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遇到常昊的時候,正逢滿城辛夷花盛開,一片姹紫嫣紅。
都說相國府里的小姐已過及笄之齡,生的水靈妖嬈,乖巧喜人,卻也頗有些頑劣。相國夫人郭氏一門又是朝中重臣,這個相國府辛愢家的小姐,可謂從小錦衣玉食,不曾有過煩擾之事。
大約人生里面,辛夷第一次知道煩憂,不過是因她及笄待嫁幾個字引起。這還得從衛(wèi)王后因了主持簪花節(jié)盛會,明令各朝臣家及笄待嫁的小姐隨同夫人一起入宮赴宴說起。相國府夫人郭氏心里雖然知道此次赴宴,絕非普通赴宴那般簡單,既然提到及笄待嫁,自然便有心撮合朝臣之間的姻親關(guān)系,她因深知自己女兒的脾性,曉得她自小生活無憂無慮,對于自己的事情慣常自作主張,深得相國的喜愛,想到自己出身重臣之家,夫家又是一國之相,怎的自己女兒的婚姻大事卻要憑著這個王后幫著挑三揀四。因此心里對王后的打算難免也頗有些不是滋味。
郭氏告誡自己的女兒:“你便是有一百個不愿意,也只得忍耐一二吧。放心,母親必然不會叫你受了委屈,你只管拿出咱們相國府千金的儀態(tài)款曲來便是。饒是你誰都不瞧進眼里,但王后卻始終要應(yīng)付的?!?p> 辛夷自覺自己不過一個少女,如何便能應(yīng)付,然而相國府的款曲,卻不得不做出來。王宮里的宴會,鶯歌燕語,暗香浮動。索性席上之人皆是群臣家眷,若說哪家的小姐溫柔可人,善解人意,必然有誰家的姑娘清純靚麗,儀態(tài)端莊。
辛夷落座在母親郭氏身側(cè),一張笑臉憋得紅彤彤,卻也學(xué)著郭氏與人和善而笑。觥籌交錯中,郭氏見王后端莊典雅,蔡夫人風(fēng)情萬種,弋夫人低眉順目。女人之間的暗自較勁,總是叫旁人難以捉摸看透。
郭氏陪著蔡夫人飲了一杯美人醉,面上的喜悅恭迎都落在了王后的眼中。王后面上雖仍有喜色,但眼中的冷芒更甚,看向一臉羞澀的辛夷,和善溫柔的點點頭道:“想不到相國夫人家的小姐,生得這般貌美,又楚楚動人。不知,相國可曾替小姐覓得良配?”
相國夫人郭氏聞言,大方的起身行禮,緩緩開口:“小女剛剛及笄,我家夫君還說,雖然女子應(yīng)當(dāng)早嫁,然而辛夷實在乖巧懂事,頗得家中老夫人疼愛。奴家和夫君亦皆有不舍,是以尚不曾著急?!?p> 辛夷未曾料到母親將奶奶抬出來拒絕王后的美意,心里自然更加歡快幾分,拉了拉母親郭氏的衣角,郭氏掩著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
“確然如此,妾身也問過相國夫人,辛夷既然及笄,便應(yīng)當(dāng)婚配了,然而相國夫人說,府里老夫人發(fā)了話,道是這個小孫女生得十分討人喜歡,不僅乖巧懂事,又善解人意,是以她的婚事,卻還需要老夫人首肯才行?!辈谭蛉丝粗鹾螅恍?。
王后嘆息一聲,她哪里會不知道郭氏不過找了一個合理的托詞,若是她都做不了主的事情,便是詢問她也是無用,好一個郭氏啊。合著蔡夫人一唱一和,當(dāng)真不把自己放在眼中了么??粗靡獾牟谭蛉?,王后看向眾朝臣家眷道:“王都之中,非屬相國府辛夷花開最美。只是不知,誰家有這個福氣,能將這朵美貌的辛夷花,情根深種自家府中。”
郭氏和蔡夫人皆是面面相覷,最后卻只得陪著笑臉。年少的辛夷哪里知道王后和蔡夫人之間的較量,亦不會知道王后不過一句夸贊,卻演變成世人口口相傳的一則趣聞,道是衛(wèi)國王后大宴群臣家眷,相國府嫡女輔一出席,一時艷壓群芳,衛(wèi)王后喜歡非常,脫口稱贊道:“王都之中,非屬相國府辛夷花開最美?!?p> 辛夷被席上的脂粉熏得頭昏腦漲,趁著空隙偷偷溜出王宮之時,眼見街市之上,好不熱鬧,人群之中,皆是歡聲笑語。一顆少女心沉沉墜地,竟打發(fā)了車夫,同丫鬟一起逛起了長街。
簪花時節(jié),乃是衛(wèi)國少男少女的節(jié)日。一身男子裝扮的辛夷,看著滿街之上,盡是成雙成對的少男少女,不免有些許的惆悵,這惆悵便是她出身富貴,平日里本就不容易出府認識旁的男子,更不要說與人成雙成對,想到此,辛夷面上頓時一紅。難道及笄的少女,便如此迫不及待的想要與男子手牽手了么?她被自己腦子里的想法嚇了一跳。轉(zhuǎn)身便買了兩個面具掛在自己和丫鬟的面上,總要叫人不看到自己此刻滾燙發(fā)紅的臉才好。
華燈初上的王都街市,喜氣洋溢在每一個角落,藏在面具之下的辛夷,一樣歡喜非常。衛(wèi)國王都的簪花節(jié),一年一次,乃是未婚少男少女的節(jié)日,這一日,互生歡喜的少男少女可以盡情的互表愛意,而不被世人恥笑。然而即便不會被人恥笑了去,但是少男少女總有顆不好意思的少男少女心,是以,佩戴面具的習(xí)氣不知道何時形成的,此刻辛夷覺得這習(xí)氣當(dāng)真是好。
辛夷羨慕于那些可以互表愛意的少男少女。擠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看著張張面具,辛夷猜測著這些人的面上是不是也如自己這般滾燙非常。
喧囂的街市,熱鬧的人群,歡聲和笑語夾雜其中,令人沉醉,令人向往。辛夷沉迷其中,仿佛滿城的辛夷花都跟著競相綻放,猶如她那顆蠢蠢欲動的一顆少女心。正在遐想之際,一張寬大的手穿過人群,不偏不倚的拉住了她的手,辛夷還未回過神來,那人低沉著嗓音急道:“糟了,他們追來了,快走!”
男子的聲音低沉而有磁性,辛夷不曾反應(yīng),人已經(jīng)被帶著小跑了起來。聽見男子焦急的話語,辛夷大驚的回頭,卻已然見不到丫鬟小紅的身影,那人拉著她的手,寬大且用力,溫暖且安心,然而手上十分粗糙,辛夷本想大叫,觸摸到那只寬大手掌中的厚繭時,不知怎的,辛夷有片刻的停滯,她剛要張開的口,便緊閉了起來。
這個男子的聲音那么好聽,想來定是一個溫柔的男人。這個男子的手那么粗糙,想來定是一個不善言辭,會使刀劍的粗莽男人。若是男子回頭看到自己拉錯了手,不知會是何種表情。會驚慌失措的連連道歉,還是會怒發(fā)沖冠的惱羞成怒而去?辛夷來了興趣,本是一張驚慌失措的小臉,頓時變得促狹起來。
男子拉著她,穿過擁擠的人群,與無數(shù)成雙成對少男少女擦肩而過。直到辛夷氣喘吁吁,終于來到內(nèi)河岸邊的一處涼亭,男子方才停下腳步,回過身來,卻一伸手,取下了面上的面具。
辛夷猝不及防之下,便見到一張英氣勃發(fā)的面龐,他身上飄來淡淡的沉香氣息,與他朝氣蓬勃的氣質(zhì)卻截然不同。辛夷不知該說他英俊瀟灑,還是儀表堂堂,或許兩者皆有。世間除了自己的兄長,原來還有這般極品的男子。好似來不及做好遇到一個良人的準備,辛夷本來促狹的面上,生了層層的紅暈,仿佛要將她的臉灼燒一般。
男子見她吃吃的看著他,皺了皺眉,略帶責(zé)備的語氣看著她道:“我適才已經(jīng)告訴你了,待到酒過三巡,你便假托府中有急事要我務(wù)必回去,怎的臨到關(guān)頭,卻不見你人影?辦事如此不牢靠,幸而子賦他們未曾追上來,否則豈非叫我又要大醉而歸,回去再好好收拾你?!?p> 原來是為了躲朋友的酒局,辛夷面上一笑,忍不住伸手想要掩住嘴唇,手一伸出,方才想起自己帶著面具。男子見狀,更加不解,隨手一把掀開了辛夷的面具,“你笑什么?”面具之下,一張粉嫩的小臉,略帶了一絲驚慌,男子面上一滯,但見辛夷忽然抬起了頭來,對著他卻是莞爾一笑。
“這……”見辛夷促狹一笑,男子猛拍了一下腦門,頗有些自覺羞愧一般的看著辛夷爽朗一笑道,“在下沖撞了,還望兄臺不要見笑?!闭f完,拱了拱手,瀟灑恣意,卻也帶著幾分歉意。
“原是人來人往,本就容易認錯?!毙烈拿嫔蠋еσ猓劬s始終不曾離開男子的面龐,說著微微福了福身,只是剛一福身,恍惚記起自己身穿的是自己兄長的衣裳,立時又趕緊拱了拱手,“怪不得旁人?!?p> 男子見她本要福身,卻改做拱手,更加狐疑,一把抓住了她伸出來的兩只手,定睛看去,膚白肉嫩,水靈潤澤,不是女子又是什么。當(dāng)即領(lǐng)會了過來,松開手道:“在下姓常,你可以喚我……于期。敢問姑娘芳名?”
原來,這個男子聲音那么好聽,長得那般風(fēng)流,即便看到自己認錯了人,拉錯了手,卻這般坦蕩的道歉,明知自己是女子,卻也這般無所畏懼的互相認識。既溫柔,卻毫不粗莽。若如此,辛夷為何不能更坦蕩一些呢?
此時涼亭外的一株辛夷花,滿樹芬芳,撒下遍地芳華。微風(fēng)徐徐,片片花瓣翩然而下,落在一臉如明月般耀眼的女子身上。男子忍不住伸出手來,辛夷頓時怦然心動,明白了情竇初開的滋味。
男子輕輕拾起飄落在辛夷肩上的一片白色花瓣,溫柔淺笑。“你可知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嗎?”
男子不明所以,卻也認真的看了看手里的花瓣,“王都之中,辛夷花開之時,天地為之絢爛美好,姑娘為何這般問?”
辛夷笑著直指白色花瓣道:“你既知這花名,便已然知道了我的名字。”
男子看了看白色的花瓣,微風(fēng)吹動起它淡淡的香氣,仿若眼前的女子,使人心曠神怡。夏花絢爛時,他遇見她,她說她是一朵辛夷花,他于是相信了。心道,她即便是一朵辛夷花,那她當(dāng)是最美的那一朵辛夷花。
他們在喧囂的街市上,手牽著手,擠過人群,來到辛夷花樹下認識。他英氣勃發(fā),她豆蔻年華,卻已然互生歡喜。這該是簪花節(jié)里,最美的一樁故事。
此后的每日黃昏,內(nèi)河岸邊的涼亭下,總有兩個男子相約樹下。烏篷船偶爾靜靜滑過,仿佛只是想知道他們彼此都交給了對方多少。
常于期告訴辛夷,他乃是將軍常昊坐下的一員猛將。出生入死,從未曾有過片刻的猶豫害怕。他向女子訴說著戰(zhàn)場上的廝殺,凡遇血腥,便過而不提。凡遇趣事,總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jié)。常于期見辛夷面上總帶著笑意,更加忍不住想要讓她時刻喜悅才好。
辛夷自然知道眼前男子的想法,她想,他的眼神里干凈清澈,他的眉目間,和善溫柔,他該是她的良人。然而連著相約了十日,他卻始終未曾開口詢問她的家世過往。他既不問,她自然也不敢言語。
辛夷每每看見常于期眉飛色舞的講起戰(zhàn)場,總是掩唇輕笑,男子說得神采飛揚。偷偷的相約總是帶了幾許新鮮刺激,男子也曾懷疑過女子的身份,身旁的下人提醒他何不跟著她,查看個究竟。
男子聞言卻是搖了搖頭。“既然相交,必然坦蕩。她若是此刻不想要我知道,我又何必緊緊相逼。我相信,總有一日,她會告訴我的?!?p> 辛夷總是記掛每日黃昏之約,以至于不記得關(guān)注相國府里的事情。
相國夫人郭氏連日來頗為頭疼。因了王后的一句戲言,相國府的門檻都快被媒婆踩塌了。今日是東街御史府家的公子求親,明日是西街大司馬的公子有意。日復(fù)一日,郭氏終于忍無可忍,她深覺自己的女兒,便是配給公子季也綽綽有余,然而公子季是王后所出,哪怕退而求其次,公子伯牙也是不錯。豈是王都之中,這些世家可比。因此,在忍了十幾日后,她便直接命人將媒婆攔在了門外,覺得總算得到了清凈。
然而世家大族之間表示友好的做法卻有很多。相國夫人既然迂腐,不如直接找相國。相國府隔三差五便有都尉家的嫡子上門討教才學(xué),司馬府的嫡子也走得勤快。辛愢自然高興不已,拉著都尉家的兒子下棋,談?wù)撈逅?,拖著司馬府的兒子談?wù)摻?jīng)史子集,御史府的嫡子似乎也很上進。辛愢左思右想,覺得都尉家的嫡子雖然棋藝不精,但每每輸給自己時,一副謙卑恭敬,深得自己心意。司馬府的嫡子雖然文史不通,但每每聽著自己的講解,總是點頭稱是,對自己的才學(xué)似乎也頗為肯定。他自然知道這些晚生前來叨擾的目的,一時之間,還真的認真思考過誰比較合適做自己的女婿。
他哪里知道都尉家的兒子每逢下棋,心里百般不是滋味,司馬府家的兒子背誦一遍史書得頭昏腦漲好幾日。恰逢一日辛愢不在府中,兩位公子哥又前來拜見一二。即便自己前來拜見相國的目的,僅僅是想在府里逗留些時日,以便看看那傳言中的辛夷花是不是當(dāng)屬最美,但是連著數(shù)十日,也未曾見到這朵辛夷花的半點影子。少年總是心性兒高傲得緊,自以為情敵見面,因此分外眼紅之事就此發(fā)生。
據(jù)郭氏轉(zhuǎn)告相國的話里說道,那都尉府的見到司馬府的,兩人年紀相當(dāng),樣貌也不相上下。因此只好言語相擊各自是否更受相國喜愛,一時之間在府里吵得不可開交,最后當(dāng)眾撕扯起來。
郭氏一向不待見這些公子哥,眼見打了起來。自然全部都轟了出去。這些公子哥何曾受到過這般對待,認為相國府實在有辱斯文,太不給都尉府和司馬府面子。于是一狀告到了衛(wèi)公面前。
衛(wèi)公本來只當(dāng)一則趣聞聽聽,讓兩家的人各自陳述一番,還不免調(diào)笑一二。都尉府和司馬府傷了顏面,自然便記恨起辛愢來,家中嫡子果然再沒有上過相國府拜見。
王后總算聽得前朝議論此事,心里雖也覺頗為好笑,但料想到蔡夫人的盤算,自己自然要盡快求見衛(wèi)公,讓蔡夫人落了盤算才好,于是面見衛(wèi)公說道:“既然相國府里的嫡女這般美貌乖巧,世家大族又因求親之事鬧得并不愉快。衛(wèi)公總為這等朝堂之事,煩心勞累。況且發(fā)生此等民事,探究源頭,還是因為自己一句話引起,是以大王,何不將那辛夷賜婚了事?!比粽f賜婚給誰,王后自然破費了一番心思。相國府素來與公子伯牙親近,公子伯牙乃是蔡國公主蔡夫人的長子,與自己向來勢不兩立?!皩④姵j?,少小便隨軍出征,跟著大司馬習(xí)得萬人敵的技藝,人也生的十分偉岸英氣,何不將她許給將軍常昊。當(dāng)真是郎才女貌,好一對良配?!毙l(wèi)王后不過想,常昊與公子季走得近,以此拉攏,更顯王恩。
衛(wèi)公召見常昊,常昊一身朝服,畢恭畢敬,衛(wèi)公見了,深覺王后的眼光卻也獨到。于是說道:“常將軍雖然年少有為,卻也到了應(yīng)當(dāng)婚配的年紀。念你父親為國征戰(zhàn),于沙場戰(zhàn)死,你的婚事,自然應(yīng)有本王替你做主?!?p> 常昊于朝堂之事向來心中分明。朝中勢力分為兩派,一派親近公子季,一派則支持公子伯牙。以大司馬府和相國府為首,他以為正統(tǒng)傳承,兩位公子間本就不該多生嫌隙,為衛(wèi)國計,自然更屬意公子季。而自己是大司馬一手調(diào)教出來,卻哪里不知道自己的婚姻之事暗藏著利害關(guān)系。若是以前,他或許會思考一二,但是此刻他腦中忽然便浮現(xiàn)出辛夷那嫣然一笑的笑臉。
因此,衛(wèi)公還未提及辛愢家的嫡女,常昊便一口回絕道:“微臣鄙薄之身,婚姻小事不敢勞煩大王。只是,常昊已有心上之人。近日,正好要上門提親。因此,大王好意,微臣只能心領(lǐng)了,還望大王恕罪?!?p> 衛(wèi)公見常昊雖然年紀輕輕,卻也一表人才,再者,自己當(dāng)著幾個文臣的面子問出口,若是強行婚配,叫旁人見了,豈非以為有意布置,屆時又恐生出許多事端。這事端便是公子季與公子伯牙之間的較量,衛(wèi)公雖然有意培養(yǎng)兩位公子。卻也并不希望他們將爭斗擺到臺面上。衛(wèi)公思來想去,話已出口,自然還是要挽回幾分薄面,于是和顏悅色道,“相國府辛愢家的嫡女,據(jù)王后所言,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常愛卿若是有意,本王便替你許了這一門好親事。”若是公子季有意,自然會私下勸服這個倔脾氣。
“微臣多謝大王關(guān)心,只是微臣與相國府嫡女無緣,不敢強求。”常昊說得鏗鏘有力,拒絕婚事的時候,認真且堅定。
出了朝堂,迎面遇上辛愢。常昊卻畢恭畢敬的行禮,辛愢深知眼前這個男子雖然年輕,但勇猛剛毅,堅決果敢之名不輸當(dāng)朝大司馬。心里其實頗為喜歡,奈何常昊與公子季親近,對于自己自然多有防備。
“常將軍也進宮拜見大王?”辛愢抹了抹胡須,笑意盈盈。
常昊拱手行禮:“大王召見微臣,微臣不敢不來。只是……辛相國可知大王召見你我所為何事么?”
辛愢聞言卻是一頓,不明所以的看著常昊,常昊只是微微一笑,“微臣不敢領(lǐng)受大王美意,是以,已然拒絕了大王好意。辛相國自然也不必?zé)n。對了,常昊雖然一介莽夫,卻也知道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個道理,公子伯牙年輕氣盛,辛相國何不好好規(guī)勸一二。”一句話說的辛愢心中頗為震動。
“呵呵,多謝常將軍提醒。你我皆為人臣,形勢多有身不由己。老夫又以何身份能規(guī)勸公子?!?p> “哦?常昊愚鈍,以為弄臣和人臣,總還是有些區(qū)別的。時辰不早了,常昊告退?!?p> 常昊闊步離去,不卑不亢。辛愢自然知曉他話中之意,他不意支持公子伯牙,卻也愿意提醒公子伯牙小心行事。他想將軍常昊,雖然行事謹慎,卻心腸太軟。
世人不知將軍常昊因何拒絕了衛(wèi)王的賜婚,相國府辛愢盡管知曉道不同不相為謀的道理,但到底是自家的掌上明珠,被一個將軍公然拒絕,多少覺得失了些體面。況且,朝堂之上的嘴巴,最是不緊?;蛟S,不日這樁事情便會傳得世人皆知,道是相國府里的嫡女,雖生的端莊貌美,將軍府常昊卻不敢求娶。
辛相國在朝堂上因這個嫡女受了些排擠恥笑,自然心里不甚暢快?;氐礁袝r,全將一肚子的憋屈撒在了郭氏身上,責(zé)備她只想著尋一門好親事,弄得王都之中的世家大族各個怨聲載道,如今被將軍府常昊公然拒婚,世人豈非都在坐等好戲開場,早知如此,當(dāng)初就不該拒這些世家公子于門外,本來司馬府的公子,他便覺得很好。
郭氏哪里受過這樣的責(zé)罵,便將蔡夫人為拉攏相國府,竟答應(yīng)時機成熟,便請求衛(wèi)公將辛夷賜婚公子伯牙之事說了出來,可誰知,被王后攪和之下,這才生出衛(wèi)公欲賜婚將軍常昊之事。辛相國是個極其聰明狡猾之人,如何不能勘破王后的圖謀,幸而常昊拒婚,可辛夷的名聲已然在外,自己又在氣頭之上,自然打發(fā)了郭氏將辛夷禁足在閨房之中,想要等府外風(fēng)聲過后再能露面。
辛夷無緣無故遭到禁足,尚來不及知會常于期,想著辦法想要出去,奈何郭氏也是鐵了心,將她關(guān)得嚴實。
常昊在涼亭里踱著步子,月上柳梢頭,人卻未曾出現(xiàn)過,他心中急切,若非衛(wèi)公有意賜婚,他本不想與這位嬌羞的女子說破,他要怎么解釋自己并非常昊的坐下猛將,而正是常昊本人,他若提出上門提親之事,她是否一定會答應(yīng)自己?
他滿心期待的站在涼亭里,夜晚來臨,微風(fēng)吹下,辛夷花動,暗香徐徐。月色深沉幽靜,他沒有等來想要等待的人。
辛夷委頓在閨房之中,朝著窗外看去,圓月高懸,她很想知道,他是否依然在辛夷花樹下等待。她看不到他的等待,她多想此刻能夠出去,去到她的身邊,若是他問她的家世,她一定知無不言,若是他能向爹爹求娶自己,她一定滿心歡喜。
將軍常昊自黃昏之際等到第二日清晨,再由第二日清晨等到那日黃昏,又從黃昏等到第三日清晨,周而復(fù)始,三天三夜,他沒有等來想要等待的人。
輕羅粉黛白蘭花,纖腰玉帶舞天紗,疑是仙女下凡來,回眸一笑勝星華。常昊等待辛夷用了三天三夜,而辛夷看到常昊的等待,卻足足用了五年。
辛夷禁足家中數(shù)日,好不容易得了空隙,丫鬟小紅自內(nèi)河涼亭外回來,卻說并未有人在此等待。她想,他的陪伴終究只是虛幻,他為何不來尋找自己,為何從未曾詢問過自己?原來,她有過的滿心期待,不過是一場誤會,誤會他對她有意,誤會他會終有一日上天入地,找尋自己。
不過短短數(shù)日,相國府里漸漸失去了歡聲笑語,辛夷花謝了又開,開了又謝,本該年復(fù)一年,然而當(dāng)相國府的辛夷花謝之時,卻等來了衛(wèi)王宮里的禁軍團團包圍。
相國府大公子辛由被押解王宮大牢,郭氏整日以淚洗面,相國府頓失生機。辛夷終于可以放出閨閣,卻面對著整日慘淡的府上眾人,她忽然間明白了過來,許是山雨欲來,相國府的辛夷花一夕之間,盡數(shù)凋零了。
當(dāng)公子伯牙刺殺公子季未遂被揭發(fā)后,將軍府常昊撬開了一個死士的嘴巴,從而知道了相國府嫡子辛由參與其中出謀劃策,王后震驚憤怒之下,自然要將犯上作亂之人嚴刑拷打。辛由未能架住天牢的酷刑,竟將刺殺之事和盤托出,相國府從未能擺脫嫌疑,衛(wèi)公也不想日后還有此等惡事發(fā)生,是以命令嚴肅處理。
相國府辛愢辛由挑唆公子伯牙犯上作亂,理當(dāng)嚴懲。當(dāng)相國府滿門就地抄斬,公子伯牙貶為庶人,蔡夫人打入冷宮的旨意在王宮里面?zhèn)鬟f開來,幾個宮女躲在墻角嘴碎的嘆起相國府的遭遇時,常昊正受了公子季的稱贊自宮中出來,無意中聽得一聲嘆息道:“哎,可惜了,是滿門抄斬。辛相國竟然做出這樣的惡事,連累了他一家大小不說,這一門姓氏也算是再也抬不起頭來?!?p> “是呀,王后私下里還說,辛相國的女兒,剛剛及笄便有這樣的遭遇,王都之中最美的辛夷花當(dāng)真是紅顏薄命?!?p> 王都之中最美的辛夷花……常昊本并不在意相國府榮辱之事,自己從一開始便認為公子季乃是正統(tǒng)傳承之人,若說公子伯牙作亂之事該當(dāng)嚴懲,他也并不覺得有何非議。
只是此刻,他仿佛再一次看見滿樹辛夷花盛開下,一個絕世出塵的女子說:你既知這花名,便已然知道了我的名字。
他快步上前,一把提起碎嘴宮人的衣襟,嚇得宮女們尖叫連連,卻只見他目眥欲裂,眼里冒著征戰(zhàn)沙場般的兇狠,“你說辛相國的女兒,是否也名喚辛夷?”那宮人嚇得腿腳哆嗦,牙關(guān)打顫,卻還是驚恐的點頭。
原來,她并未曾騙自己,她本就是那一朵辛夷花,她本該是那朵王都之中最美的辛夷花。他怎能如此愚鈍,他怎能如此愚鈍……他頹然的松開手,腦中閃現(xiàn)無數(shù)個念頭,她為何不再見自己?是否是因為自己公然拒婚之事?她是否在怪自己?然而這些都已然不再重要,滿門抄斬的旨意已經(jīng)送出了王宮,他不能再一次丟下她。
常昊拔足狂奔,朝著衛(wèi)公的書房奔去。他要救她,那個讓他心里滿心歡喜之人。衛(wèi)公不解常昊的求見,還未詢問來由,便聽常昊道:“大王曾經(jīng)問微臣,若微臣有意,大王便替微臣許一門好親事。微臣想來問問,大王此話可還作數(shù)?”
衛(wèi)公聞言蹙額,更加不明所以,卻只得淡淡道:“本王確曾說過相國府辛愢家的嫡女,據(jù)王后所言,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若常愛卿有意,本王自然愿意成全一門好親事。只是……如今相國府背著寡人做出犯上作亂之事,大逆不道。本王已經(jīng)發(fā)了旨意,將相國一家老小,就地抄斬。世上已無辛相國,自然沒有相國府嫡女,本王本就不欲勉強你,你若有心上之人,本王卻還是愿意成全你。對了,愛卿曾說已有心上之人,只不知,這人是誰?”
“那心上之人正是辛相國的嫡女辛夷?!背j还虻剡凳?,衛(wèi)公卻已然怒目圓睜。
“放肆,常昊你可知道你在說什么?你明明已經(jīng)拒絕過本王賜婚相國府,為何此刻卻要來與本王難堪?你到底什么目的?”
“大王息怒,常昊心上之人,確然便是辛夷。常昊先前不曾想明白,此刻常昊已然知道了自己的心意,還請大王成全。世人皆知衛(wèi)公重諾,常昊愿以將軍府日后的榮辱換取辛夷的一條賤命。”一聲懇求,擲地有聲。
衛(wèi)公重諾,世人皆知,他不過以此要挾。
“你愿拿一門榮辱換取一個罪臣之女的賤命。你可曾想辛愢犯下的罪,無可饒恕。本王若是答應(yīng)你,叫世人如何評議本王,若本王不答應(yīng)你,又叫世人如何看待本王?常昊啊常昊,你當(dāng)真是糊涂?!?p> “還請大王成全。”他知道,衛(wèi)公定然會答應(yīng)的,大王說過的話,豈有不作數(shù)的道理。若果答應(yīng),就快一點吧,再不快一點,只怕他便不能救她了。
“你盡心竭力輔佐公子季,本該與此事撇清干系。如今你自己又趟進來,可曾想過,公子季是否再會信任于你?可曾想過,這朝堂之上,你日后將如何立足?罷了罷了,滿門抄斬的旨意已經(jīng)送出了王宮,本王這些話,你自己好生掂量。你若是執(zhí)意要救她,便去吧。但……本王有一個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