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yuǎn)行的人還沒有歸來的消息,持續(xù)的陰雨天氣也沒有轉(zhuǎn)晴的跡象。
雨水落在院中的青石板上,攢出了一個個小小的水洼,過路的下人從青石板上踩過,積水濺濕了她們的衣擺。
燕綰半倚在窗邊,手中的佛珠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著,忽然瞥見院中多了一個眼生的丫鬟,心下不免有些疑惑。
守在外間的玉濃已經(jīng)同那個丫鬟說上了話。
和燕綰不同,玉濃本就是府中的丫鬟,即便平常只在燕綰身邊侍候著,但府中有哪些人,她雖不能各個都喊出名字來,卻也將她們的模樣都記在了心里。
今天來的小丫鬟,是在客院那邊做打掃的。
平時只在自己住處與客院間往來,也不是什么愛說話的性子,時常就叫人忽略了她的存在。
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竟會跑到這里來。
小丫鬟名叫白果。
她傻乎乎的想要往屋里跑,被玉濃攔下后,還滿臉的疑惑不解。
“你攔著我做什么呀!”她看了眼往內(nèi)室去的那扇門,想要將抓著她胳膊的手給甩開,“是田管家叫我來找姑娘的,你這樣攔著我,要是耽擱了姑娘的事,可不能怪我的!”
白果手上的力氣用的稍微大了些。
只聽見‘刺啦’一聲,玉濃順著聲音看去,就瞧見自己的袖子被白果給扯破了。
“你,你這人……”
隔著一扇門,外間的吵鬧聲隱隱約約的傳了進來。
燕綰偏頭看向一旁的玉棋:“外面怎么了?”
玉棋手上拿了個紅色的斗篷,正準(zhǔn)備送到燕綰手上,聽到這話,連忙說:“有玉濃在外面,應(yīng)當(dāng)不會有什么大事的。這會兒天氣越來越冷,姑娘先將這斗篷披上,我這就出去看看……”
由著她給自己披上了厚實的斗篷,燕綰抬手摸了摸領(lǐng)子上鑲著的白狐皮毛,指尖的溫軟叫她心思忍不住有些飄遠(yuǎn)了。
這會兒才初冬的時節(jié),她的屋內(nèi)就已經(jīng)點上了火爐,還披著厚厚的斗篷。
等過些時候,寒冬臘月,滴水成冰的日子,她又該怎么過過呢!
嘆了口氣,燕綰留戀的看了眼窗外,再過些時候,她連窗戶都不能開了。
自那年落水之后,明明一直都在吃著大和尚給她開的藥,不管湯藥有多苦,藥膳有多難喝,她都乖乖的喝下去了,甚至都沒有抱怨過。效果自然是有的,她在春夏秋三季就跟普通人一樣,甚至表現(xiàn)的要更好一些,連小病都不怎么生。
可冬天于她而言,卻是一道坎。
出門去的玉棋還沒有回來,燕綰捏著佛珠,自己挪到了房間中央的火盆旁,有些想不起來去年的冬天,她是如何度過的。
記憶中的映像,仿佛只剩下了灰白色的帷帳,和長久不曾熄滅的檀香。
很快,玉棋就領(lǐng)著白果進門來了。
燕綰聽見動靜,下意識的看向門口,她盯著玉棋身后看了許久,問道:“玉濃呢?她怎么沒進來?”
玉濃的衣裳袖子斷了兩截,這會兒回房換衣裳去了。
只是這樣的話,玉棋不好回。
她旁邊的白果看見了燕綰,不由自主的倒吸了一口涼氣。
“嗯?”
燕綰微微皺起了眉頭。
白果一見她皺眉,忍不住捂著心口說:“姑娘怎么皺著眉頭,是有人惹你不高興了嗎?姑娘長得這么好看,怎么有人舍得讓你不高興呢!”
猝不及防的被夸得一臉懵,燕綰朝玉濃使了個眼色,她是從哪里找來的這么個小丫鬟,說話未免太過夸張了些。
也不是沒有人夸過燕綰的容貌,但還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的真情實感,倒是叫她有些接受不能。
玉棋拍了下白果的肩膀:“你不是說田管家叫你過來找姑娘么!”
“現(xiàn)在到了姑娘面前,有什么事情快些說,可別真的耽誤了姑娘的事情?!?p> “我剛才在去客院的路上遇到了田管家,他說大堂來了個姓謝的客人,叫我來同姑娘說一聲,看姑娘要不要去前頭見上一見?!卑坠贿呎f話,一邊看著燕綰。
她從前就知道姑娘長得好,果然是越長越好看的。
如果能夠天天侍候在姑娘身邊,那她做夢都能笑醒的。
想到這里,白果羨慕的看向玉棋,先來后到這樣的規(guī)矩放在她們身上,根本不合適。就算她先進的府,可最后能侍候在姑娘身邊的人也不是她。
燕綰:“謝?”
她相熟之人中姓謝的,也只有謝忱了。
莫非是他上門來了?
雖然不知道來的是不是他,但過去看上一眼,也沒什么不可以的。
燕綰攏了攏身上的斗篷,這可真是湊巧了,連出門的衣裳都不用換了。
白果在前面領(lǐng)路,沒走上幾步路,就要偷偷回頭看上兩眼,也虧著她是個小姑娘,模樣又十分討喜,才叫她的動作看上去只是嬌憨,而不是猥瑣。
到了前院的大堂門口,白果目送著燕綰進了門,才戀戀不舍的往客院走去。
她今天的院子還沒打掃完,得接著去干活了。
不過想到剛才和姑娘共同走了一段路,她心中就斗志滿滿,感覺再打掃三個院子,都是沒問題的呢!
燕綰往屋內(nèi)走了兩步后,忽然回頭看向了門外。
她從前身邊好像也有一個像白果這樣的小丫鬟,只要她一回頭,就能看到那個小丫鬟在用星星眼看著她,不管她做了什么事情,那個小丫鬟都會給她鼓掌叫好。
“方才那個丫鬟是在哪里做事的?”她一邊往屋內(nèi)走,一邊同玉棋說話,“你去打聽一下,然后跟田管家說一聲,讓他把人調(diào)到我院子……”
她頓了頓,重新說道:“算了,不用那么麻煩了,眼下這樣就已經(jīng)很好了?!?p> “哪里就好了?”
等了半天,好不容易聽到燕綰的動靜,迎出來卻聽見燕綰的后半句話,謝忱下意識的反駁著。
“外面的流言還沒有平息,你倒是把身上的銀錢花的一干二凈,連添首飾的錢都沒有了吧!”
燕綰睨了他一眼,卻也沒解釋方才的話。
只道:“你又是從哪里聽到的消息,莫不是仲寧特地跑你那里說的?”
雖然知道仲寧不會那么無聊,但她一時之間也想不到其他的可能。
總不至于是阿釗跑去和謝忱說的吧!
須得知道,阿釗天不怕地不怕,連爹爹和大哥都敢頂撞,卻偏偏不敢在謝忱面前高聲語。平時碰面都是恨不得時間過得再快些,叫他們能很快分別,又哪里會主動去找謝忱呢!
謝忱先給燕綰倒了杯熱茶,讓她端著暖手。
這才揭曉了謎底。
“你那天去找仲寧問事情,我也去了的,只不過是在你之后,你前腳走,我后腳進了門,卻不知怎的給錯過了,連面都沒有碰上?!?p> 但沒能見到面,其他的事情,他該知道的,也都知道了的。
“你后來放在車廂里的錢,都是平時用來打賞下人用的銀錁子,”謝忱搖著頭,不贊同的看向燕綰,“雖然我也不贊同借著恩情做一些得寸進尺的事情,但我們確實是救了仲寧,我這邊與他算是有來有往,該報答的也都已經(jīng)報答了?!?p> “可你是不一樣的?!?p> 燕綰小口小口的抿著茶,不太在意的說:“能有什么不一樣的,當(dāng)初下水救人的是你,我不過是站在岸邊遞了根棍子,他報答你是應(yīng)該的,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
她一向不喜歡提起過往的事情。
放下手中的茶杯,挑眉道:“那錢給都給了,難不成你今天來,就是為了特地訓(xùn)我一頓不成。”
“要真是這樣,我可是會生氣的!”
謝忱無奈的搖了搖頭,當(dāng)初分明是燕綰先瞧見了落水的仲寧,救人一事中她也出了大力氣,偏偏她與仲寧的關(guān)系比起普通人還不如。而且只要他提起仲寧,燕綰總會找各種理由來轉(zhuǎn)移話題,總之拒絕的態(tài)度表現(xiàn)的是十分的明顯。
他抬起手,往燕綰面前放了一疊銀票。
說:“我原本應(yīng)該在知道這事的那天就來找你的,只是最近恰好被一些事情拌住了腳,現(xiàn)在才得了點空閑……”便馬不停蹄的找了過來。
放在她面前的銀票都是一百兩的面額,粗略估算一下,差不多也有兩萬兩的樣子。
燕綰看向謝忱:“你這是做什么,我難道還能缺錢用不成?”
就算她將積蓄都給了仲寧,不再打賞家中的丫鬟小廝,也沒人敢短了她的吃穿用度,而且她若是當(dāng)真需要用錢,直接讓人去賬房支取銀兩便是,當(dāng)真不需要謝忱做到如此地步。
謝忱平時還是很靈光的,這會兒不知怎的,就顯得格外愚鈍。
“你們姑娘家平時肯定要多置辦幾身衣裳,再買些新制的珠寶首飾,我除了能給你一點錢以外,也沒什么其他能幫的上你的地方了……”
他的眼神有些恍惚,燕綰仔細(xì)打量著他,忽然間發(fā)現(xiàn)不過幾日不見,這人竟是瘦了許多。
謝忱今日穿的這套衣裳,恰好是前段時間在甘露寺穿的那套。當(dāng)時穿著分外合身的衣裳,這會兒瞧去卻有些空蕩蕩的。
再看向他的臉,臉頰處的線條也變得冷硬了許多,不笑的時候已經(jīng)看不出昔日的少年氣息,他好像在燕綰不知道的時候,一下子就從少年跨越成了青年。
少年的成長往往是在一夕之間就能完成的。
可這般的成長,必然伴隨著常人不曾經(jīng)受過的疼痛。
一如燕綰六歲那年的落水。
自那之后,她再不是從前那個懵懂無知的孩童。
所以謝忱在這短短月余的時間里,又經(jīng)歷了些什么,才能叫燕綰對他感到莫名的生疏。
燕綰沒去看桌上的銀錢,她朝謝忱的方向探著身子,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假做不高興的說:“別的姑娘家或許是喜歡漂亮衣服和珠寶首飾,但你何曾見過我對那些感興趣。”
聲音中略帶委屈,連面上也帶出了幾分不高興。
謝忱本來還有些恍惚,叫她這么一說,立刻回過神來。
手足無措的對上低著頭的燕綰,他慌亂之間,顯些打翻了面前的茶杯。
守在大堂外面的玉棋聽見屋內(nèi)不大不小的動靜,有些好奇她們姑娘在和謝家少爺說些什么,莫不是真的如同流言中所說的那般,她們姑娘其實早就喜歡謝家少爺了?
她在心中胡亂猜測著,腳步不由自主的往外挪著。
不管她們姑娘是否對謝家少爺有情,她們兩人的談話,總不是玉棋一個丫鬟可以偷聽的。
屋內(nèi)的燕綰讓謝忱哄了好一會兒,才自然而然的轉(zhuǎn)變了自己的態(tài)度。
銀票已經(jīng)被謝忱給收了回去,杯子里的茶水也換成了熱乎的。
燕綰指尖輕點著桌面,扭頭對上謝忱:“你剛才說先前被其他事情拌住了腳,能和我說說到底是什么事情嗎?”
她是真的很想知道,到底是出了什么樣的事情,才能叫謝忱有如此大的變化。
謝忱面上的表情很是糾結(jié)。
他倒不是不想同燕綰說,只是有些事情,他自己尚且沒有理清楚頭緒,更不知道該從何處開始同燕綰說。
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低聲問了句:“綰綰,你覺得人死能夠復(fù)生嗎?”
‘死而復(fù)生’這個詞,不管是對燕綰來說,還是對謝忱來說,都過于沉重了些。
早些年,他們兩人尚且年幼,也曾期盼過世間能夠出現(xiàn)奇跡,可以讓他們心心念念著的人得以死而復(fù)生。
等到年歲漸長之后,昔日的幼稚想法就再沒被提起過。
人力所不能及的事情,難不成還要奢望有神仙下凡來相助?
對于那些無法實現(xiàn)的事情,燕綰早就已經(jīng)不會再產(chǎn)生任何期待了。
故而她回道:“能夠死而復(fù)生的,都是沒有徹底死透的人,其實他們本來就沒有真正的死去,再活轉(zhuǎn)過來,較真一些來說,也不應(yīng)該用死而復(fù)生來形容的。”
“反正我是覺得死去的人就是真的從這個世上消失了,往后出現(xiàn)的人就算與他們再相似,也不會是從前的那些人。所以死而復(fù)生什么的,我是不相信的。”
謝忱苦笑著。
他與燕綰的想法是一樣的。
可他最近遇到的一些人和事,卻叫他忍不住懷疑起自己來。
或許這世上真的存在能夠死而復(fù)生的人,只是他們這些普通人并不知情呢?
“你這樣笑起來,一點也不好看?!?p> 燕綰朝謝忱擺了擺手,道:“你還是仔細(xì)跟我說說具體的事情經(jīng)過吧!這樣沒頭沒腦的問上一句話,我哪里能猜得出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