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位蜚聲法國的藝術(shù)新貴剛剛回國,年紀(jì)輕輕在印象派美術(shù)方面頗有建樹,數(shù)夕陽畫得最好,主編要我一定拿下他的專訪,已經(jīng)有很多家媒體邀請訪問被拒,我接下任務(wù),拿了資料。
回到家,我打開電腦看資料,準(zhǔn)備訪問提綱。資料很短,只兩頁紙介紹了這位印象派大師的事跡,看來媒體所獲確實不多。上面寫他少年成名,21歲在校期間于美術(shù)館賣出第一幅畫之后一發(fā)不可收拾,現(xiàn)在年僅26歲的他,憑借一幅《日出火焰山》名噪法國美術(shù)界。
資料的最下方出現(xiàn)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人很瘦,應(yīng)該是最近新拍的,頭發(fā)很短,但好看。我看了一會,合上電腦,拿起手機朝那個三年前曾打過來的號碼撥過去,很快被接起?!拔?,我是XX電視臺的記者,請問是否有幸對您做個專訪?”這是我兩年來工作中,每一次邀約采訪對象,都會說的開場白。但這次,我知道自己的聲音顫抖到什么地步。
好,電話那邊說。
我曾翻遍林飛留下的這部手機找他的照片,一無所獲,里面只留有一張日出照,應(yīng)是某一次在我家天臺上拍的。不過有一個相冊是加了密的,我一直未能破解密碼。
專訪約在一周后,我坐在演播廳等待,他如約而至,穿著隨意頗有藝術(shù)家的范兒,之前那位司機楊叔跟在他身后。我從未想過我與林飛再次相見是在這種場景下,我一定看了他很久很久,久到導(dǎo)播在耳機中一次又一次地叫我的名字,我都沒反應(yīng),他只好上前來拍我。
我說,你好林先生。林飛沒回答,仍舊盯著我,時隔多年,他的眼睛還是那么明亮,耀眼,似有團火。于是我不再講話,也看著他。我的記憶回到了2000年的那個冬天,林飛拉我進入那個逼仄的小巷子,我們在黑夜中對視,然后擁對方入懷。
我再也坐不住,騰地一下站起,轉(zhuǎn)椅在我的大幅動作下倒地,我粗暴地將耳邊的耳麥扯下,拉起林飛沖了出去。
我?guī)Я诛w跑進洗手間轉(zhuǎn)身上鎖,將他推進一個隔間中,導(dǎo)播和導(dǎo)演追隨而來,大力拍門,喊著“李默,你是不是瘋了!”
林飛用他濕漉漉的眼睛看我,讓我想起無數(shù)個夜晚,我們面對面躺在一起,他也是用這種眼神看我。在廁所隔間這個狹小的空間中,我喘著粗氣,雙手緊攥,全身顫抖起來。后來我每每想起,都會問自己,這一刻我究竟是對林飛愛更多,還是恨更多呢?
林飛輕輕搖了搖頭,溫柔地喊我的名字,李默,李默,李默,喊了三遍,眼淚倏然掉下來,我整個人松弛下來,突覺心痛難耐,有些東西似火山噴發(fā)般自我的胸口涌出,我發(fā)瘋般將林飛一把拉過,緊緊擁在懷中。
這些年來我有太多問題想問他,問究竟為什么不告而別,為什么選擇在我最痛苦的時候拋下我?其實最想問的不過一個問題:你不要我了嗎?但我從來不敢去深思他離開的真正原因,并不是不好奇,是怕一旦開始,便是無窮無盡的自我拷打。
這一刻,所有問題統(tǒng)統(tǒng)沒問出口,只緊緊地抱著他,撫摸他的后背問了一句,你怎么瘦了。林飛隨即嚎啕大哭。
我和林飛在黑夜中前行,他在前,我在后,彼此都不說話,路燈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我抬眼看林飛,他的背影跟五年前幾乎沒有任何差別,我跟隨著踩他的影子。
我們之間太過靜默,要擱在五年前我必然是嘰嘰喳喳圍著林飛說各種有的沒的,但五年后的此刻,是林飛率先打破沉默,他說,李默,你還記得當(dāng)初答應(yīng)我?guī)胰ヅ阑鹧嫔絾??我有些詫異林飛為什么會提這個,但只是冷漠回應(yīng),我忘記了。林飛并沒有因為我的冷漠而受傷,卻還是楞了一下繼續(xù)說,哦,忘了啊,怎么就忘了呢?我覺得他的語氣有些失落,便說,你走后,我再沒回過天龍村。林飛不再說話,我快步走到了他的前面,說,去我家吧。
說是家,其實就是我在公司不遠處租的一個一居室,只一間臥室,一個小客廳,一個衛(wèi)生間,外加一個儲藏室,我平時并不做飯,所以連個廚房都沒有。林飛在客廳的小沙發(fā)坐定,我給他倒了一杯水,他生疏地和我道謝,我聽到那聲“謝謝”心里并不好受,此刻我在他心里,或許僅僅是一個多年未見的故人,而剛才在公司洗手間的激烈相認只是一場夢。
這時,林飛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在房間中四處看,他在我的床頭上看到了我和黃毛的合照,問黃毛最近在做什么?是否已經(jīng)當(dāng)上了包工頭?我順著他的目光也看向那張合照,是我們初中時拍的。當(dāng)時有人拉著一只駱駝到天龍村來,說是可以合影,五塊一張。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駱駝,感到無比新鮮,倒不是想合照,就是非常想騎上它,還是黃毛的爸爸掏錢讓我和黃毛一起照。于是我和黃毛身穿各自學(xué)校的校服,在那個盛夏拍下這樣一張照片。照的不好,我和黃毛的眼睛在太陽的照射下都沒完全睜開,但這也是我和黃毛唯一的合照。
黃毛,死了,我說??粗诛w臉上的笑逐漸消失,轉(zhuǎn)而震驚,我竟然感到一絲痛快,五年來,我獨自一人承受失去黃毛的痛苦,失去我此生唯一的朋友,而現(xiàn)在將有林飛和我一起共同分擔(dān)。
林飛看著我一臉的不可置信,我目光直視他,逼迫他接受這個事實,接著說,從32層跳下來的,就是那個樓,我們還一起去看過的,你爸開發(fā)的,叫什么來著?對,叫什么御景別苑。林飛往后退了兩步,我便向前踏了兩步,繼續(xù)說,對了,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那個女人,我們在醫(yī)院見到的那個女人,他的丈夫又打他,結(jié)果孩子被熱水澆到,沒搶救過來,那個女人就投河了,黃毛就跟著去了,他是不是很傻?我抓著林飛的胳膊發(fā)問,他的眼眶里已經(jīng)蓄滿淚水,表情痛苦,他不停地搖頭,示意我別說了,好像我說的不是話,而是在拿刀子剜他的心??墒沁@才公平啊,我的心又何嘗不是被一刀一刀的剜過呢?
我還是沒有停下,繼續(xù)說,你知道嗎?就是在你消失的那兩天去的,所以在我的心里,林飛,我的愛人,也在五年前和黃毛一起死了。
林飛似乎是終于崩潰,撲過來抱住我,不停地撫摸我的后背說,對不起,對不起,我那時怎么能讓你一個人,對不起,我回來了。我將林飛拉開,看著他的眼睛,聲音冷靜,不用說對不起,其實,我就是……你知道我這個人很討厭無疾而終,但剛才在公司的衛(wèi)生間,我已經(jīng)和我的林飛告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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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林飛推出門外后,我站在床邊的落地窗前一動不動。五年間我仿佛一直被一口氣吊著,現(xiàn)在那口氣在見到林飛的那一刻倏然消散,就像一個常年咳嗽的病人,突然咳出那口積壓已久的濃血般通體舒暢。
黃毛走后,我無數(shù)次站在這個窗子前想,黃毛究竟是抱著什么樣的心情跳下去的呢?五年來我日夜期盼他們?nèi)酥械哪囊粋€能到我的夢里來看看,奈何我實在不經(jīng)常做夢,他們來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今日我才想明白,我是那個化作人形的飛機,我才是那個會入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