐煩,提醒這通電話的超時。
我其實每天和林飛也最多說十分鐘的話,他知道我是高三生,多半時候都催我回教室。但我覺得和他說話的那幾分鐘里,是我一天中最放松的時候,我可以徹底的從題海中掙扎出來,在他溫柔的聲音里神游一會。
后來我回憶起和林飛相識的這半年,才意識到一開始就是不同的。在這樣的年紀,我會和同學們談論金庸和古龍的小說誰更武俠,誰更江湖,又新出了哪些漫畫,以及我喜歡的摩托車和籃球,但和林飛只說今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還會講些最近聽到的笑話逗他,聽他有點憨憨的笑聲。
老張頭很高興,連連說同學這東西不敢收的,你的心意我領了。林飛笑著不說話,把東XZ在保安室最里頭的桌子下面。
我們驅車前往那家牛肉板面,開車的還是那個看起來很正派的大叔,我和林飛招呼他一塊過來吃碗面,他擺擺手拒絕,林飛說想和我一起坐一坐平時回家的公共汽車,就讓大叔放下東西回去了。吃完面,我放了雙倍的錢在桌上,拿起林飛腳邊他給阿婆買的禮物,是腦白金。那兩年我經常能在家里那個黑白電視上看到兩個活躍的老小人,嘴里念著“今年過節(jié)不收禮,收禮只收腦白金”,一點也不像需要吃保健品的樣子。我嘴上嘟囔著那個廣告詞,手腳并用學電視上跳了起來,林飛被我逗地咯咯笑。
我和林飛吃得很飽,帶他走著前往公共汽車站。站臺在我的學校附近,我們提著東西往回走,和上次是相同的路,不過方向是反的,要先經過高家五金,才能見到胖姐服裝店。
這趟車專門載學生從縣城回家,不像城里的公交車,有固定的號碼,1路或者103路。我認為所有的東西都應該有專屬的名字,因此稱它為“回家路”。這輛車總是人很多,有一次我被擠掉了鞋子,還有一次好不容易擠下車,發(fā)現(xiàn)包不知何時被夾在了人群里,反應過來車已經走了,我又央鄰居家叔叔開著摩托車追回。
此刻林飛被擠在人群中,有人踩他的腳,他也踩別人,一路上大家踩來踩去早就習慣,但林飛不停地和人說對不起。他的羽絨服本來已經很笨重,被夾在人群中站著像個圓滾滾的餅干,我旁邊的座位有人下車后,便一把將他拽過來按下。
下車后,腦白金包裝盒上提著的繩子都被擠斷,林飛的臉上竟然出了細細的汗水,我拿出包里的紙巾給他擦了一把。
到家后阿婆以為林飛是我的同學,很高興,嘴上不住地說,默兒第一次帶同學回家,眼睛還總是偷偷看林飛,嘀咕,默兒你這個同學長得真俊吶。林飛有點不好意思。
我和林飛說過很多次火焰山,他每次都聽得很入迷,我決定明天帶他早早地等在天臺看火焰山日出,他很開心。
晚上林飛睡在我的旁邊,我們在黑夜中對視,他伸出手摸我的背,摸那兩片蝴蝶骨。李默,你這兒是不是有雙翅膀啊?林飛突然問我?;蛟S是藝術生的緣故,林飛說話時會展現(xiàn)出兩種語境,一個是真實的生活化的,一個是天馬行空跳脫的。我知道此刻林飛跳回了那個天馬行空的語境,便說對啊,我其實是一架化作人形的飛機,你睡著了我就飛走了,你醒了我會再飛回來。他輕輕地笑著問,那你都是飛去哪兒啊?我認真思考了一會說,有時候入你的夢,有時候入阿婆的夢,也經常去黃毛的夢里轉轉。只去夢里嗎?林飛在黑夜里睜著亮晶晶的雙眼問。也不是,偶爾去你們的夢里,多半時間都在火焰山上飛來飛去。那你累不累?林飛又問,不是很累,飛機的宿命不就是不停地飛嗎?我笑著答。
和林飛說話時,他的氣息時不時呼在我的臉上,和我同樣的牙膏的薄荷香味。在這種薄荷香氣中,我沉沉地睡過去,睡著前好像聽林飛說了句,李默,你下次飛能帶著我嗎?我叫林飛,說不定也會飛呢。
我是一個幾乎不做夢的人,睡眠質量尤其地好,但那晚卻做了夢。夢里竟真帶著林飛在空中飛,兩人之間只有一條帶子在腰上綁著,林飛在前我在后,緊緊拴在一起。低頭細看哪是什么帶子,好像就是今天被擠斷的腦白金禮盒上面的繩子。我們先去找了黃毛,他已經做了包工頭,在未完工的建筑旁悠閑喝茶,仍舊看不見雙眼,我對林飛說,你看,黃毛真的做到了。然后,我?guī)w去火焰山,不知為何寒冬變?yōu)槭⑾模液土诛w突然換上了短袖,盛夏的火焰山山頂果然和我想象的一樣熱,從空中看下去一把烈火熊熊燃燒,這時林飛大叫一聲,李默,火燒到了我的褲角,我一驚,自夢中徒然轉醒。
睜開眼發(fā)現(xiàn)林飛還沒睡,似乎是在看我,我以為他認床,摸了摸他的背輕輕拍他,問他怎么了,睡不著嗎?等了一會沒聽到林飛回答,便又沉沉睡去,再沒做夢。
早上4點鐘,我將林飛叫起,爬上天臺坐在阿婆曬的白菜上。日出還未來臨,只有幾縷晨光橫在空中,林飛還未完全睡醒,眼神迷離,我將從柜子中拿出的毯子蓋在他身上,他說,李默我再瞇一會。
不多時我便叫醒林飛,天空已經慢慢被染成橘色,為太陽的盛大出場提前渲染?;鹧嫔缴鲜紫仁且粋€半圓形出現(xiàn),接著是一個整圓,顏色由紅變黃再變白。伴著云和霧,太陽逐漸變大,光線越來越強,一度讓人睜不開眼,直至霧被驅散。再往上看,整片天空倏而變紅,那光亮時而被大朵大朵的云彩遮住,時而又破云而出。每一朵云上都鑲有金邊,似海浪,滾滾而去,又卷土重來。此時林飛驚呼一聲,指向身后,我轉頭看,天上還掛著月亮,前后看去,火焰山的東西兩邊,竟日月同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