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曹國大旱,饑渴的夏季連著四月不曾有過一滴細(xì)雨。
宋國五萬大軍抵達(dá)王都之時,遙遠(yuǎn)看見曹國王宮偏南一角的宮殿,火光四起。遞來降書的大司馬瞠目結(jié)舌的看著那漫天火光,隨即匍匐跪地,叩訟不已,“公主尚且殉國,我等枉為人臣?!闭f罷,天降大雨,三天三夜。
那年,久經(jīng)干旱饑渴的曹國人,都瞧見了漫天的火光。在大雨傾盆而來之時,一個道袍老者,匆匆撥開人群,趕到王宮,沖進(jìn)大火燃燒的宮殿。卻只攜了一張殘破的卷軸出來,不顧零星幾個救火宮人異樣的眼光,又急急的出了王宮,仿入無人之境卻已然云淡風(fēng)輕。
那年,宋國景公伐曹,而晉人不救。
那年,曹國華盛公主,葬于王宮大火。
宋國隨行史官是這樣記載關(guān)于曹國王宮大火的。據(jù)說,宋國與曹國的國君本是世交,有一次幾國君王會盟衛(wèi)國王都之時,曹國國君與晉國國君耳語了幾句,轉(zhuǎn)身之時卻將宋國國君的酒樽打翻在地。
宋國與晉國國君向來不睦,且景公善疑,認(rèn)為曹國表面與自己交好,背后卻與晉國行齷蹉之事,定然對自己不懷好意。是以,當(dāng)宋國大軍以曹國成公不敬景公為名伐曹之際,踏進(jìn)曹國國土之時,卻見餓殍遍地,因憤怒絕望的子民大開城門,簡直不費(fèi)吹灰之力,便入了曹國王都。曹國成公見本國將民毫無抵抗之力,且晉仁公久不出兵相救,便只得差遣大司馬遞出降書,愿拱手奉上曹國一切,以保王族不滅。
并說道成公唯一的掌上明珠華盛公主已及笄待嫁之齡,愿奉上明珠,嫁入宋地以結(jié)婿邦之好。誰知,華盛公主才一及笄,便做了亡國公主,還被當(dāng)做了談判的籌碼,被賜一紙婚書,一時心氣不順,竟一把火燒了宮殿,誓要與曹國共存亡。頗有些這個……烈女子氣節(jié)。
史官盡管書寫曹國成公懦弱昏庸,卻對這個華盛公主頗為感慨。道可惜了,是個女子。一時間,曹國滅,而華盛公主盛名遠(yuǎn)播。成公賜封號華盛之時,寄托了自己治國天下繁華昌盛之意,誰知最后卻成就了華盛早逝年華的盛名。如此大義凜然,實(shí)在令人唏噓。
史官還記載了一則小聞,宋國公子胤聽聞曹國成公想要將華盛公主送給自己,一時玩味問過曹國大司馬:“聽聞曹國華盛公主聰慧美麗,乃曹國第一才貌雙全的女子,尤其寫得一手絹?zhàn)中∽?,曹公曾言,唯天子圣明方可與華盛才貌相媲美,懷胤有幸,能請得華盛公主為在下寫一封告天子書?”說罷,命人捧出一幅卷軸。
宋國公子胤還未出兵攻打曹國之前,曾隨宋景公出使鄭國。聽鄭國王后說起曹公有個掌上明珠喚作華盛,長得美貌無雙,尤善琴棋書畫,并且寫得一手絹?zhàn)中∽?,曹公以為天子的圣明才能與這掌上明珠的才貌相提并論??梢娛莻€不可多得才貌雙全的女子。公子胤雖然沒有見到過,卻從心眼里喜歡她,總是念念不忘。他后來到曹城,見到曹國大司馬,卻不想曹公正想奉上明珠,將此女許配于他,以一紙婚書結(jié)婿邦之好。他想,一個才貌雙全的聰慧女子,本該許以一國榮光。既然唯有天子圣明可與其比肩,不如就教她寫一幅告天子書。
公子胤求請得無比鄭重,但曹國華盛公主回答得更鄭重,她拿命來拒絕了他。公子胤在漫天火光里回過神來,心急如焚的奔至公主殿門處時,卻見斷壁殘?jiān)缫训顾貌怀蓸幼?。宋國公子胤未能看到華盛公主的絹?zhàn)中∽瑓s看到了曹王宮的大火。大火燃盡,天降大雨,三天三夜??蓱z那宋國公子胤未過門的妻子,曹國成公的掌珠,盛名的華盛公主,死時芳鄰不過十五歲。
若非要說宋國公子胤和曹國華盛公主之間有什么糾葛,便是那一紙婚書背后,這僅此一次二人同時出現(xiàn)在史書記載中的寥寥數(shù)筆吧。曹國華盛公主寧愿身死亦不愿贈宋國公子胤一幅絹?zhàn)中∽?p> 衛(wèi)國·辛夷卷(一)
漫山遍野,姹紫嫣紅。原來是辛夷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
我坐在茶舍的一角,百無聊賴。聽得說書先生唾沫橫飛的說著那年曹宮大火,好似親眼所見。而我獨(dú)獨(dú)對那道袍老者頓生熟悉,是以頗為上心,幾次三番想要擠到墻角將他拉扯下來,問個究竟。奈何我一身緋衣,實(shí)在太過打眼。只得悻悻然縮在一角,等著我的師弟如廁回來。屆時,問問他也是不錯,畢竟……在師父眼里,他可謂上知天文,下曉地理,實(shí)在可堪全才。
此時,我捧起一個茶盞,一口茶湯下肚,頓覺神清氣爽。這兩年我修身養(yǎng)性,深知作為一個美貌的女子,出門在外,是多么的需要低調(diào)。況且,我本就與普通美貌的女子截然不同。這倒并非我吹噓。
兩年前,我從風(fēng)起山上的清虛殿醒來,一眼便瞧見了師父南屋真人捧著一卷殘破卷軸,唉聲嘆氣,好不可惜的樣子。抬眼又見我緩緩睜開眼睛,更添幾分怨念。
“這卷軸既然用在你身上了,日后便是你的了?!蹦堑琅劾险叱钅c百轉(zhuǎn),“但你且記住,千萬別再用火燒了,這卷軸別的不怕,尤其懼火。且還被你燒了些許,實(shí)在可惜可惜?!睅煾刚f罷,又哀怨的看了我一眼。
彼時我尚在稀里糊涂,既不知道他是誰,又不知道那破卷軸是個什么玩意,更加不知道我怎么在那里,我是誰,從哪里來。
師父的回答是,我得了重病,即是腦子多有不好使。但沒事,他已經(jīng)找到法子,保管讓我日后依舊生龍活虎起來,記不記得從前,全然不打緊。
我稀里糊涂醒來,稀里糊涂接受了他的一番說辭,然后稀里糊涂的接過那殘破的卷軸。
南屋真人遞過卷軸,在房中來回踱了幾步,然后看著我,十分認(rèn)真的道:“瞧你還是個美人胚子,這火倒未曾把你真正傷著,反而喚醒了這卷軸。也算是機(jī)緣巧合,上天注定。這卷軸此后與你息息相關(guān),它若有損傷,你也不能全好。需記住,千萬惹不得火?!笨此荒樥J(rèn)真的神色,我本有些動容。若是他怕這卷軸有損,為何不自己保管著是。日子久了,我方才知道,他十分認(rèn)真的時候,實(shí)在少見得緊。
我因在風(fēng)起山上待得久了,又不得出門,實(shí)在無趣無聊至極。我曾詢問過師父本人,一把老骨頭,為何不早早收些徒弟,替他灑掃做飯,偏偏為難我一個美人胚子。最重要的是,此山之上,除了我?guī)煾?,偏偏就我一個美人胚子。好不孤單寂寞冷。
師父不滿的瞪了我一眼,時機(jī)未到。我說,恐怕是他并不十分出名,因而壓根收不到徒弟。師父一口茶湯噴了一地,氣得吹胡子瞪眼,誓要給我找一個師弟。直到一月后,我終于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身青衫的第二個雄性進(jìn)山,心急火燎的跑近一看卻是個毛頭小子,頓時心就涼了半截。但轉(zhuǎn)念一想,盡管是個黃毛小子,但好歹也是好不容易來的一個小子,我只好強(qiáng)顏歡笑的與他拜了把子。恩……好兄弟,講義氣。我警告他若是師父再喊我擔(dān)水做飯,你可得為你師姐好好著想。自然,若是師父再讓你背《經(jīng)議論》,師姐我一定會替你想辦法作弊的。你我之間,自當(dāng)互幫互助。方不負(fù)你我拜過的把子。
自此后,我心安理得的吃上了蒼崋做的飯菜。而蒼崋卻從未讓我替他做過弊。
彼時師父曾言,我似乎剛過了及笄之齡。蒼崋比我尚且小了兩歲。但瞧他見我一本正經(jīng)的胡說八道,卻能不動聲色的樣子,倒好似比我還長了兩歲。于是我一顆以大欺小的心,自然而然有些拿捏不準(zhǔn)。
蒼崋其人,平日里除了看書寫字,頗為中規(guī)中矩。起初還故作矜持的不茍言笑,時常站在山巔遙望遠(yuǎn)方,我某一日順著他遙望的方向看去,發(fā)現(xiàn)那是晉地的方向。又見他一副惆悵惘然的樣子,心想他年紀(jì)輕輕,卻要上山求道,定然恐怕也是因了家訓(xùn)之故。因而做出那起子悲傷枉然的神色也就約莫可以理解了。
幸而相處兩年,蒼崋雖然老成持重,待我卻是頗為恭敬的。畢竟稍有不恭敬的時候,也會被我打得恭恭敬敬。要知道,你雖波瀾不興如大船飄湖上,我必也要在陰溝里帶翻他。
在我的循循善誘之下,蒼崋本是一個持重的少年,漸漸變成了一個偷懶取巧,滑頭滑腦的少年。
比如說,有一日,我因奉師命打掃藏書閣,因想偷個小懶,不想一個書架一個書架的灑掃,于是蒼崋告訴我,將那些書卷一并取了下來,再用雞毛撣子大致掃掃,只需將那木地板拖將干凈,便可得過且過了。
我聽了十分感動,然后叫他果然照做。蒼崋說:“那一格子一格子以師父的習(xí)性,必不會仔細(xì)檢查,但我們地板卻一定要拖干凈。須知道,表面功夫一定要做到位?!蔽覂捎谑菍⒐靼衾墸p繞上了抹布,還做成了長條形狀,不僅拖地神速,還將書架也一并拖了個干干凈凈,只是待要將書卷放回原位之時,卻無論如何也歸類不出來。
哪曾想,師父一貫不拘小節(jié),獨(dú)獨(dú)那一次卻一格一格檢查,方才發(fā)現(xiàn)我闖了不小的禍。要知道,書卷歸類,師父可是花費(fèi)兩年的時日。師父見了,自然頓時火冒三丈,驚得下巴好久沒有合攏。蒼崋眼見師父手抖了抖就要抓拂塵,趕緊上前一步道:“師姐灑掃藏書閣,可謂頗費(fèi)心思,師姐你這拖把著實(shí)做得很是合理,這巧則思變,雖然手法有些個……笨拙,但能于這藏書閣中灑掃也能有此等變通,師弟實(shí)在很是佩服。若是能做些個拿去山下販賣,掙幾個銀錢花花,也是不錯?!睅煾嘎犃T,抖著的手頓時便不抖了。笑瞇瞇的看了看我,道既如此,便多做些,他好拿去山下販賣則個。
只是師父雖然是個得道的真人,卻不是個見過世面的真人。我辛辛苦苦的做出了三個拖把,山下的人只瞧了一眼,便鄙夷道這是大戶人家才能用上的玩意兒,且大戶人家家中早已有了拖把這件物事,便是做得比尋常拖把適用些,也算不得什么新奇好物,誰家看了還不得一學(xué)就會?師父分文未掙,好不垂頭喪氣,回到殿里便長吁短嘆,說道山下的人,各個奸險狡詐得很,明令我們以后千萬不可接觸。
我們自然不肯,平日就未曾下過山,稍有風(fēng)吹草動便被師父逮著回來。因此,我少不得惹了師父多少回打罵。只好以蒼崋本性如此,平日里慣會偷奸耍滑并且將我?guī)淖鼋妻q。于是又惹了師父一頓打。見我狼狽不堪之際,蒼崋咬著嘴唇,忍著笑,恭敬的對著師父道:確然如此。師父南屋真人差點(diǎn)從蒲臺上跌下來。
兩年之間,我不僅對自己頗為好奇。對蒼崋也是頗為好奇。我不知道我從哪里來,卻也想知道蒼崋從哪里來。有一日,我問蒼崋,你到底是怎么找到這個破山坡的?蒼崋瞥了我一眼,似有不屑的道:“此地是曹國與衛(wèi)國和鄭國三國相交之地,乃是三國不犯的圣山。我自然嘛……是慕名前來,慕名前來。你這樣言語,仔細(xì)師父難過?!闭f著,他故意提高了幾個音量。
說道三國不犯的圣山,我便很有些不以為意。從前未曾聽聞過風(fēng)起山的什么得道仙師,更不知有個什么出名的道觀,誠然,我那時連自己是誰都不知曉,但師父告訴我此地名為風(fēng)起山時,我腦海中竟然自然而然的幻想出了一番仙山仙境,直到后來看到山下的百姓,又醍醐灌頂一般想起道觀不過幾間還算堂皇的房間,幾進(jìn)幾出的院落外,便全無驚奇之處,方覺得師父他定是個大大的江湖騙子,其形象頓時與那些話本子里說過的占山為王的邪魔外道相差無幾。
誠然,師父因?yàn)槎鍍魰r,喜歡聽聽山里飛鳥走獸的交談,卻不意聽到了我這句話,當(dāng)真不高興了好一陣。將我初到風(fēng)起山時,因?yàn)椴宦犓麆窀妫瑘?zhí)意把卷軸拿到灶臺里惹火,剛一走近,卷軸還未燃燒,卻連累我的裙擺跟著燃燒起來。將卷軸丟進(jìn)水里卻沒有打濕,當(dāng)做棍棒敲打蒼崋,與其撕扯也沒有撕扯壞,卻連累我神情萎靡了好一陣的陳芝麻爛谷子事情拉出來好一頓說。自此后,我不再對自己和蒼崋的身世感興趣。
兩年后的春暖花開日,師父遞給我一把通紅的油紙傘,說:“你在為師這里修養(yǎng)了兩年。那卷軸如今越發(fā)干燥了,須得人命緒著,你方能活命?!比缓笥诌f給蒼崋一直狼毫筆,“你拿著這支筆,千萬不能讓你師姐碰著,但凡有人想在那卷軸上寫上名字之人。你方可拿出來?!?p> 我和蒼崋面面相覷。想著等師父背過身去,我們一定要試一試個所以然。但是沒有等到他背過身去,我們便被趕下山,接了我的第一筆生意。
殘淵卷軸,師父曾說。與我性命相連。萬般只懼火。卷軸上面空空如也,卻能將有心愿未達(dá)之人,真心誠意之人的名字收入其中。世人皆言,人如其名,名如其人。不過說的是一個人的姓氏名字,便是一個人的精氣神。若放棄自己的姓名,便是放棄自己的性命。拿名換命,拿命換愿。公平公正。若平生際遇惹人可悲可泣,而我只需要滿足放棄姓名之人的一個愿望,替他寫一段想要的故事便是。如此便能使卷軸溫潤如常,待到卷軸終有一日收錄足夠的人名性命,修補(bǔ)被大火灼燒的痕跡。我便能真正的好起來,想起那些想不起的過往。我想知道我的過往,于是我頭也不回的下了山。
我和蒼崋一路屁顛顛的出了山。立即就將那狼毫奪了過來,想知道為什么我碰不得,那狼毫筆拿在手里,卻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我和蒼崋不明就里,師父平日里就慣喜歡捉弄我們,比如有一日師父想吃燒土豆,我們將清虛殿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找到,灰頭土臉的在山里轉(zhuǎn)了一日,挖了一麻袋回來,卻發(fā)現(xiàn)師父正就著土豆燒牛肉,吃得好不歡快。再比如說有一日,我和蒼崋戒食葷菜一月,好不容易可以打打牙祭,師父卻在頭一日將所有肉食盡數(shù)消滅,我和蒼崋只好又戒食了一月,兩月過后,我們見到老鼠都會流幾滴口水。師父捉弄我們,主要在于護(hù)食。
但這次卻一本正經(jīng)的囑托蒼崋,蒼崋自然不敢大意,只好奪回了狼毫,料想師父一定猜測到我二人必然要不聽勸告一次。同時,我們立即悟出了師父南屋真人為何不讓我碰那支筆的緣故,他大概會說,這個嘛……萬一你不小心弄壞了,豈不叫我再去你給弄一支?
蒼崋對那油紙傘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趣,我見他一臉目光灼灼,只好把油紙傘取下來,遠(yuǎn)離了風(fēng)起山,碰到那灼人的陽光,不知為何,左肩和左臂登時疼痛難忍,好像火燒。連著衣衫都仿似就要著火一般。我齜牙咧嘴的趕緊撐開油紙傘,頓時明白了,我是個與眾不同的美人胚子。我十分懼光,正如我背后背著的那卷殘軸十分懼火。
蒼崋打斷我說,你既談不上美貌。這女子嘛,看外形勉強(qiáng)算是。于是我一路追打他到了衛(wèi)國王都。
此刻因我手持大紅油紙傘,只得穿了一身緋色衣衫,方顯相得益彰。靜靜坐在茶舍角落,好不焦急,抬眼看見一席青衫的少年,捂著肚子,愁眉苦臉的小跑到我跟前,作痛苦狀:“不行不行了,我吃壞了肚子,恐怕得找個客棧住一夜再趕路了?!?p> “想得美,你我風(fēng)雨兼程了足足三個月才趕到衛(wèi)國王都。我那破卷軸都快要燥焦了,若不早日去到師父說的地方,仔細(xì)你再也見不到你美貌的師姐我。你別以為我猜不到你想做什么?!毙l(wèi)國王都有一座百花樓,里面都是漂亮美貌的女子。我還記得蒼崋給我講解衛(wèi)國風(fēng)俗時,那一臉垂涎欲滴的模樣。他大概是想趁此機(jī)會,早日打聽到具體地址。
“若真如此,那可真是謝天謝地。”蒼崋斂了斂容,兀自替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他一貫有種臨危不懼的鎮(zhèn)定,與他年齡實(shí)在并不匹配,但我知道他不過性子如此,若教旁人見了,或許生分,但我是誰,聽了這句,一腳已經(jīng)關(guān)懷備至。蒼崋皺了皺眉,只得忍痛道,“師姐可知,人若大難不死,必是后??晌返??!?p> 此刻說書先生正巧說到曹國公主殉國,公子胤不顧宋國景公的訓(xùn)斥,執(zhí)意求請?zhí)熳訉⒋笾茏詈玫墓そ城仓敛車?,誓要恢?fù)破壁殘?jiān)膶m殿,以示敬重華盛公主大義殉國。是以曹國雖滅,而曹宮尚在,尤做華盛衣冠冢,以醒世人。
不過,世人皆不知宋國公子胤為何偏偏待這個素未謀面的華盛公主如此敬重之情。若非要說宋國公子胤和曹國華盛公主之間有什么糾葛,便是世人皆知的那一紙婚書背后,華盛公主以命拒絕他的那段風(fēng)月往事罷了。
蒼崋聞言,卻是嗤笑一聲。我不解的看向他,他倒識趣,“公子胤破國,卻要曹國子民感恩戴德善待公主遺骸。若我是那公主,必然后悔死了。師姐,你說是也不是?”說罷,抬著眼睛,捧著茶杯若有所思的看著我。
我思來想去,不曉得他是說這公主是“后悔死了”,還是后悔“死了”。但哪一種都好像很有道理?!跋氡厝A盛公主才貌第一,卻不好意思做亡國公主?!币蒙n崋好一陣悶悶不樂。試想,倘若公主不年輕,倘若公主不貌美,倘若公主啥也不會,倘若沒有與公子胤有這么一段風(fēng)月往事,世人還會覺得可嘆可惜么?且不說那宋國公子胤想要醒世人什么,便只想想那眾人稱贊的曹國華盛公主,這年頭,說道一國公主長得美貌無雙,尤善琴棋書畫,并且寫得一手絹?zhàn)中∽?,簡直就跟談起風(fēng)起山下張大嬸他們村的牛長得真是壯實(shí),又犁得一手好地一般,實(shí)在稀松平常又乏善可陳。不過,得宋國公子胤以一座宮殿做衣冠冢,也算……
“若她死都不懼,做不做公主又有什么打緊?!毖曂?,只見一個身著一身銀白,衣襟袖子繡著金絲荷葉,頭發(fā)微微束著,腰間佩戴著羊脂白玉束腰帶,手持一十六股青竹白扇面,一雙眼睛沐春風(fēng),嘴唇微微上揚(yáng),一臉溫柔笑意,豐神俊朗的翩翩佳公子,正立于我和蒼崋對面。
男子只是和煦的看著我,眼睛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喜悅和激動,但好似又平靜如水波瀾不興,叫人捉摸不透。蒼崋卻皺了皺眉頭,待要發(fā)話,卻見男子已經(jīng)自顧自上前坐在了我和蒼崋的邊上,身后立即跟上來幾個仆從,卻是中規(guī)中矩的背著身,站在了不遠(yuǎn)處。
我內(nèi)心忽有狂風(fēng)而起,竟有些緊張的拽緊了拳頭,看著他一身的華袍,雍容的氣度,和煦的笑容,我簡直像看到了他荷包里的銀錢在向我溫柔招手,沒錯……這這這……這就是風(fēng)起山下李大伯他們口中所說的大戶人家活生生的少主啊……不知怎的,我雖心里想著齷齪的勾當(dāng),臉上卻微微的紅了紅。碰上男子灼熱的目光,心里登時咚咚的響個不停,卻也生出幾許親切之感。
“不知公子有何指教?”蒼崋明顯不似我這般熱情好客,眼見那白衣公子落座,他卻不滿的瞪了我一眼,只這一眼,我頓感莫名其妙。
“在下途經(jīng)此地,不曾想原來說書先生正講到這兩年前的一樁舊事。不巧,在下也略有耳聞?!闭f罷,自己拿了一個杯子,自己倒上了一杯茶水。
“哦,難道與說書先生所講卻有不同?”我本就好奇心盛。
“確然如此,實(shí)則公子胤其實(shí)與華盛公主有過一面之緣?!蹦悄凶犹а劭戳丝次?,目光誠摯,眼神溫柔,似乎在努力的探尋著什么。
“有沒有,都已經(jīng)成為過去。想必此刻公子胤已然記不起華盛公主的才情美貌,而華盛公主更加不想再與這公子胤有什么糾葛。畢竟……國仇家恨,釋然不易?!鄙n崋說罷,挑釁的看了眼身側(cè)的白衣男子。
男子神色微微一凜,面上有少許愴然,隨即斂容看向我道:“不知姑娘是否也這般以為?實(shí)則,公子胤從未忘記過華盛公主?!?p> 我有些愕然,不知如何作答。既未見,何所忘?卻見蒼崋捏著茶杯的手緊了緊,我便更加不解了?!斑@個嘛……這個其實(shí)與我們并無干系。只是,如此說來,公子胤待那華盛公主好似頗有些兒女心思?!?p> “即便如此,也是無濟(jì)于事了?!鄙n崋淡然道,“曹公雖將華盛公主許給公子胤,然而華盛公主已死,公子胤卻還活得尚好。是以公子胤和華盛之間,始終隔著一個生死?!闭f罷,蒼崋放下茶盞霍然起身,然后一把拉過我的手,不及反應(yīng),我人已經(jīng)跟在了他的身后,快步移動了幾步。
“姑娘的畫筒十分眼熟,在下有緣得與姑娘相見,不知如何稱呼姑娘?”我本來被蒼崋連拖帶拽往外拉,剛走幾步,手卻被身后的男子拉住。這這這……大庭廣眾之下,我與他并不十分熟悉,如此一來,我實(shí)在有些猝不及防,臉頰忽的就紅了一片,腦中更是一團(tuán)漿糊顧不得思考。
“額……風(fēng)起山夏葉辛?!辈恢醯模浦荒凶幼阶〉氖滞?,我未曾想揚(yáng)手給他一掌,而是脫口而出了自己的老底。竟然讓我有些顏面盡失之感,想到大概是平日里見過的世面太少,原來山下的男人搭訕的方式已經(jīng)如此與時俱進(jìn),明目張膽。難怪師父常說,山下的人各個奸詐狡猾得很。但瞧男子一臉溫柔笑意,叫人看了自然春心蕩漾,實(shí)在是這男子英俊瀟灑的緊,怪不得我定力不行。
“瞧你這點(diǎn)出息,你忘記自己之前說過了什么嗎?!鄙n崋有點(diǎn)恨鐵不成鋼,恨姐不守諾的樣子,師姐是說過要低調(diào),出門在外,少惹是非,但眼前這是非,卻不是一般的是非,我剎那間覺著那漫山遍野的辛夷花都在偷著笑。
男子仿佛在我身上終于得到了什么肯定一般,眼中滿是歡喜的神色,“如若不棄,姑娘可稱呼在下……子懷。既然姑娘急著趕路,下次再與姑娘叨擾?!闭f罷,這才緩緩的果斷的放開了手。我愣了愣,有道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這公子獨(dú)獨(dú)問了我的芳名,卻并不抬眼看蒼崋,莫非……我紅了紅臉頰,對自己的美貌又自信了幾分。
“只怕沒有下次了。后會無期?!鄙n崋冷然的抱了抱拳,將紅色油紙傘撐開,扯著我走了出去。
蒼崋所言,華盛與公子胤差點(diǎn)有了婚約,然華盛公主已死,公子胤卻還活得尚好。是以公子胤和華盛之間,始終隔著一個生死。我當(dāng)時已經(jīng)覺得蒼崋看事通透明白,其言也很有道理。直到后來的種種事情發(fā)生,我在回想起這句話時,就更加覺得很有道理。
出了茶舍,我倆并肩走在衛(wèi)國王都大街之上。一個女子,身背一管楠木畫筒,一身緋紅,手持紅色油紙傘,身旁一個俊美瀟灑的青年男子,一身青衫,一個包袱。
我們自春暖花開之時離開風(fēng)起山,到夏蟬蟲鳴之際到達(dá)衛(wèi)國王都。走走停停了三月。
只因衛(wèi)國王都中的將軍府有一位重要的客人等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