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知道,我喜歡蓋房子,喜歡蓋很大很大的房子。
我曾經試圖建造一座古往今來最大的苑囿,從西邊秦嶺深處的陳倉開始,橫跨關中大地一直延伸到東邊的函谷關,將能圈養(yǎng)無數飛禽走獸,種植無數奇花異木。
我可以做所有驚世駭俗的壯舉,沒有人可以阻擋我的意志。
除了她——阿房。
“那樣的話,里面的花草動物不就失去自由了嗎?”阿房幽怨地說。
雖然,我知道任憑那些野獸去活動,它們也沒興趣抵達苑囿的邊界,僅諾大的秦嶺就夠它們游玩一輩子,怎么會失去自由呢!
但是,為她的一句話,我還是停止了這個宏大的計劃。
其實城墻也是另外一種形式的房子,不同的是,里面住的不光是百姓,還有士兵。
士兵原來不也還是百姓嗎?
我討厭六國那各自為政的城墻,把可以馳騁的華夏神州劃分成可憐的豆腐塊,我真想讓千軍萬馬把它們砸得稀巴爛,就像可惡的匈奴人同樣討厭我建的城墻一樣。
大家和睦地生活在一起豈不更好?為什么非得劃分成小塊,整天打來打去,雞飛狗跳,生靈涂炭。
我拆掉了六國短小低矮的城墻,要建一座古往今來最雄壯的防御墻。
大將蒙恬造的城墻我很滿意,西起隴西的林洮,東到遼東,東西長達萬里,在莽莽群山峻嶺中宛若蛟龍。我要用它庇護著大秦萬千子民安居樂業(yè)。
其實,我最希望庇護的還是我的阿房,希望她不論生活在那里都不會再遭受戰(zhàn)亂的摧擾。
可是現在,我卻不知道阿房在哪里。
人活著其實有很多無奈的事情,比如面對死亡,我也無法阻止死亡,就像無法阻止我眼前的太陽要落下山去一樣。
趙高把馬車趕的很快,顛簸得我異常痛苦,全身繃緊著,仿佛只要稍微松口氣,我就會散亂成一堆碎肉,碎肉估計也沒了,是一堆碎骨頭吧。
我必須堅持繃緊著,忍耐著。
這次病的異常兇猛,無情的歲月日夜摧毀著我的健康,我的日子看來不多了,得快些趕回咸陽,還有很多事情沒有交代。
馬車外的烈日失去了中午的驕橫,但是大地依舊像烤紅的鐵板一樣散發(fā)著熱氣,金色的夕陽穿透馬車仰起的塵土鉆進車內,我仿佛置身在咸陽輝煌的宮殿,一座顛簸起伏的宮殿。
其實我也給死人蓋了房子,在驪山,那是給我準備的,當然,我相信它是古往今來規(guī)模最大的墳墓,登基那天起就開始建造了,到現在還是沒有完工。
世人都以為我相信長生不老,是怕死才四處尋仙問藥。
其實我比誰都清楚,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態(tài),死亡之神早晚會降臨,否則就不需要勞師動眾建造陵墓了。
當然,幾十年來我確實是一直在尋找,不過要尋找的不是神仙,而是我的阿房姑娘。
我當然也害怕死亡,怕直到死亡來臨我還沒有找到我的阿房。
記憶是條永不干涸的河,流水總是來自源頭,我的源頭得從我出生時候說起。
我出生的時候,秦國是我的曾祖父秦昭王當政。
雖然我10歲的時候曾祖父才死去,但我卻從來沒有機會見到他的樣子,因為我出生在趙國,我父親是送往趙國的人質,作為人質的兒子,從出生那天起,我也就注定只能是個小人質,根本沒有回家的自由。
沒見過曾祖父的樣子,但這并不影響曾祖父在我心中那偉大的形象,因為在曾祖父的帶領下,秦國的國力變得異常強盛,強盛到可以攻打趙國。
我出生在趙國,就一直姓趙,因為是正月出生,所以母親叫我正兒。
人質的日子是不好過的,特別是作為兩國關系已經破裂到刀兵相見程度的人質,日子尤其不好過。
并且隨時都會沒日子可過!
很快噩運就來臨了,父親丟棄了母親和我,在呂不韋的幫助下逃出了那殺機四伏的邯鄲城,我從一個人質變成了全城被通緝的要犯,藏在外祖母家,那年我才2歲。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最大的傷害不是被所有人欺辱,而是被所有人遺棄。
隱名埋姓,東躲西藏的日子在我不諳世故的心靈形成了一個定勢:我得害怕著、躲避著所有的人。
內向封閉的生活最終導致所有人都疏遠、遺棄著我。
連和我一般大的孩子也同樣嫌棄我,在我已記不清是多少次被人打破頭的那一次,我遇到了阿房。
“他們?yōu)槭裁纯偲圬撃恪币粋€衣服干凈的小女孩蹲下身子問我。
“我娘說因為打仗了”我膽怯地嘟囔著。
“那為什么要打仗呢”她好像對什么都好奇的樣子。
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打仗,就像我還理解不了為什么要東躲西藏一樣。
“唉呀,你的頭流血了,你等著,我給你那藥去”她跑開的時候,辮子跳躍著,像一對起舞的蝴蝶。那個下午的陽光變得格外地溫暖,像春風撫過青青的草地。
后來,我知道,她叫阿房,母親很早死了,跟著父親賣草藥為生。
小小年紀卻很早地懂得了人情世故,以后的日子里,我多了個伴,不,應該是唯一的伴。
“正哥哥,這里有只小鳥哦”阿房使勁向我招手。
“估計是從窩里掉出來的”我抬頭望著高大的樹干,上面一只鳥焦急地亂飛亂叫。
“我們把它送回鳥窩吧!”
“好呀”說著我就把小鳥裝到口袋里準備爬樹。
“小心點呀!正哥哥”。
我回頭望著阿房“說我嗎?”
“我是怕你把小鳥在口袋里悶死了”阿房急切地補充著,臉霎那紅成一片晚霞,阿房緊張地用牙齒咬著嘴唇,潔白的牙齒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像鹽。
有了阿房的陪伴,我得童年才變得值得回憶,我們一起上山采藥,一起捉蛐蛐,一起跳進小溪玩耍得渾身濕透………
和阿房一起的日子總是開心的,開心得想在一起開心一輩子。
開心的時光往往都是如此地短暫,在一個突然的日子里,我被一群陌生的人帶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后來才知道,這里就是我經常從母親口中聽到的遙遠的秦國都―――咸陽。
那年我10歲,我祖父即位。
來不及和阿房告別,我想她一定很焦急,焦急地打聽我的去向,焦急地等我出現在她家的門前。
她會嗎?
離開阿房的日子,我擁有了很多很多寬大的房子,吃不完的食物,穿不爛的華麗衣服,可是,我卻變得不開心,越是使用這些東西的時候,我越不開心,我知道阿房統(tǒng)統(tǒng)都沒有這些,也根本不會沒見過這些。
我們的國家還在打仗,天天打仗,好像人一生下來就是為了打仗的。
母親說:“如果不打仗,你就可以見到阿房了?!?p> “怎么樣才能不打仗呢,”想到阿房我就問母親。
“因為你和阿房不是一個國家的人,如果大家都是一個國家就不用打仗了,長大了你就明白了”
“我要把大家都變成一個國家的人”。
“你口氣可不小,這可不是小事情”母親笑著摸我的頭。
我要把大家都變成一個國家的人,一定要找到阿房。
我祖父即位不到一年就死了,輪到我父親即位。
也許懷著對趙國的仇恨,父親立刻就發(fā)動了對趙國的全面戰(zhàn)爭,占領趙國榆次、新城、孟狼等37城。
可是,我父親也突然病故,在懵懵懂懂中我成了群臣朝拜的大王。
那年我13歲。
突如其來的變故,另我不知所措,諾大的國家不知道如何下手管理。
我只想找到阿房去無憂無慮的玩耍,不要天天被一群人簇擁著暈頭轉向。
整天哭泣的母親,讓我明白這個時候似乎要比在邯鄲城里更難熬。
朝廷大小事務只能讓呂不韋掌管著。
總是感覺阿房就在我身邊,可是真的對她說話的時候,卻覺得是那么遙遠。
我決定派人去尋找阿房,反正朝廷也沒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偷偷地找我的阿房,只有她才是我的靈魂。
日夜的思念,日夜的尋找;
也許是上天在垂憐,到16歲那年,有了阿房的消息,她就在秦國。
我換了服裝偷跑出去見她。
阿房住在一個臨時搭建的草屋里,正在為一人包扎傷口。
等那人走了之后,我輕輕躲在她的身后,捂住她的眼睛說“阿房,你猜我是誰”還沒有等阿房來猜,我就迫不及待地松開了手說“我是阿正呀”。
我沒有見到預期的激動,阿房靜靜地轉過身,像個麻木的病人。
趁著月光,晶瑩淚已經布滿了阿房的臉頰。
阿房緊緊地抱著我說:“正哥哥,你還活著?”
原來,苦命的阿房隨著父親來到秦國,父親第二年就病死了,阿房一個人孤苦地生活著,四處尋找我的消息,這么多年都過去了,在這兵荒馬亂的歲月里,她以為我也早死了。
那晚的月光格外美麗,我從來都沒有感覺到咸陽的月光也能這么地美麗。
我以前怎么就沒感覺到呢?
我和阿房坐在門前小溪的橋上,訴說著分別的往事,仿佛回到了小時候!
霧氣慢慢升騰,月光像輕紗一樣浮在左右,如迷離的心情。
“阿房,我真擔心再也見不到你了,娶不了你當我的新娘”我沒有告訴阿房我的身世,呂不韋的眼線到處都是,他已經越來越容不下我了,我不想連累苦命的阿房,不愿意再讓她有丁點的傷害和擔驚受怕。
“你這么窮,嫁給你,讓我住哪呀”阿房指著我身上的臟衣服咯咯地笑。
“等我18歲的時候,我一定可以給你很大很大的房子”
我無法答應阿房現在就娶她,因為我18歲的時候才能親政,就沒有人敢傷害我的阿房了。
“阿正,我不要什么房子,只要還能見到你我就覺得很幸運了,我只有一個夢想:有我們自己的小家,門前一條溪流,門后一片草地,然后生一堆孩子”
“我給你唱首歌吧,我母親新教我的”我抱緊了阿房,生怕忽然跑了似的。
“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
.......
2年難熬的日夜過去了,終于迎來了我的18歲,可是面前呂不韋這座大山依然是我親政的阻礙。
焦急令我異常暴躁,只有朝廷的權柄掌握在我手中,才能接阿房進宮。
我是秦國的主宰,為什么一切還是呂不韋作主?
我要給阿房最好的一切,為了這個目的,可以冒天大的危險。
阿房等我太久了。
斗爭是殘酷的,母后的丑事敗露,我抄斬了和母親淫亂的嫪毐滿門,趁機解除了呂不韋的一切權力,這是一場殘酷的戰(zhàn)爭,血腥之氣充斥了咸陽的每條街道。
我的手沾滿了血污。
我擁有了屬于我的一切,終于可以兌現給阿房幸福生活的承諾。
阿房等了這么多年,可以團聚了,無人可以再阻擋我們。
我躊躇滿志。
明天就光明正大的去迎接阿房,她一定會高興得坐上迎親的馬車,幾年來我做夢都想著這天的到來,我要送給她一個莫大的驚喜,還有咸陽這莫大的宮殿。
不,應該是全國的宮殿。
她一定還是喜歡布施她的愛心,給窮人看病。那我就給她修一個大大的藥鋪,請全國最好的大夫,做她最快樂的事。
等不到明天了,今天我就想看看好久不見的阿房!我迫不及待。
換上粗布衣服,沿著熟悉的路徑,溜出宮外,踏上阿房門前的小橋,我能聽到心,咚咚地跳。
那種心里的忐忑不安,直到現在我垂垂老矣都記得清楚仔細,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
我推開了虛掩的門。
阿房不在!
我找遍了房前屋后所有的地方都沒有阿房的蹤影,室內的陳設讓我明白,阿房不在很久了。
阿房消失了!
就像風一樣地無影無蹤!
后來我知道,這一切都是母后所為,母后早就發(fā)現了我和阿房的來往,為了預防丑事暴露能夠保命,她早就派人在周圍守住了阿房,在我忙著收拾后宮事變和嫪毐的時候,母后已經派人藏起了阿房!
我囚禁了母后。
不論她做出多大逆不道的事情,她畢竟是我的母后,只能把與之通奸的繆毒滿門抄斬,而不能對我母后怎么樣!
囚禁了母后也無濟于事,為了保住自己性命,母親死活不說阿房的下落,只說阿房還活著。
總以為,做好了所有準備,就可以實現阿房的夢,可是阿房呢?
整整3年我找遍了秦國所有的角落,沒有任何音訊!
一直到我26歲那年,猜想阿房可能回了邯鄲,就發(fā)兵攻陷了趙國,可還是沒有任何消息!7年的思念折磨,令我日夜顛倒,暴躁異常。
我相信我一定能找到阿房,就像上次能找到阿房一樣,就是找遍所有的國家,我也要找到我的阿房!
攻陷六國,統(tǒng)一四海??墒沁€是沒有阿房的音訊!我已經成了39歲的老人。
長年的思念,就會長年的無法安睡,思念摧毀著我的心智和身體,手中有無上的權力,可是卻失去了阿房!
得到這么多又有什么用處,擁有無數世間美好卻沒有心愛的人來分享,才更加寂寞。
終于可以愛你的時候,一切卻都太遲了!
你只把遺憾留在我諾大的咸陽,四處生根發(fā)芽,令我痛不欲生!
不是說好,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嗎?
為了緩解思念的痛苦,我把所有的宮女都叫阿房,凡是進宮的女子都必須改名字,這樣我每天都可以聽到對阿房的呼喚。
誰敢說阿房死了!我就殺死說阿房死的人!
我變得不通情理!
甚至殘暴!
我已經老了,也許等不到阿房回來了,我要特意給阿房修建一個大大的宮殿,等我死后,阿房回來了也可以居住,宮殿名字就叫阿房宮吧。
聽說阿房去了海邊!我就派人沿海而尋,幾年過去了,可是沒有絲毫的進展!
甚至,我派了徐福帶領500童男童女出海尋找,最后連尋找的人都沒有回來一個。
我親自帶領大隊人馬出巡全國,這已經是第四次了。
從都城咸陽出發(fā),直奔南方的云夢,并到九嶷山祭祀了祖先舜。接著,乘船東進,在丹陽上岸,到了錢塘,又向西渡江登會稽山,祭祀了治水的大禹,然后刻石于會稽山。下山后,從吳中沿著海邊一路北上,終究還是一無所獲。
我真的老了,一路的顛簸讓我痛苦不堪!到了平原津就一病不起,7月酷暑的天氣我實在難以忍受了!
那蒼老的夕陽仿佛也在嘲笑我的奄奄一息,無能為力!
嘲笑就嘲笑吧!
天下的所有讀書人不都是在嘲笑我嗎?
我把你們這些嘲笑我的儒生都統(tǒng)統(tǒng)埋掉,看你們誰還敢嘲笑!
可是我的阿房是不會嘲笑我的,她會明白我傻瓜式的尋找!
夕陽漸漸失去了光輝,我再也無力睜開眼睛看看夕陽的余輝是否有阿房的身影朝我走來。
耳朵里只剩車外的馬蹄聲,越來越小,越來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