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驀然回首

　　天上幾多星，地上幾多螢。

　　晶瑩剔透的雨，滴落在鄉(xiāng)間的田野上，沖去了夏日的炎熱。

　　葉子她們到時，已經(jīng)入夜，由都市燈光的繁華轉(zhuǎn)為鄉(xiāng)間夜空的靜謐，仿若隔世。

　　“就是這兒了?！比~子望著村口，輕聲問道：“跟你印象中，不大一樣吧？”

　　莊文慧笑了笑，沒有回答，只是念了首詩，詩曰：“二十年，重渡南樓，舊江山，渾是新愁。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葉子聞言愣了一愣，隨后搖了搖頭，笑道：“這詩出自《唐多令·蘆葉滿汀洲》，雖然原意并非如此，但用在此處，倒也應景?！?p>　　長夜漫漫，鄉(xiāng)道悠長，兩人走走停停，在外人看來，她們走的是路，但只有她們自己知道，她們走的，是人生。

　　街燈幽幽，行人在退場，歲月茫茫，枝葉綠又黃。

　　她們走的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了歲月的脈絡上，莊文慧的形象，慢慢發(fā)生了變化。

　　由老嫗，到中年，再到青年。

　　直到了道路盡頭，兩人在一小院駐足時，莊文慧已恢復成了少女模樣。

　　青青沃裙，馬尾悠揚，只是不見少年郎。

　　“這里就是你的故居嗎？”葉子輕輕出聲，她的目光中，透出一絲蒼涼。

　　“嗯?！鼻f文慧點頭，望著熟悉而又陌生的院墻，眼里是濃濃的追憶，“想不到這里與記憶中的樣子，倒是相差不大?！?p>　　葉子看了一眼緊閉的木門，問道：“你不進去看看嗎？”

　　雖說世事無常，房子的主人幾經(jīng)變遷，但莊文慧乃虛幻之體，要進去卻是簡單。

　　莊文慧搖了搖頭，目光有些黯然，道：“就算是進去看了又能怎么樣呢？他畢竟已經(jīng)不在了?！?p>　　院墻還是那個院墻，但時過境遷，斯人已逝，再也找不到過去的一切了。

　　這點，莊文慧看得透徹。

　　“你啊你?！比~子嘆了口氣，道：“見你兒子的時候就這樣，現(xiàn)在還是這樣，其實我一直很好奇，當時你為什么不和他說說話呢？這不是你所希望的嗎？”

　　莊文慧緊緊地抿著嘴，最后苦笑了一聲，緩緩搖頭。

　　“沒有必要這樣，就算當時跟他說上了話，也不過是徒增他的煩惱罷了。”頓了頓，莊文慧眼中閃過一抹光亮，“知道他現(xiàn)在兒孫滿堂，晚年幸福，如此，足矣?！?p>　　奉世予子，不念回情。

　　忍受世壓，只為子安。

　　莊文慧對孩子的愛，對丈夫的愛，令葉子動容。

　　可轉(zhuǎn)念一想，這又何嘗不是一種悲哀呢。

　　她這一生，可以說都是為別人而活的，與家人失散后便孤苦一生，從未改嫁，即便是死后也因情成為了地縛靈，不入輪回。

　　“這是你自己的選擇，旁人無權(quán)干涉。”葉子側(cè)頭問道：“你后悔過嗎？”

　　“我不后悔?！?p>　　此言一出，莊文慧的身上突然散發(fā)出瑩白色的光芒，地縛靈身外特有的血紅色戾氣此刻一掃而空。

　　在光芒的映襯下，莊文慧的身體愈加虛幻了起來。

　　“該結(jié)束了。”莊文慧的臉上露出一絲解脫，抬頭望天，一生的執(zhí)念，半個世紀的守候，至此終于將要畫上句號。

　　而就在這時，小院里忽然傳來一聲呼喚，聲音顫抖中充滿了不確定。

　　“文慧，是你嗎？”

　　聲音落下的同時，小院的門被人打開，開門的，是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老人的身形佝僂，消瘦而憔悴，脖頸上有些很深的皺紋，一雙渾濁的眼睛深陷在眼窩里，此刻卻綻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死死地盯著莊文慧，老人臉上寫滿了濃濃的不可思議。

　　莊文慧也看著老人，怔怔出神，時間在這一刻仿佛停止了流動，失去了意義。

　　“真的是你！文慧，竟然真的是你！”

　　老人顫顫巍巍地上前，伸出顫抖的雙手，想要觸碰對方，然而卻在接觸的同時，穿透而過。

　　“興……興國？”莊文慧神情恍惚，難以置信地看著老人。

　　她怎么也想不到，就在她已經(jīng)失去了全部希望，放下了一切，釋然了所有，將要重入輪回的這一刻，能夠再見到令她牽掛了一生的人。

　　葉子的眼中也露出濃濃的驚異。

　　之前他們想過很多種可能，想過莊文慧一直在尋覓的丈夫有可能已經(jīng)投胎轉(zhuǎn)世；

　　想過有可能在冥府等待輪回；

　　想過有可能和莊文慧一樣成為了地縛靈，卻從來沒想過……

　　他一直都活在這個世界上，活過了百歲。

　　葉子靜靜地看著這對因戰(zhàn)亂而被迫分離了半個多世紀的夫妻，沒有出言打擾，此刻在她心底，有莫名的情感在流淌。

　　“如此一來，莊文慧的事情也算告一段落了吧。”晏無歡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了，此刻就站在她的身旁。

　　葉子沒有理會晏無歡的出現(xiàn)，只是沉默地感受著這段如酒般醞釀發(fā)酵了很久很久的情感。

　　時間是圓，一圈圈疊加，在內(nèi)心深處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年輪。

　　在年輪的磨損中，沉淀了悲喜，卻浮上了一層抹不掉的感動。

　　正如葉子在樹的心里留下了一圈年輪，于是歲歲相思。

　　這就是愛情。

　　葉子堅定地相信著，愛情是有年輪的。

　　……

　　莊文慧終究還是離去了，入了冥府，等待她的將是喝下孟婆湯，然后脫胎轉(zhuǎn)世。

　　她是笑著離去的，笑容一如當年那條鄉(xiāng)間小路上的少女，洗盡了鉛華，燦爛而明媚。

　　雖然她顛沛流離，孤苦一生，但幸運的是，她所有的堅持都得到了回報，了卻了因果，為她那不那么完美的一生，畫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

　　更幸運的是，她和她的丈夫，或許很快就能再度相見。

　　因為據(jù)晏無歡所說，莊文慧的丈夫——趙興國，他的陽壽也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死氣遍布全身，全靠執(zhí)念支撐。

　　如果放任下去，或許最終他也會像莊文慧一樣，成為地縛靈。

　　不過與莊文慧的破鏡重圓，卻是令兩人都得到了解脫。

　　當然這都是后話了，這事兒也是直到葉子回到了她從小居住的城市——Z市，她才從晏無歡的口中得知。

　　在經(jīng)歷了莊文慧的事情之后，一個月后的某一天。

　　葉子正坐在家里的電腦桌前，指尖飛舞，飛快地敲打著鍵盤，她正在把莊文慧和趙興國的故事寫進自己的小說里，晏無歡卻又來敲門了——

　　“葉子開門！”

　　“別躲在里面不出聲，我知道你在家！”

　　（年輪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