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暮韶,當真是一出狗血亦俗套的相遇。
初次遇見暮韶,是在煙雨微醺的江南。
他奉命絞殺江湖叛賊,卻被伏擊,折損了近四十名暗衛(wèi),亦身受重傷。
那日正值月圓,夜幕之下卻撒下一道道鮮紅的血,被微雨沖刷成淡淡的粉紅色。
那日容燁以為,他的命,或許就交代在此處了。
可此時,從天而降的白衣男子旋身抽出長劍,同那些叛賊打作了一團。
失去意識前,容燁想著,這英雄救美的戲本子,怎得落在他身上,便如此潦草。
容燁醒來的時候,那個救了自己的青年正在煎藥。他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帶著些審視。
這人身著素衣,衣料卻十分精致,可見價值不菲。頭上頂著玉冠,面容俊美陰柔,倒比女子還要好看。
那青年端藥的功夫微微側(cè)目,見他醒了,便走上前,想要搭上他的手腕。
容燁發(fā)覺身上的刀傷都被處理過,包扎的很好。他身子側(cè)了側(cè),有些防備的望著眼前人,身為太子,容燁自小便謹小慎微,不敢行差踏錯一步。
面前的人,有何企圖,他不知曉,自然也不會信任于他。
“我若想傷你,昨夜又何必救你?”這人的聲音溫柔好聽,帶著寫蠱惑的笑意。
趁著容燁發(fā)愣的功夫,那青年便扣上了他的脈搏,力道不輕不重,卻讓受了傷的容燁無法掙脫。
“好多了,剩下的都是皮肉傷,養(yǎng)一養(yǎng)便是了?!蹦乔嗄晁闪耸?,端著剛熬好的湯藥,遞到容燁面前?!拔以曔^些粗淺的醫(yī)術(shù),這藥對你的傷很管用,要不要試試?”
容燁思慮片刻,接了湯藥一飲而盡。
“我叫暮韶?!币慌缘那嗄耆缡钦f。
暮韶說他是江湖人士,父母皆故去,只身隱居在此處。
而后半月,都是暮韶親自照料著容燁,他身上的傷,也好了不少。如今起了身,才瞧見所居的這小屋,竟是在一個湖心亭之中,四周無路亦無船,只能由輕功而過。
他如今也不急著回京城,便覺著在此處養(yǎng)養(yǎng)傷也不錯。
這屋內(nèi)置了一方棋盤,容燁閑來無事,便同自己對弈。
“你在下棋?”暮韶的步子很輕,時不時就出現(xiàn)在他身邊,他這些日子倒也已習慣了。
“要不要來一局?”容燁問道。
棋能觀人,行棋布局,最能觀此人心性。
暮韶十分爽快的答應(yīng),沏了一壺清茶,坐在對面,執(zhí)子而落。他落子很快,果斷灑脫,每一步亦光明磊落。
“你輸了?!比轃畹?。
這一夜數(shù)局,毫無意外的都是暮韶落敗。
暮韶放下棋子,嘆了口氣,“心服口服?!?p> “人無完人,暮兄劍術(shù)超群,亦非我所能及。”容燁笑道:“若你想學(xué)下棋,我可以教你?!?p> 此后,每日暮韶都會端了飯菜同容燁一起用,兩人秉燭夜談、徹夜下棋。
言辭之間,容燁覺得,此人心胸開闊,對治國之道亦有獨到見解,便生了想要結(jié)交的心思。
那日,他們倚在亭中,他問暮韶:“暮兄,你有如此胸襟,何不入朝為官,造福百姓?”
暮韶輕笑道:“我無意高堂,只想云游四方,做個閑散人罷了。”
容燁有些悵然,拿起了一旁的酒壺,剛準備一飲而盡,卻被一旁的人奪了去,“說了,傷好前禁酒的?!?p> 第二日,宮里便來人了,恭迎太子回宮。
容燁離開的時候,有些不舍,但也知曉這自在的鳥兒不應(yīng)被關(guān)在皇城的牢籠之中,便也作罷。
辭別之時,暮韶的眼中也有些低落,他笑道:“阿容,一路保重?!?p> 容燁告訴暮韶,他叫做方容??尚Φ氖?,最后,他連個真正的名字,也沒有給暮韶留下。
本以為此去山高水遠,永無相見之日??蓻]想到,容燁回京的路上,還是遭到了叛賊余黨的襲擊,這一回,救了他的,還是暮韶。
“你怎的時時都在危險之中?”那身白衣青年如初遇那日一般從天而降,側(cè)生牢牢地攬住他的腰身,竟讓他生出此人在身旁便十分安心的錯覺。
“走罷,我送你回家。”暮韶朝著勾起一個笑容,說道。
這一笑,這人自此便成為了他的救贖。亦成為了他的夢魘。
從容燁的談吐之中,他早已發(fā)現(xiàn)端倪,直到見到京城來的皇族親衛(wèi),他便大致確定了容燁的身份。故而便知曉他一路定是不甚太平,暗中護了他一路。
回到宮里后,暮韶并未離開,在容燁府上住了幾日。兩人常常在把酒言歡,那日微醺之時,暮韶忽然問:“你所說效忠朝堂一事,可還作數(shù)?”
容燁聞言一愣,“你不是……?”
“人生在世,志向有變,是常有的事?!蹦荷仫嬒乱豢诰疲频L輕道。
“自然作數(shù)?!比轃钕膊蛔詣俚馈?p> 那是容燁還不知道,暮韶身為鮫人族世子,生來亦是尊貴之人。他不愿置身于那個紛亂之中,又怎會志在人間官場。
后來,暮韶留在了他的身邊,成為了他的一個深居幕僚。他曾想將暮韶推薦給父皇,為他謀一官職,可卻都被暮韶拒絕了。
每每入夜,二人便一壺酒,在院中對月共飲,以劍相和,每每切磋,他總是輕易被暮韶制服,直至今日,他也不知道暮韶的劍術(shù)到底有多高深。
可自從暮韶在他身邊之后,他從未受過傷。
他們二人還有一趣,便是下棋,時常一下便是一宿。
“我又輸了?!比轃罘畔缕遄?,心服口服道。事隔三日,當刮目相看。
“如今你可是出師了,阿韶?!比轃羁吹某鰜?,眼前這人每每見他輸了一局,便不留痕跡的讓他贏上數(shù)次。
“阿韶,快意江湖,是不是很自由?!比轃钤?jīng)這樣問過暮韶。
“自然快慰,可每個人生來,便有自己命運,你身為儲君,便要為萬民謀算,只有明君登位,心懷大仁,才能使得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暮韶笑道:“再說,即使是牢籠,有知己相陪,亦不算虛度?!?p> 容燁同暮韶相視而笑。
是啊,人生得一知己,何其之幸。
若是沒有后來的事,或許,暮韶會一直留在他身邊。
近來,與他定了婚約的表妹來到了太子府。身為儲君,他自小便知道自己的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娶誰都不過是為了這江山更加穩(wěn)固罷了。
舅父深居威武大將軍,位高權(quán)重,在朝堂之上亦可掀起腥風血雨,膝下只有這一個女兒,舅父覬覦國丈之位,以兵權(quán)相要挾,處心積慮想要這女兒成為國母。
不過表妹也算與他自小相識,日后相敬如賓也算過得去。
可是自從那表妹住了進來,似乎對暮韶頗有敵意,暗地做了不少事情,甚至當面驅(qū)趕過暮韶,被他逐一擋了回去,幾次氣急敗壞的哭著回了舅父家。
“阿容,她以后會是你的妻子,你不能這么做。”暮韶說這些話的時候,不知怎的容燁覺得有些寂寥。
后來,表妹說,暮韶是鮫人,是妖,處心積慮留在他身邊,不過是要顛覆這皇權(quán)江山罷了。
那夜月色之下,容燁看見了暮韶眼中的那抹愁色,問道:“你,沒有什么話要對我說嗎?”
“若我說,她所言并不虛呢?”暮韶垂著雙眸,聲音中,有著小心翼翼的試探。
“你不會?!比轃罹o緊握住暮韶的肩膀,強迫他同自己對視,“我相信你,所以只聽你說?!?p> 暮韶抬起頭,帶著一絲鄭重的神色,道:“阿容,我確然是鮫族?!?p> 可我,從未想過傷害你。
容燁次日便去面圣,求父皇,解除了同表妹的婚約。
他在殿外跪了整整一夜,任由大雨滂沱將他身上的溫度徹底帶走。
當他衣衫盡濕地走進寢殿,跪在父皇面前的時候,父皇眼中是恨鐵不成鋼的痛心,“逆子,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對于那個男子,皇帝有所耳聞,可他不信他的兒子會這般荒唐。
容燁跪的直挺,語氣之中是不容置疑的堅定?!案富?,暮韶乃是治國良才,失之可惜。兒臣保證,無需借他人之力,亦可成就宏圖之業(yè)?!比轃顚⒁环饷軙噬?,皇帝大怒,解除了容燁的婚約。
威武大將軍,斬立決。
那封密信之中,是威武大將軍同朝廷官員結(jié)黨營私,通敵賣國的罪狀。
其實,與表妹成婚,借了舅父的力量,他的路會好走許多。
可是他,卻不想拿暮韶去換。
他本以為,一切都會按照他所料去發(fā)展,卻不想,那一場祭祀,會變成一次訣別。
早知道,若是不帶他去,該多好。
表妹死了,死在了暮韶手中。而暮韶在百官面前,現(xiàn)出了鮫尾。
可他知道,動手的定不是暮韶。
可是那個圖謀不軌的國師卻修為高深,并非凡人,似乎是沖著暮韶而來。
他害怕,暮韶不是他的對手。
所以他舉起劍,朝著暮韶而去,無聲的告訴他,“快走,快走啊。”
他作勢攻向暮韶,一招一式卻是為他隔開國師的攻勢。
那國師乃是妖族,修為在暮韶之上,還設(shè)下了一道陣法,暮韶一邊想要護著容燁,一邊同那國師纏斗,有些力不從心,不小心便被捅穿了肩胛骨。
容燁扶住暮韶,將他擋在身后,持劍迎了上去,即使知道自己毫無勝算。
直到那把劍,捅入他的心口,倒在暮韶懷中的時候,他才感覺到錐心的痛,還有從未有過的輕松。
此時沒有萬民,沒有江山,只有眼前人。
容燁眼眶有些濕潤,有些吃力地扯出一個笑,道:“看來,這次咱們是要死在一處了?!?p> 暮韶望著他胸前的窟窿,眼眶有些泛紅,“胡說什么,我可不想同你死在一處?!?p> 暮韶說著,眼眶便匯聚起一片淚意,帶著一起不舍,落下一滴淚來。
那滴眼淚,化作一顆流光溢彩的圓珠,緩緩進入他的體內(nèi)。
而他在一道光圈中,同暮韶漸行漸遠。
而暮韶,同那國師同歸于盡在那冰冷的祭臺之上。
暮韶不在了,連一絲塵埃也未留下。
他還是登了位,做了人間帝皇,做了同暮韶所約定的明君。
他廣納美人,卻只是將她們空置于后宮之中。
那些人,每個人都像他,卻又不是他。
有時他想,那一日,似乎他也隨暮韶一同去了,只余下一個行尸走肉般的軀殼,在這人世間孤苦。
月圓之下,他在曾經(jīng)與那人把酒言歡之處,置了兩壺酒,對月獨酌。
“世上月圓時常有,人間風月已不在。”一滴熱淚落在酒里,而那聲輕嘆被吹散在空中。
“阿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