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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志異殘淵卷軸

第十章 青州姜氏女

九州志異殘淵卷軸 招招搖搖 8012 2020-11-29 13:23:13

  姜樂蘊!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女子提到她的名字,名字美好,當真是好聽?!澳隳兀啃∨趺捶Q呼恩人?”

  江沉風本想脫口而出的話,忽然被女子打斷道:“我忘記了,你……你不會說話?!苯溜L啞然失笑,卻也并未出言糾正她,他想,倘若他真的不得不殺了她,那么……姜樂蘊最好永遠都不要知道自己的名字吧,這樣……她便不會恨自己了。

  江沉風第一次后悔自己竟然想做成為一個刺客,他忽然意識到,在遇到姜樂蘊后,他有了很多個第一次,第一次體會到欣喜,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后悔。

  他們的第二次談話,就這樣在沉默里打住。

  走走停停了半月,王都很快就到了。江沉風陪著姜樂蘊趕往她的婆家,王都里的丞相府大門緊閉,姜樂蘊遠遠的看見街的盡頭那一處寬闊的府邸,不由得展現(xiàn)出了許久以來不曾有過的笑容,她看向江沉風道:“我們到了,那里便是丞相府!”說完,她眼中又生起一絲憂傷哀怨,姜樂蘊緩步朝著丞相府走去,奮力拍打著門扉,開門的是個老伯。

  “小女乃是青州姜氏女,因送親途中遭遇山匪與下人分開,煩請老伯通傳一聲。這位是……”姜樂蘊回身,卻不見了身后江沉風的身影,她不解的想要轉(zhuǎn)身去尋,奈何此時丞相府門打開,姜樂蘊只得跟隨老伯走了進去。

  “真的是青州姜氏女?”正廳里一個老婦正襟危坐,蹙眉看向姜樂蘊。

  “少夫人,你竟還活著?”一個老婦奔出來,握住姜樂蘊的雙手,“老夫人,此女確然便是走失的少夫人??熳屛铱纯?,少夫人,那日你去了何處,我們一行,就剩下老婆子我一個人了,若非老婆子我裝死,指不定也再見不到老夫人了?!崩蠇D說完,掩面而泣。

  “有個恩人路過救了我,倘若沒有他,樂蘊就真的再也見不到婆婆了。”姜樂蘊說完,跪地朝著面前的老夫人拜了一拜。

  老夫人命下人將姜樂蘊扶起,“是誰救了你?”

  “他……我也不知道他是誰。恩人不會說話,卻陪樂蘊一起歷盡艱辛找到丞相府。樂蘊本想若有機會一定報答他的救命之恩,只是他卻忽然不見了蹤跡,想來,他或許是俠不留名的?!苯獦诽N回答得一派天真,眾人聞言卻是愣了一愣。

  “相救你的是個男子?”老夫人心有不悅,卻自端著威嚴的架子。

  “是!”姜樂蘊答完,方才察覺廳中一時有些氣氛緊張,忽又記起自己的描述,方才想起一路奔波,未曾想過男女大防之禮,她與那男子的相遇本不該告訴別人,姜樂蘊立時便有些后悔,咬著嘴唇,不知再要如何言語。

  “少夫人,你……請隨我來!”那先前哭訴的老婦乃是此次丞相府派往青州迎親的老媽子,此時打破沉默,將姜樂蘊帶著進了廳后耳房。不過片刻,廳中幾人便又見那老婦將姜樂蘊帶了出來,老婦一臉高興的向老夫人道,“稟老夫人,幸而此事未曾報官,少夫人與公子的婚事或可盡早舉行,也好教公子早日好起來?!?p>  “哦!依你看,此婚事應盡早?”

  “是是,應盡早!”眼見老夫人聞言這才又和顏悅色起來,這半月的奔波疲累,在姜樂蘊心中卻忽然有些落寞不堪,丞相府明明聞知她路遇盜匪,險些喪命,此番眼見她活著尋來,在乎的竟只是她同一男子一路奔波了半月,是否還是清白之身,她望著廳中柱腳,不愿回神。

  “楨兒身子不爽,你應當知曉吧?”老夫人滿面愁容的看著姜樂蘊。

  “是,知曉的!”姜樂蘊慘淡淡回答。

  “本來我們還想著大辦一場,只是楨兒身子近來越發(fā)不好,既如此,大婚當日便只邀本家親戚些來吃個酒,便將你與楨兒的婚事辦了。想來,他人逢喜事,定然能夠大好的?!?p>  “是!”

  只是丞相府的小公子本就病入膏肓,乃是靠著藥好不容易吊著最后一口氣,需兩人合力抬著他方才完成與姜樂蘊的婚禮,直至被送入洞房之中,姜樂蘊才看清小公子早已是面容枯槁,烏黑著的眼圈緊緊閉著,二人連說上一句話也沒有機會,姜樂蘊趴在床沿上,生怕這尊貴的丞相府公子就此一命嗚呼,好在他雖氣息不穩(wěn),但心口卻起伏著。

  姜樂蘊奔波了半月,終于來到夫家。傳說中,最有權(quán)勢的齊國丞相府雖顯赫富貴,卻奈何生了一個天生帶病的小兒子,即便如此,想要嫁進丞相府的人家亦不勝枚舉,青州姜氏的族長,姜樂蘊的大伯父憑著青州大賈這樣的身份,許了她這看似榮華富貴一般的親事,以此獲得丞相一族對青州姜氏的庇蔭,如此,只需舍去她姜樂蘊一人的幸福罷了。

  姜樂蘊趴在床沿,想起她為了父母得大伯父照拂而遠嫁此地的辛酸,想起她在轎中咬唇哭泣的不甘不愿,想起她被山匪嚇破膽時,江沉風像他的救命稻草一般的出現(xiàn)……那月光下的流螢,還有那月光下的江沉風,姜樂蘊自夢中驚醒,六神無措,她的心里有個聲音告訴她,他已經(jīng)走了,自己更不應再想起這個人。

  此刻天光大亮,下人們扣門進來,替那孱弱的,昨日大喜的小公子整束凈身并端來藥盞,姜樂蘊接過藥盞尚在攪著湯匙,卻聽下人“啊……”的一聲驚呼,“公子……公子死了!”姜樂蘊端著藥盞的手一滑,“哐當”一聲,碎了滿地。

  丞相府那久病纏身的小公子,青州姜氏女成婚不過一夜的夫君,就此死在了新婚的第一日,被發(fā)現(xiàn)時,身上尚有余溫,說書先生假做悲傷的搖頭嘆息,直言當真是可悲可泣。不僅如此,據(jù)聞那青州姜氏乃是大賈之家,最是重信重義,是以養(yǎng)得姜氏兒女亦頗重名節(jié),那姜氏女因成親不過一夜,夫君便赴了黃泉,竟不愿獨活于世,因此隨那薄命的夫君而懸梁自盡去也。此事震動齊王,直嘆丞相府有如此高潔高義之婦,因此賞賜了許多錢財,要丞相府定要厚葬此二人。

  江沉風沒有繼續(xù)聽下去,他抓起長劍,心急火燎的奔到丞相府的院墻外,提步一跨,便上了丞相府廂房的房頂,他焦急萬分,記得自己初見她時,她是何種委屈羞憤,哭得肝腸寸斷,心想她不像是個不怕死的女子,他飛檐走壁,躲躲藏藏,到處尋找,終于在一個廂房里看到了他日夜擔憂的女子,活著的女子!

  伺候女子的老婦端著一碗?yún)珌淼剿姆块g,她正端坐在案前書寫。那老婦見狀,湊近看了看道:“想不到你的字跡這般工整好看,可見你的父母教的是極好的?!?p>  “多謝大娘贊賞,樂蘊以前在家時,爹爹常常教我習字作畫,他說樂蘊雖是女兒身,卻不能辱沒了姜家的門楣,也是為了讓樂蘊能夠熟讀人世間的道理,日后到了婆家不至于懵懂無知,失了婆家的體面。只是樂蘊不知,為何我要日夜抄寫這么多遍《烈女傳》呢?”

  “你到府上幾日了,大娘我也瞧出你是個溫婉賢淑,識得體統(tǒng)的女子,你可知這《列女傳》都講了些什么?”

  “這傳記里,無非講的是有些失去了夫君的女子,因不愿獨活于世,便陪著夫君死去的故事。有些女子懸梁自盡,有些女子沉湖而死,有的更是投井而去。只是……樂蘊實在不解,即便沒有夫君,亦能好好活著,她們?yōu)楹味ㄒx擇去死呢,大娘,您說是么?”

  姜樂蘊甚是無辜的看著眼前這個慈眉善目的老婦,老婦猶豫著開口,“那日我們一行被山匪打劫,你失了蹤跡……雖只你我歷經(jīng)此事,但……你也是曉得的,女子艱難,那日你說送你回來的乃是個男子,雖后來老奴證明了少夫人你的清白,但……再者說,丞相府許這一門婚事,本是要你來沖喜的,誰知成婚不過一夜,小公子反而去了,此事終歸是老夫人心里的一根刺。”

  姜樂蘊頓時猶如含了姜片在喉,澀澀說道:“樂蘊豈有不知,不過,我確實未被山匪擄劫,恩公他又于刀光火海里救我,誰人卻去想那男女大防之事,此事原是我疏忽大意說了出來,還有夫君,本就是病入膏肓……婆婆,你明明是知道的呀!”

  “他雖救了你,卻也害了你。你可知道,外人如若知曉,都會如何看你?送親隊伍忽然遭遇山匪劫掠,獨獨你活著回來了,且不說那些擄掠良家女子的山匪,萬沒有完璧歸趙的。你說你和他一道走了半月,叫人……叫人如何信你。又說小公子……哎……總歸是你命苦罷了?!闭f罷,慈愛的婦人以帕拭淚。

  姜樂蘊再不蒙事,也知道她話中之意,她登時臉頰滾燙,“噗通”一聲無力的跌坐在了地上,“大娘,小女已證清白,且行止端正,斷不會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來,您這樣說,便是懷疑小女的貞潔,小女絕沒有做出有辱聲名的事情。如若老夫人不信,我便……我便去她跟前對天發(fā)誓。夫君已經(jīng)死了,此事緣怪不到我的頭上,母親不必教我每日熟讀這些故事,若是她也要樂蘊如此作為,那樂蘊便……便……”姜樂蘊哭的凄凄慘慘,江沉風隱在黑暗里聞言悔恨萬分,他覺得他不該送這個無知的少女到這個地方來,她或許也并不知道丞相府已然對外言明她隨夫殉情而死的事情,她在外人眼中實則……是個早已死去的人罷了,可她竟然無從知道。

  “罷了罷了,你喝了這碗?yún)?,早點休息吧?!崩蠇D嘆息一聲,“那《烈女傳》你今夜也不必再讀了。”說完,扶起跌坐在地的姜樂蘊,將參湯遞到她手里,然后提著裙擺走了出去,獨留一臉怔楞的姜樂蘊呆立當場,許久都不曾挪動半分,姜樂蘊看著那碗漸漸冰涼的參湯,又看看那本已然熟記的《列女傳》忽然苦笑了出來。

  江沉風看著那個瘦弱的女子呆坐窗前,似乎忘記了此刻已是月上高頭。他就這樣靜靜的坐在對面的屋檐上,看著窗戶里的女子,神色恍惚的發(fā)著呆。許久,一陣涼風吹來,翻動了她跟前的書頁,她動了動眼瞼,起身將書本合上,然后緩挪步來到窗前,想要將窗戶關(guān)上。

  姜樂蘊心中凄苦,看向窗外的月亮時,卻在月亮下看到了一個黑色的身影,她警覺的回了回神,在看到那張熟悉的面孔后,頓時便放下心來,江沉風知道她看到了他,有些難為情的趕緊翻身下了房頂,想要逃竄而去。

  只是他翻下屋頂?shù)囊凰玻瑓s聽見姜樂蘊的屋中一聲碗碟摔碎,窸窸窣窣聲音傳來,他覺察不對,復又翻上屋頂,奔向姜樂蘊的房間,待他沖進房中時,一個黑衣人正拿著一方白綾,死死的勒著姜樂蘊的脖頸,姜樂蘊的腳下是那碗盛著參湯的碎瓷,尚在呲呲的冒著白煙,姜樂蘊被勒著脖頸正痛苦的扭曲著面容掙扎著……看到房中這一幕,他想,他若是再遲一步,恐怕便再也見不到這個柔弱的女子了。那黑衣人見到有人闖進來,手上不自覺的松了力道,姜樂蘊反手拔下頭上的簪子,猛一刺出,正中黑衣人的脖頸,黑衣人嗚咽了一聲,捂著脖頸快速的向后跌倒,江沉風一步跨出,踢開了黑衣人,將姜樂蘊攬進懷里。

  姜樂蘊捂著脖頸,大口大口的咳嗽,喘著粗氣,站立不穩(wěn),因簪子插進了刺客的喉嚨,姜樂蘊束著的秀發(fā)傾了下來。黑衣人似乎并不死心,與江沉風纏斗不過片刻,便被江沉風一劍砍斷了胳膊,黑衣人尚未來得及慘叫,江沉風又一劍斜刺進黑衣人的心口,黑衣人應聲倒地,不再動彈。

  然而房中打斗驚動了院外的人,姜樂蘊被黑衣人勒得差點窒息,猶自回神,江沉風看到她脖頸處的紅痕,心中暗暗心疼憤恨,好在來得及時,否則……他不愿意想否則會如何,“快走!”不待姜樂蘊緩過氣來,江沉風抱著姜樂蘊便飛身上了屋頂,快步逃竄而去。

  姜樂蘊清晰的看到院外的火把,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沖進院來,她任憑江沉風帶著她一路飛奔,穿過夜深人靜的街市,穿過流水潺潺的河流,穿過她看到的人世間。

  最終,江沉風見跑得遠了,這才放下她來,此刻的姜樂蘊,捂著脖頸,披頭散發(fā)著,魂不守舍著,驚懼害怕著,她看向江沉風,眼神里有著憤恨,她恨聲道:“你來干什么,誰叫你來救我的,你為什么又來救我……”說著,眼睛里的淚水又大滴大滴的落下來。她看著眼前這個熟悉的男子,又想起了那老婦那些關(guān)于貞潔女子的話語,不由得悔恨羞憤,落在江沉風眼中,好不心痛內(nèi)疚。

  “你帶我到這里來做什么?你快帶我回去,要是回去得遲,又會被人誤會了,你快帶我回去吧?!苯獦诽N語帶懇求,假做鎮(zhèn)定的看著江沉風。

  江沉風看著她,盡管眼中滿是委屈和憤恨,驚懼和疑惑,但她卻咬著牙齒強裝著堅強。江沉風嘆息一聲,他不知如何回答她,他想起第一次相見時,這個嬌小柔弱,楚楚可憐的女子問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再次見到她時,她問他為什么又來救她。

  江沉風心里自嘲,倘若他告訴眼前的女子,自己實則是來綁她殺她,只是自己未能下得去手,不知那時這個假裝堅強的女子,又要如何待他?她會不會問,他為什么要殺她?

  眼前的女子,正如一朵未經(jīng)塵世的白蓮,純粹又無知,姜樂蘊滿臉都是淚水,眼中寫滿了無助和后怕,淚水盈盈的模樣,在月光下,當真楚楚動人極了。江沉風在心里數(shù)了數(shù)自己曾經(jīng)見過的女子,但從未曾有過一人像姜樂蘊這般令人忍不住憐惜心疼,江沉風想,誰人能夠忍心真正傷她呢?他本是個刺客,卻最終做了她的恩人。

  姜樂蘊執(zhí)意要回去,江沉風伸手攔在她的面前,姜樂蘊惱怒道,“我出來這般久,公公婆婆定然又誤會了,小女不能讓他們失了顏面?!?p>  江沉風苦笑,怎么到現(xiàn)在她也未曾明白,丞相府的顏面,早在她被山匪打劫之時,便已然丟盡了,只是他不忍告訴她這個事實罷了,或者,是她不愿意相信這個事實罷了。姜樂蘊推開他的手臂,怒火中燒的說道,“你不要再跟著我了,小女再一次謝過恩人相救,只是……若再有不測,還請恩人不要出手相救,于小女而言,名聲若有損壞,不若死了清白。”

  江沉風怔楞當場,眼睜睜看著姜樂蘊捂著臉傷心離去。已然夜深人靜,他卻無從阻攔,許是逃得太急,江沉風跟在姜樂蘊身后,在郊外的路上不知走了多久,待回到城里時,已是一片魚肚白。

  姜樂蘊似乎再也不愿江沉風跟在身后面,快步的進城,快步想要奔回丞相府,不知道婆婆會不會以為自己被歹人擄了,會不會丞相府現(xiàn)在混亂一片?那殺自己的刺客是什么人?他的尸體可曾報給官府?

  這一連串的疑問在丞相府的一片哭喊聲中止住,姜樂蘊站在丞相府不遠處的街市上。此時天剛發(fā)亮,而丞相府卻人聲鼎沸,丞相府下葬的隊伍緩緩走出府,她頓時靈臺清明起來,兩副棺槨,是在給誰發(fā)喪?她頭皮發(fā)麻,模糊的聽見了哭喪之人的呼喊。

  姜樂蘊不可置信的看著那隊伍,看著丞相府大門前尚在痛哭流涕的老夫人,只是隔得遠,天才漸亮,沒人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自己。她忽然看向那兩副棺材,揪心的自問自答著那里面會是誰和誰?她忽然有些無力的扶著身旁的墻壁,許久都不曾回過神來。

  “別回去?!币粋€聲音在身后響起,姜樂蘊沒有力氣回頭,因為無需回頭,她也知道身后之人是誰,姜樂蘊心里苦笑,自己已經(jīng)死了,要如何回去呢?

  不知過了多久,姜樂蘊失魂落魄的挪動了步子,她循著那滿地的紙錢,去到丞相府公子的墳地。

  “這就是我的墳墓。”姜樂蘊看著眼前的合葬墳地,不由得失笑,隨后便是鼻子一酸,眼淚撲簌簌的就掉了下來,頹然的跌坐在地上,伸手撫摸向自己的墓碑,“這竟然是我的墳墓,我明明還活著,他們……他們?yōu)楹巍B找都不找我,便認定我是死了?!?p>  “他們要殺你?!苯溜L終于鼓起勇氣。

  姜樂蘊聞言震驚,抬眼看向江沉風,眼中滿是疑惑,“誰要殺我?我于人無冤無仇,會有誰要殺我,你胡說八道些什么,叫你不要再跟著我了,你還跟來這里做什么?你快走吧,你走啊……”姜樂蘊幾近失控,將心中的憤懣不甘傾倒而出。

  江沉風待要說什么,卻終于不再開口,眼看著姜樂蘊終于失聲痛哭,掩面不再抬頭。

  姜樂蘊抽泣著,抖動著身子,她悲戚的面容下,數(shù)不盡的痛苦和自憐,她一身素縞的衣衫,頭發(fā)披肩而散著,此刻雖是日出中天,她卻覺得無比寒冷。

  “難怪婆婆叫我抄寫《列女傳》,不過是想我也能飲鴆而亡,或是懸梁自盡了便好。還未抵達王都便遭了山匪,成親一日便死了夫君,更有何顏面獨自活著,徒生出許多閑言碎語來,不……都是你……都是因為你……若非你救了我,婆婆也不會誤會我,不,我要回去,我要向婆婆解釋,我是清白的,我與你并無任何干系,我要回去?!?p>  姜樂蘊痛哭不已,已然沒有思緒,“我要回去哪里?我又能去哪里?我都嫁人了,是有婆家的人了,可是婆婆已然當我死了,想必我為夫殉情的名聲早已遠揚,今日他們沒有殺得了我,日后也一定會殺我的,我還能去哪兒?你不要再來找我了,你的出現(xiàn),只會讓他們誤解我,只會讓人覺得我是不潔的女子,你不要再跟著我了。”姜樂蘊說罷,嗚嗚咽咽的抱著雙肩哭了起來,頭發(fā)散落在兩側(cè),江沉風彎腰想去替她綰起來,卻最終收回了手。

  在自己的墓碑面前哭了不知多久,姜樂蘊已然雙眼紅腫,生氣盡失,待到發(fā)泄一通,許久才緩緩的站起身來,看著自己的墓碑,像是在心里暗暗下著極大的決心,最后望著滿世界的枯黃,嘆息一聲,轉(zhuǎn)身看向江沉風道:“我許是太難過了,說了一些難聽的話,還望恩人不要怪罪,小女能得恩人再三相救,實在是小女的運氣,小女謝過恩人?!闭f罷,福了福身,“只是小女已然被婆家遺棄,只當是個死人了,王都再也不能留了,小女家在青州,我……我想回青州找母親?!?p>  江沉風略一沉吟,覺得姜樂蘊實在應該回到青州,便點了點頭。姜樂蘊滿面悲傷,淚眼婆娑的看著他道:“此去青州,不遠千里,樂蘊孤苦一人,不知如何上路,不知恩人能否……能否……”姜樂蘊想起婆婆之前對她的責備,不由得心中凄苦。

  “在下正要去往青州,如若不棄,可否與小姐同行?”江沉風看出了她的遲疑和怯懦,她終究不過是個柔弱的女子,男女大防的那些道理,他如何不知,只是眼前的女子弱小無依,江沉風又如何忍心拒絕?

  姜樂蘊聞言,忽然覺得于這寒涼的人世間,終于尋到溫暖的依靠。這一切,正是眼前這個男子給予,想起這一路的遭遇與棲遑,姜樂蘊無助的,悲傷的撲進了江沉風的懷里,嗚嗚嗚的大哭了起來,哭得驚天動地,哭得凄凄慘慘。這一路來,她從青州哭到王都,現(xiàn)在看來,她又不得不從王都哭著回到青州。

  江沉風從未懷抱過女子,當姜樂蘊撲進他懷里時,他只覺得全身僵硬,呼吸難安。他猶豫著,緊張著的想要伸出手輕輕安撫這個受驚的,可憐的,嬌弱的女子,然而他的手卻最終無法伸出。

  姜樂蘊聞到了江沉風身上的汗?jié)n氣息,透著溫熱。此時此刻,風云慘淡,唯他溫暖,姜樂蘊覺得自己離家一趟,不過兩月,卻仿佛過了好些年一般,徒生了無數(shù)委屈,她本想撲進母親的溫暖懷抱,卻已然無法企及,江沉風的胸膛寬闊而溫暖,比母親的懷抱還要安全可靠。姜樂蘊像一只受傷的小鹿,不愿離開這個懷抱,不愿探出頭來面對這寒涼的人世。

  許是覺得哭夠了,姜樂蘊擦了擦眼淚,淚眼迷茫的看著江沉風道:“樂蘊想到自己不過及笄,便已然見到這世間齷蹉人世,悲感身世,讓恩人見笑了?!?p>  江沉風沉默著,不知如何接話,卻見姜樂蘊并未等他開口,柔弱的女子依舊披頭散發(fā)著,朝著自己的墓碑盈盈跪拜道:“這便是小女的夫君,樂蘊此生的墓碑同他相鄰。在父母以外之人的眼中,樂蘊不過一介浮萍,乃是可隨意鄙棄之人,既如此,樂蘊也只當自己死在了王都,從此都不會再回來了?!闭f完,拜了三拜,同墓碑主人告別,更是在向曾經(jīng)的自己告別。

  江沉風看著這一切,心中猶自不忍,那一肩秀發(fā),隨風飄動,那一身素服,清麗柔弱,那一張臉龐,楚楚可憐,他很想去替她綰一綰垂下來的青絲,不必在這寒涼的風里,兀自凌亂,然而他最終什么也沒有說,什么也沒有做,他只是站在風里,站在姜樂蘊的身后,靜靜的看著她,看著她向她不遠的過去告別。

  江沉風不解這樣的告別,他同她相差了十歲,這十歲的光景里,江沉風從未有過此刻的善感,他認為自己的一生里,刀光劍影,蕩氣豪情,卻并非眼下這般兒女情長,于心不忍,他心中莫名有些焦躁,他的關(guān)于刺客的種種設(shè)想已經(jīng)蕩然無存,他覺得自己好似白活了二十五年的光景,可堪就是一事無成。

  但見姜樂蘊一臉愁眉不展,戚戚楚楚的樣子,又覺得自己此刻不該存著刺客的念想。她已然如此可悲可嘆可憐,自己身為堂堂男兒,又如何能夠狠得下心腸呢?他腦中立即回想著關(guān)于刺客和被刺之人的種種故事,皆未有過江沉風和姜樂蘊這樣的。江沉風想,既然凡事總有第一次,那沒有的故事里,自己再添一筆故事,也不算違背了初心。

  秋風蕭瑟,兩個孤獨的身影各自下定了內(nèi)心的決定,便再一次翻山越嶺,背起滿心的心事和惆悵。

  姜樂蘊此時才想到抬起頭來,看看這個已經(jīng)一片金黃后的人世,此刻深秋里的寒風襲來,姜樂蘊不覺打了一個寒顫,她看了看自己單薄的衣衫,一片素縞,還是當初來到王都時候的模樣,卻已經(jīng)不似當初那般惶惶不可終日,戚戚無可依靠。

  江沉風沉默著跟在她的身后,宛若一個盡心的隨從,更像一張寬大而溫暖的裘衣,即便冷風陣陣,姜樂蘊的心里卻仿佛再也感覺不到那透徹心扉的寒涼。姜樂蘊回頭看看陰沉著面孔,小心翼翼的跟在身后的江沉風,又回過頭去,咬著嘴唇,嘴角微微上揚,姜樂蘊想,上天總算待她不薄。

  她不禁回頭遙遠的看了看那刻著自己名字的墓碑,忽然就釋然了,她哀戚著容顏,似是自言自語,似在向著江沉風道:“小女青州姜氏女樂蘊,就此拜別王都,愿此生不復歸來?!闭f完,向著那金黃的蒼茫的城鎮(zhèn)深深鞠了一躬,便真的不再回頭。

  江沉風二十五歲時,接了他作為刺客以來的第一單生意,因此相遇了他余生都不愿錯過的女子。那個女子,乃是青州姜氏女樂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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