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秀才
炆淵國提倡文武并重,新帝也比較重視每年的科舉和武舉,因此民間也尚文崇武,不論男女,有條件的,都會送子女去家族學(xué)堂或者請私塾先生,教導(dǎo)孩子習(xí)文或者練武。
梧桐村太過偏僻,村里沒有學(xué)堂,也沒有先生,只有幾年前鄰村鬧饑荒的時候,流落至此的一位落第秀才。
秀才在這里扎根后,每天忙完了農(nóng)活,便會在村口的大樹下教村里的孩子識字,也不收錢,誰家的孩子愿意去聽書識字的,都可以去。
而每天吵的林沫腦仁疼的沈姜和沈禾兩姐弟,就被要求每天去村口秀才那里學(xué)識字,為了防止兩小只偷懶,林沫要求兩人第二天一早必須先在院子里用樹枝默寫昨天學(xué)習(xí)的新字,寫對了才能吃飯。
這可就苦了兩個小孩兒了,每天吵架的次數(shù)都少了很多,而林沫也難得的清凈些。
春去秋來,轉(zhuǎn)眼已快年尾,大半年沒有音信的沈顧,也應(yīng)該快回來過年了。
“嘿嘿,顧哥,沒想到王公子真這么大方,不過就是做幾個木疙瘩,竟然真給這么多工錢。”林間山路上,沈虎樂得合不攏嘴,他這輩子就沒見過這么多錢,整整一百兩,夠他們家十年都不止了。
“噓!小點兒聲,”沈顧警惕的左右看了看,見荒山野嶺的也沒別人,才又說道:“虎子,我總感覺事情沒這么簡單,天上就沒有白掉的餡餅,你都知道幾個木疙瘩不值錢,那王公子莫不成是傻子?”
“這...”沈虎聽沈顧一說,也想不明白了,他本來就腦子不好使,覺得有錢賺就行,甚至有些不明白他顧哥想那么多干嘛。
“算了,總之小心些,這事兒別給家里人說太多,省的他們擔心,剩的明年再看看吧?!鄙蝾櫼舱f不出個所以然來,干脆也不想了。
“嗯,我聽顧哥的。”沈虎知道顧哥總不會害他,想不明白就不想,照做就是了。
大半年沒見著家人的兩人歸心似箭,也沒再多說什么,只是加快了步伐。
跟著秀才學(xué)了大半年字的沈姜,已經(jīng)不屑于每天和沈禾打架吵嘴,她開始幻想著秀才口中的江湖煙雨和帝都繁華,她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京城真的什么都有嗎?”她問秀才。
“是的,你想的到的和無法想象的,它都有?!毙悴判χ隙ǖ?。
看著面前雙眼發(fā)亮的小姑娘,像極了當初的自己,可惜他在敗給現(xiàn)實后,就沒有了再次出發(fā)的勇氣,而眼前的小姑娘,給他的感覺很不一般,他覺得她的未來,是無限的。
“真的嗎?有吃不完的糖葫蘆和豆角嗎?”沈姜愈發(fā)激動,她感覺口水都控制不住的流了出來,自從隔壁哥哥給了她一顆親戚從鎮(zhèn)子上帶來的糖葫蘆后,她就忘不掉那味道了。
“哈哈!”小姑娘認真的樣子逗樂了秀才,他也認真回道:“是的,多到你一輩子都吃不完。”
“我要去京城!”秀才看著小姑娘盯著他,眼神堅定,像是諾言一般。
“呃...好!”秀才回神。
“你有什么想要的嗎?我?guī)Щ貋斫o你?!毙悴怕牭叫」媚镞@么說著,好似她去的是自家后院一樣。
“不必了,那里...我無所求?!毙悴怕牭阶约哼@么回答。
“什么都不要嗎?你不是說那里什么都有?”不知為什么,沈姜覺得秀才說的話,讓她心里很難受。
“是?。 蹦抢锸裁炊加?,卻獨獨難求一顆真心。
“你在難過嗎?”沈姜敏感的察覺到秀才似乎情緒低落,就像她每次因為弟弟假哭而自己卻被娘親訓(xùn)斥的時候一樣,看起來又心酸又委屈。
“你...”秀才一愣,他呆呆的看著小姑娘說不出話來,他語氣平淡,旁人也不覺異常,這么多年來,眼前這個看著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卻是第一個感受到他真實情緒的。
他定定的望著小姑娘的眼睛,澄澈狡黠的眸光深處,仿佛能直擊人靈魂。他甚至不知道這跟他學(xué)了大半年字的小姑娘叫什么名字,自從當年狼狽的逃離京城后,他覺得這輩子也許就這樣渾渾噩噩的過去了,可現(xiàn)在,心底那座囚禁自我的枷鎖,似乎有了一道裂縫。
“呵...”秀才自嘲的笑了聲,他跟個只知道玩泥巴的小姑娘這么認真干什么。
“快回去吧,也該吃晚飯了,你弟弟好像早跑啦,怎么也不等等你?!币苍S今天無意中想起了往事,秀才沒了繼續(xù)講學(xué)的興致,準備打發(fā)了小姑娘就回屋休息。
“哼!誰稀罕他等!”沈姜想到弟弟就覺得手癢,想揍人。
“哈哈!你叫什么名字?”看小姑娘一提到弟弟就咬牙切齒的模樣,秀才覺得鬼靈鬼靈的,又莫名可愛,脫口而出就問了這么句話。
剛問完,他就后悔了,他本打算余生就這樣腐爛在這偏遠的小山村,再不牽絆紅塵的,來了這幾年,他甚至不知道這個村里任何一個人的名姓。
這是他多年來,第一次問一個陌生人的名字,就像他當年在京城的護城河邊,問那個人的名字一樣,只是他自己也沒料到,這次他問的,是個還不及他大腿長的小姑娘。
“沈姜!”他聽到小姑娘脆生生的回答了他,沒有那個人的拖泥帶水和故弄玄虛。
“就是沈顧的沈,姜...嗯,就是能吃的那個姜,你知道吧?”沈姜很想好好解釋下自己的名字的,她覺得這名字很好聽,可無奈,她還不會寫自己的名字,除了知道自己那個姜跟能吃的那個姜一樣外,也想不到其他詞來形容了,她只能寄希望于秀才的淵博學(xué)識能理解得到。
“哈哈!”秀才被小姑娘抓耳撓腮也憋不出個詞的樣子逗樂了,只覺得剛剛因為想起往事而彌漫的陰霾都消散了些。
“我知道,我教你寫你的名字吧!”秀才說著蹲了下來,拿起一根小樹枝,在面前略微濕潤的土地上劃拉。
“嗯!”沈姜也趕緊蹲到了一旁,她從沒見過自己的名字長什么樣,此時竟然隱隱有些期待。
“好了!你看,你的名字,沈!姜!”秀才拿著樹枝對著地上用正楷書寫的整整齊齊的兩個字點一下,念一下。
“這是,我的名字?好漂亮!”沈姜癡癡的看著那方方正正的兩個字,仿佛看到了憑空開出的兩朵花,只覺得美麗極了。
“拿著,我教你寫?!毙悴胚f了根樹枝過去,讓沈姜跟著自己的步驟,一筆一畫的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哈哈哈!我會寫我的名字啦!哈哈!”兩遍過后,終于學(xué)會寫自己名字的沈姜,笑得像個瘋子。
“咦?你叫什么呀?你也教我寫你的名字吧?”沈姜問道,她才發(fā)現(xiàn),好像從沒聽過村里人喊秀才名字,沒人知道他叫什么,只是喊他秀才。
“我的名字?”秀才靜靜的看著沈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后他只是站起身往回走,搖了搖頭,嘆息道:“我沒有名字?!?p> 沈姜還蹲在地上,夕陽將秀才的身影拉的老長,逆光看著秀才清瘦的背影,沈姜像是看到了以前聽秀才故事里講的,被拋棄的孤狼。
“呸!呸!什么亂七八糟的!回家咯!”回過神來的沈姜,一蹦一跳的往家里跑去,正好和那匹孤狼的方向,背道而馳。
她雖然比同齡人敏感些,卻依舊也只是個六歲的小姑娘,大人們那些太復(fù)雜的情緒,她始終不會懂。
“天黑了都不知道回來!還想不想吃飯了???”林沫見小兒子早早的就到家了,小女兒卻遲遲不見蹤影,小兒子又一問三不知,正著急的想去村口找找看,就見著遠處一蹦一跳的小女兒,還好沒事,壓下?lián)鷳n,就忍不住有些生氣。
“娘親!”沈姜也沒想到一晃竟這么晚,讓娘親擔心了,此時趕緊乖乖低頭認錯。
“好了,以后別這么貪玩兒,回家吧!”林沫拉過沈姜的小手,牽著往回走去。
“嗯!嘿嘿!”娘親拉我了!哈哈,被沈禾那王八蛋看到,肯定要氣死,嘿嘿,沈姜得意的想著想著就忍不住笑了起來,樂得像個小傻子,順便握緊了小手,緊緊貼過去。
秀才回到了他在村里的小木屋,關(guān)好了大門,就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發(fā)呆,那些被他刻意忘記的前塵往事,他不愿觸及的記憶片段,此時卻似脫韁的野馬,在他腦海心湖肆意奔騰。
他看到了那一年初入京城的自己,鮮衣怒馬少年,書生意氣,揮斥方遒。
他看到了他和那人的初見,他剛躲過了一波友人的盛情相邀,正準備抄小道回客棧,就在巷子深處遇到了正被追殺的那人,他沒忍住,出手了。
他看到了在花燈節(jié)的護城河邊,他小心的問著那人的名字,那人笑吟吟的回他:“我呀?嘻嘻,我姓姬?!?p> 姬,那是皇姓。
那人沒繼續(xù),他也沒追問。他不喜皇室,他以為他們的故事,會在此終結(jié)的。卻沒想到,那只是開始。
畫面陡轉(zhuǎn),他看到那人渾身欲血的倒在他懷里,緊緊攥著他胸襟的手,似乎也攥緊了他的心臟,那人充滿野心和渴望的眼神緊緊盯著他,最后只緩緩?fù)鲁鰞蓚€字:“幫,我!”
畫面定格在了最后一幕,他站在尸山血海里,看著那人踏著他親族的鮮血一步步君臨天下,那人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刻,都讓朕惡心!”
原來對那人而言,他從頭到尾都只是一顆被利用的棋子罷了,明明是那人先招惹的他,可到最后,他付出的一切卻成了個天大的笑話。
痛徹心扉,大抵也就如此罷,他感覺他的心,在被一片片的凌遲!
“嘭!”石桌上放著的酒杯和酒壺突然炸裂,陷入回憶的秀才瞬間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剛剛竟然因為回憶而內(nèi)息不穩(wěn),狂暴的內(nèi)力外放,震碎了酒杯。
“唉!可惜了一壺好酒!”秀才只搖頭嘆息一聲便回了屋休息,卻不知真是可惜酒,還是可惜其他。
他知道,即便當年之事另有隱情,他和那人,也終究回不去了。
就像石桌上殘留的酒香,灑,便灑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