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初年,七月十六。往事
少昊國,日出城王宮,臨海宮。
正午。
閭弈捧著一個匣子走進寢宮的內間,他見床上沒人,問侍女:“太后呢?”
侍女道:“在露臺呢?!?p> 閭弈把木匣放到桌上,向屋子后側的小門走去。
日出城的王宮建在城內的高處,寢宮臥室的后側連著一個寬大的露臺,露臺四周是玉石雕成的欄桿,欄桿上有花盆,花盆里盛開著各色小花,此時太后依著石欄正遠眺大海。
一陣海風吹來,撩起了太后的長發(fā),風溫暖而微咸,這是初秋的溫度,再過幾個月就要舉行少昊國的王祭大典,這是她第一次以最高權力執(zhí)掌者的身份參加祭祀大典,而以往她的身份是少昊國的王后。
上次舉行王祭大典還是在三年前,那時先王忽患重病,病情漸危,有人提醒:姜王自執(zhí)掌少昊國以來出于節(jié)儉考慮從未進行過王祭,是否因此觸怒了上天?先王起初不信,但是架不住病痛的折磨,最后還是決定召集另外八甸首領在日出城的東南郊舉辦一次王祭大禮,那次祭祀的主持就是北坡大仙,不過王祭并沒有給先王帶來好運,三個月后他便辭世,少王接位,太后聽政。
艷陽高照,一群海鷗在臨海宮的上空飛舞,太后瞇起眼睛注視著遠處海灘上的曬鹽人。他們之中有男有女,戴著草帽拿著鏟子在陽光下鏟鹽,就算是在最炎熱的夏季他們也必須穿長袖長褲阻擋熱辣的陽光,那種難忍的悶熱不曾經歷的人是無法想象的,即便如此,少數(shù)不得不暴露的部位依然會被曬得發(fā)紅,紅中帶黑,黑中有白,黑的是肉,白的是鹽。
由于距離太遠,海灘上的人看上去只是一個小黑點,太后就算瞇著眼睛也不可能看到這些細節(jié),但它們卻在她的腦海中,而且無比清晰,因為在二十年前她也是鹽民中的一員,那時候家里人都叫她“源妹”。
源妹記不清自己幾歲開始在鹽場做事,因為她的家就在鹽場上,所以記憶中她一直就在干活,從輕活干到重活,反正每日就是干活,累了就睡,醒了繼續(xù)干,那時候她沒把自己當做女人,也從未想過離開鹽場去謀個稍微容易一點的生活,所以當有人問她人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時,她回答希望一年中全是春天或者秋天,因為在夏天和冬天干活實在太辛苦。
問她人生愿望的是一個外地人,沒人知道他從哪來,只知道他的腮幫子上有很多濃密而柔軟的胡子,他身材高大,說起話來有條有理,而且會讀書寫字,懂很多東西,他來到村里是為了做補籮筐的生意。
源妹所在的村就是出產五彩鹽的鹽灣,由于五彩鹽很稀罕,時常有外人想擠進來,所以鹽灣的原住民十分排外,他們本來是要趕這人走的,可那時鹽灣的日子并不平靜,原住民便沒顧上。那時日出城傳來消息說暴王為了彌補與青稷國長期戰(zhàn)爭帶來的國庫虧空,要提高五彩鹽的鹽稅數(shù)倍,這樣一來鹽灣原住民的收入將與普通鹽民相差無幾,這一下鹽灣便炸開了鍋,鹽灣是祖輩留給后人的寶地,五彩鹽是祖輩留給后人的饋贈,鹽灣人有資格比其他鹽民過更好的日子,暴王憑什么奪走?
鹽灣原住民將宣讀諭令的官員暴打一頓,把他趕出了鹽灣,以此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于是暴王派出了軍隊,鹽灣原住民則拿起了木棒和石塊,雙方強弱懸殊,鹽灣之民眼看就要被血洗。
大戰(zhàn)前夕,原住民們聚在宗室祠堂前悲壯宣誓,要用熱血捍衛(wèi)祖宗留下的地盤,那個外地人問道:“這一戰(zhàn)你們有把握打贏嗎?”
沒人回答。
短暫的沉寂之后,一個粗發(fā)濃眉的中年漢子站起來大聲道:“我們就算死,也不能把自己的地盤丟掉!”
源妹循聲望去,知道這個情緒激動的大叔叫洪不倒。
外地人又問:“如果我有一個辦法,既不用你們死,又能保住自己的地盤,你們想不想聽?”
眾人疑惑地對望,這時有個方臉細眉的中年人站起來道:“兄弟,你有何好主意只管說出來,若是有用,我們愿意聽你的?!?p> 源妹扭頭望去,知道這個老成持重的伯伯叫童青山,他在村里說話有些分量。
眾人皆點頭。
外地人道:“我的想法是這樣,你們暫時妥協(xié),向暴王提出退到更遠的海灘去開辟新鹽場,然后組建隊伍奪回鹽灣?!?p>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沒有出聲,因為這個提議實在太大膽,居然要組建隊伍對抗暴王。
童青山道:“我們鹽灣的男人全部加在一起不過幾千,就算把女人算上也不到一萬人,哪能跟暴王的軍隊打?”
外地人道:“現(xiàn)在饑不果腹的游民很多,只要有錢給他們,他們就肯為你打仗。暴王與青稷國打了這么多年仗,已經元氣大傷,加上最近到處強征暴斂,激起民怨沸騰,我們定能贏他?!?p> 童青山問:“可我們沒這么多錢啊?!?p> 外地人自信地道:“錢的事你們不用操心,我來解決?!?p> 眾人開始議論紛紛,這個初聽起來完全不可行的提議,細想起來竟然也有成功的可能,至少比眼下就去送命好。
這時洪不倒問:“就算有錢又有人,誰來訓練這些人成為士兵?”
外地人道:“你們啊,比如你和這位兄弟,我覺得都不錯”,他指指童青山。
洪不倒苦笑道:“我和童青山倒是想當將軍,呵呵,只是我們一直在海灘曬鹽,對打仗一竅不通啊?!?p> 外地人道:“那就先找個人來教你們兵法,我看你們挺有潛質?!?p> 洪不倒喜道:“好啊,請誰來教我們?”
外地人拍拍手站起來道:“我。”
眾人不禁一愣:這人出錢又出力,簡直是白送一支軍隊給鹽灣啊,天下居然有這么好的事?
還是童青山反應快,聽出了外地人話里有話,站起來拱手道:“如果你真能帶領我們守住這份祖業(yè),我們鹽灣人不論年齡大小都尊你為領頭大哥?!?p> 眾人齊聲附和。
外地人答應得很爽快:“好!”
童青山道:“對了,兄弟,你姓什么來著?”
外地人微笑道:“我姓姜?!?p> 鹽灣人按照姜大哥的建議與暴王談判,暴王見他們突然臣服避免了一次內亂也很高興,便免了他們十年新鹽場的鹽稅,鹽灣人于是搬到了新地方,那里距離日出城頗遠,干什么都不容易引起暴王的注意,于是他們開始組建軍隊。
姜大哥做事很有章法,他從鹽灣男人中挑選了一些人才安排給他們不同的任務,其中就有洪不倒、童青山和閭弈,姜大哥教這些人的東西也不一樣,比如他教洪不倒和童青山他們是排兵布陣,教閭弈他們就是糧草的籌集、儲存和運送。
閭弈那年是二十歲,他長得文質彬彬,不太像曬鹽人,源妹那年是十六歲,兩人是一對戀人,時不時晚上約出去拉小手看月亮,然后在睡覺前各回各家,這是鹽灣未婚男女再正常不過的交往方式,都是一個小地方的人,父母輩都認識,小時候也經常碰面,到了合適的年齡自然就走到了一起。
姜大哥教了他們一段時間,就出錢給他們招兵買馬,姜大哥拿出的錢是黃金,一塊塊黃燦燦沉甸甸的黃金裝在大箱中運來,也不知是從哪里來的,每一次都不多不少剛好夠用,而且源源不斷,于是鹽灣的這支軍隊就像雨后春筍般迅速壯大。
姜大哥搞了一次檢閱,源妹和閭弈擠在人群中看,源妹見洪不倒和童青山等叔叔伯伯騎在高頭大馬上不茍言笑,樣子十分威嚴,而那些招募來的士兵長相兇狠,手里的長矛泛著青光,他們排著整齊的隊列,跟暴王的軍隊相比毫不遜色,這一刻源妹和在場的所有鹽灣人都意識到,姜大哥真的為他們組建了一支貨真價實的軍隊。
組建軍隊畢竟是牽涉面極廣之事,要完全遮人耳目是不可能的,暴王那時因為要平定其他叛亂耽誤了一些時日,等他騰出手來便立刻發(fā)兵收拾鹽灣原住民,暴王起初并沒有把他們當回事,派了個不知名的將軍領著一千人長驅直入。
姜大哥接到前方探子回報決定誘敵深入,他自己領一隊人馬作誘餌,與對方打了幾下就佯裝敗逃,逃往一處山谷,敵軍哪把他們放在眼里,一路狂追,到了一個關口處,洪不倒和童青山早就各領一隊人馬埋伏在兩邊的山坡上,按照事先部署他們應該等一半敵軍進入山谷后俯沖下來,將對方切為兩斷,然后姜大哥再回過頭消滅進入山谷的敵軍。
應該說這個計劃是很不錯的,但是在執(zhí)行過程中卻出了岔子,姜大哥險些因此喪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