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群翻覆,做零星幾片,像鵝毛捅破冰川,敗了一地花。
往事無從回溯,亦不可回溯。那些童年的安逸,他所中意的人和事,那些為數(shù)不多的歡悅,正上下浮動,又不斷變遷,終于幾番游走下,更迭成一種灰燼。
所有的人與事被一劍封喉,模糊到無從辨認,只有一輪鈷藍的月尚在。
世界慚慚惟悴,瘦了下來。松下,月捻燭。
回憶中的屋宇無聲崩塌,成了失了真的灰色。苦役和極樂交織下,他在飲酒,回憶是苦的,酒是極樂的,但濃酒不解愁。他只是飲了很酒,終于決定還是西行。
一個少年要準備出發(fā)了。他打算上路,去見她,去見她,去見最后一面,最后一面。
越說越無聲,又是無言的結(jié)局。
雖己打好了決定,但少年還是有些不大確定,有些不知所措。他便看向了身邊的人,一個女子——白發(fā)迤地,卻是少女模樣。女子清癯,不大修飾,只是眉眼秀潤,雙目瀅然。
她開口,不著題地說“活著,就是看所愛的人一個又一個地死去。”她活了很久了,而她現(xiàn)在的名字是世人贈的,叫多了,就也忘了。
世人稱她為閻王。
但是少年沒有回她的話,只是低頭,他在想他的她,名喚知許,她的臉,她的手,她可愛的表情,重復(fù)地看他,以及那舉手投足間的美好。
但終將是要死的,他知道,但他不想,不想用她的遺容去撐起過往的美好。
他不想,但他沒有辦法,許久之后,他才問“這是唯一讓她活下去的方法?”
方法是讓她先死一次,然后再被復(fù)活。死,因他而死。
“是的。路上,你會遇一個人?!遍愅躏嬃艘豢诰?,“他會帶你去的,他叫化丹手,我的一位舊友?!?p> “好。真的不會有事?以及那個不受我影響的人真的存在?”
“不會的,你說的那人是真的存在的。路上多加小心,有人要殺你的,如果你死了,還是挺麻煩的?!遍愅跽f。閻王說的那人不僅要殺少年,也要殺知許。
“誰?”
“不急。路上就知道了?!彼馈?p> 少年不問了,他上路了,西行。
帶著自己的痛苦,自己的愧疚,自己沒有選擇的窘迫,以及浪費的鐘點。
上路了。
雖踉踉蹌蹌,但仍重振旗鼓。
我叫唐韞玉,一介俠客,亦是剛才的那個少年。
這是我的故事,其中略有雜糅,也總有添油加醋處,甚至存有大量的指鹿為馬。對,指鹿為馬,而有它的原因是因為我很喜歡這個成語,因為它總給我?guī)砦铱傆械倪x的假象。
而我是一個沒有什么選擇的人。
從小到大,都是如此。
這害了我,也給了我理由遷怒于對方。但長期處于無聲地沒有選擇的境遇下,我常常連這個遷怒也是說不出來,總是這樣,總是這樣,總是這樣。
就算想遷怒于對方,我卻總是歸皈于無言,他人因此覺得我是頂好的人,可我很累。就算生氣,我也是不大會去說的,很累啊。
真的。
但也沒辦法。
畢竟,我連那個也不會表達。
無言,無言。
我與他的一路盡是無言,他試著幾次搭話,我也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續(xù)下去,就如對方飲酒,我或啄或飲,并不接太想要把那事繼續(xù)下去。
但我們還是聊天,說是聊天,不如說是無聊的拷問。
他搭話“同我講些事吧。”
“你想聽什么?”我問。
“就講講當(dāng)今的江湖吧?!?p> 那聊當(dāng)今江湖局勢,現(xiàn)在仍是一閣二府三樓四門,我如是說下去。閣是凌煙閣,這個他是知道的。他還說,讓劍閣變成凌煙閣的人他還認識的,見過的,是個女子,也就是閻王。
我也見過。
他說了很多,但我沒怎么聽進去,他講的人和我見的人不大像,更像一種臆想。
但他講到一事,是我不知的。他說“你知道閻王這一稱呼是如何來的?”
“怎么?”我問。
“因為她一人滅了劍閣?!彼f,“昔日的天下第一閣,遠勝現(xiàn)在凌煙閣,可以說是天下一人?!苯又致o邊際地講起他和閻王的舊事。
跟平時一樣,當(dāng)我想擺脫一個我不愿意聽他說話的人時,我就作出贊同的樣子。這樣對方的話會不那么無聊,我不會打斷,因為我是一個沒什么選擇的人。
沒有選擇的人是不會阻止與拒絕別人的。
我們還是接著繼續(xù)聊。
離題之言,太多了。
那么是府,所謂府是白謝二時府。他又錯開了話,細問下去。他是這樣問的“是何時興的白府?先前不是唐門嗎?早年間就有言說東謝西毒。”
東謝西毒,其中西毒指的是唐門的人,唐甫,也是我的祖父。身為唐門的人,唐門的落敗我應(yīng)該是很清楚的。但這話,我著實不是很想接下去。
因為一接便要提到唐門的那件事,所有的人與事被一劍封喉,模糊到無從辨認,只有一輪鈷藍的月尚在。
而唐門的那件事和我離不了干系,或者是說是我一手造成的。記不大清楚了,回憶中的屋宇無聲崩塌,都成了失了真的灰色。
唯一幾點顏色,是鈷藍的月以及腥紅的眼,殺氣重復(fù)到渾濁??傊?,這個我是不大想提的,那于我是份苦痛,格外的沉悶,常常我需借著酒才可以消化。
因為醉了,便可以什么不管了。
但我只是錯開他的話,繼續(xù)說了下去。
三樓則分別為揚州小得月樓,商丘八方樓,天寧天貺樓。而四門是蘇四門,這個我不算熟悉,我也沒有細講下去。而我有位朋友,對那蘇四門很熟,他叫江郎,一等一的劍客。
問罷,說罷,也略略點頭,微笑,接著駕著馬車,西行。
如此,我便婉身而坐,又一言不發(fā)起來,至多翻起古書來,少有的平靜,唯一讓我覺得閑適的時候。
馬車慢行,行在大漠上,西行。
接著停于客棧。
風(fēng)聲如注,顛樸不破的推門應(yīng)運而生。
而客棧小,以酒氣會客,任意一次酒酣暢談都似迷霧般彌漫,游走,又以一種達雅信的方式拓散。但總是在來來回回的打轉(zhuǎn),無曾改變,只是徒然渾濁無趣盎然。
畢竟可聊的也就這些。
畢竟天天見面的話,是會連最好笑的笑話都不再新鮮的,何況彼此又是同一個臭池的死魚呢。
這個臭池是客棧,這個天下是死魚。
雖然客棧的生意不大,倒總也有些生意,幾桌散座坐著。
沒的選,便隨手揀一張,坐下。桌子應(yīng)是許久未洗,還油膩著前一桌的暢談。
唐便起身先用布去拭桌上的油,而唐身旁的人一動不動,也就是那車夫。車夫只是要了壇酒,和些吃食。待基本上拭過桌子,唐又用剛沸的水煮筷子。
而這車還是有名號的人,叫化丹手,大秦人,大秦第一高手。
寂然飯畢,化丹手還在飲酒,吃菜,唐也無處可去便等他,二人也不開口,至多彼此看看,化丹手接著又低頭喝酒來。
過了一會,客棧的門被推開。來個二人,他們也隨便擇了個位置,正好坐在唐的對面。
也要了酒,也要了些吃食,菜同唐他們一樣。
那二人,一長一少,一個著了身黑袍,另一個著了身赭袍。
坐定,吃起來。
唐看了看,忽覺著這衣赭袍的人覺得十分面熟,似乎哪里見過,便搭起話來。
而那人也應(yīng)聲而抬頭,看了幾眼唐,接著頭又略側(cè)想到了什么,便問“你可是唐韞玉?”
“正是。你好像叫孔壬。是嗎?”唐問。
孔壬指了下化丹手,對曰“正是。敢問你身邊這位?”而化丹手則以一個假名胡鄒了過去,孔壬也沒問下去,只是帶著話題慢慢滑了下去。
聊,續(xù)聊,聊什么。
無非就是境遇以及奇聞異事,是孔壬大為感嘆物是人非,為官的路又是無比坎坷不平,而唐順承地問了下去,你現(xiàn)在是做通判嗎,還押一個犯人。
因為他看見孔壬還帶著一個人,一個黑袍老者,二人的手被系了起來。
他們的到來引了眾人注目。
而所謂通判是緝拿并押送犯人的官,這個官不小,也算不上大,但必須去請武藝高強者方可。
秩中二千石,不算少。
而孔壬只是略頭了頭,并不多說什么。唐覺著了,也就停住了下一步的問題,離題側(cè)入其它。
然后,又聊到境遇,孔壬又訴苦起來,然唐只是略一二點頭,笑而不言,至多佐以神示和感嘆來表明孔壬的此言不虛,自己深表認同。
跟平時一樣,當(dāng)唐想擺脫一個他不愿意聽他說話的人時,唐就作出贊同的樣子。
如此聊下去,很快便到聊到無話可聊的時候。
但己經(jīng)換了一根燭火。
孔壬閉嘴了,而與他同行的黑袍老者,則說困了,對孔壬說“通判大人,小的己經(jīng)是困的不行了,可否讓小的睡覺去?”
孔壬便訕訕地笑了笑,二人走了。
這時,化丹手方才醒來,感嘆一句“真是了不起啊,如此年輕就當(dāng)了通判這個官?通判這個官,并不算小的吧?!?p> 但唐卻說“事到如今,你還看不出來嗎?朝官尚黑,囚徒衣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