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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雅王

009 月下逃遁

彌雅王 格大 3806 2020-11-28 17:30:51

  烈火熊熊,濃煙滾滾撲將而來,烤得人暈暈的。

  田都急得團團轉(zhuǎn),他手下的十幾人一半跟父親走了,一半留下分散防守著四周,可繼遷此刻仿佛一具行尸般木訥、呆滯。

  “姐夫,我們走吧,父親一定會找到姐姐和侄兒的?!?p>  可他還是像一尊佛一樣一動不動。

  “哇……”

  忽然,夜空中傳來一陣嬰孩的啼哭聲,循聲望去,只見是未慕長雕帶人往這邊趕來。他們一個個灰頭土臉的,被火燎了一身煙塵。

  “拓跋族長!”

  未慕烈鷹歡快地叫出了聲,他下馬沖上前去,繼遷卻循著嬰孩哭聲傳來的方向張望,只見未慕長雕抱著一個襁褓中的嬰孩走到繼遷面前。

  一股莫名的情愫涌上心頭、喉頭,像有一場無名的大火頓時燒得繼遷五臟沸騰,熏得他眼圈通紅,燙得他言語斷斷續(xù)續(xù),“德、德明!”

  不是德明是誰?

  只見他揚著小手,挺著稚嫩的小胸脯,滿臉的淚水像是在憤恨不平。

  他才剛出生,便經(jīng)歷了常人所沒能經(jīng)歷的,也許他什么也不懂吧,不,他懂的,不然怎么哭得如此傷心,你看他咧著嬌嫩的紅唇,雙手在半空中揮舞著,繼遷只覺得自己的眼睛突然猶如刀割般酸澀得厲害,邊吻著他的額頭邊低低道,“德明不哭,德明不哭!”

  繼遷把他抱入懷中,親吻著,“德明不哭,德明不哭!”

  德明好像真能聽懂他的話,果然不哭了,可繼遷卻哽咽了。

  “此地不宜久留!我們還是先走吧!”

  “田都說得對!我們得趕快離開,”未慕長雕道,“估摸著宋軍有三千多人,無論如何地斤澤是保不住了!”

  田都見繼遷還猶疑不決,不禁催促道,“姐夫,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們?nèi)涝谶@里就再也沒有報仇的機會了!你不為自己想也要為德明想??!”

  “是啊未慕族長,只要活著,卷土重來未可知啊!”

  “姐夫,走吧!”

  繼遷看著田都,又看了看德明,點點頭。

  他們一路向西,眼看地斤澤漸漸消失在暗夜中,繼遷的心,比兩年前離開銀州城時更沉重,又有一絲麻木,麻木到感覺不到痛和傷心。

  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

  他們在大漠里一口氣跑了四十幾里,此時浩瀚而無垠的沙漠不再讓人感覺壯闊,而是讓人不由得愁陰升起。

  “我們歇會兒罷!”未慕長雕突然勒馬道。

  “不行,要是宋軍追來了怎么辦!”田都有些擔心。

  “宋軍要來早來了,”繼遷看了一眼未慕的家眷,大都滿面疲憊,口中卻說,“再說馬也需要休息!”

  “那就休息一會兒,不過大家都小心!”

  一輪彎月高懸中空,四處寂寥無聲。天邊灑落著幾顆星子,還有幾朵在夜風(fēng)中流走的云,那該是無奈,還是疲憊?

  繼遷的思緒像一團亂麻,身體也像一灘渾水。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絕望,以往的他輕騎縱橫,遇見敵兵也從不低眉從未慌張,以往的他滿腔豪情雄心壯志,可今晚才感到自己不過是個無用的懦夫,救不了母親,救不了妻子,救不了月月!

  他想到了遠在京畿的繼捧,他放棄了五州城卻保得一家平安,而他,還沒有奪回五州城卻已經(jīng)家破人亡。

  “哇!”

  忽然,德明又哭鬧起來,只見他手腳撲騰著,身子一震一震的。

  未慕夫人連忙將他抱過來,“估計是餓了,真可憐,剛出生半天不到!烈鷹,快去拿些馬奶來!”

  “哦!”

  只見一個孩子蹦蹦跳跳跑開了,不多時便拿了一羊皮囊馬奶過來。

  未慕夫人接過馬奶,喂給孩子,邊輕柔道,“德明乖,德明乖,喝馬奶!”

  “他叫德明?”

  那叫烈鷹的孩子雀躍道,“我是烈火,他是光明!”說著舔了一下母親手上灑出的馬奶。

  孩子總是那么容易開心,他們才是真正活得通透的,任何困境,只要不是死亡,他們都覺得是上天恩賜的體驗。他們不會像大人一樣預(yù)測未來的吉兇,去擔心害怕未發(fā)生的事,他們只會體味最真實的當下,即便方才死里逃生,可如今不是方才了,每一個時刻都是嶄新的。

  未慕長雕哈哈大笑,“對,烈火與光明,你們就跟兄弟一樣!”

  可不是,新的生命就像這暗夜中的光明。如果沒有光,這世間也許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色彩罷。

  繼遷這才見長雕的右肩還受了傷,“未慕族長,你的大恩大德…”

  “拓跋族長你不要說了,我救他也不是全為了你啊!”

  話音剛落,大家都盯著他,他一陣尷尬,眼看丟出去的話就要圓不回去了,連忙笑道,“我一看這孩子就喜歡,你看他這眉眼生的,將來啊定非池中之物,心想他要是我女婿就好了!哈哈哈哈?!?p>  說完他自顧地笑了起來,可如今的場面,除了他還有誰笑得出聲。

  這時有人接話了,“未慕族長,你又沒有女兒,竟然想著女婿了!”

  “對呀爹,我又沒有妹妹!”未慕烈鷹也尖聲尖氣地道。

  “誰說我沒女兒的,我現(xiàn)在沒有,明年準生一個!”

  哈哈哈哈,大家這才笑作一團,仿佛剛才死里逃生的一幕未曾發(fā)生。未慕夫人又惱又羞,嗔怒地看著未慕長雕。

  繼遷這才問道,“你們是在哪兒找到德明的?燕珺她......”

  未慕長雕頓時收斂了笑意,“這是我族里一個馬夫在北面的溝渠邊發(fā)現(xiàn)的!并沒有發(fā)現(xiàn)族長夫人!”

  “姐夫放心,等爹找到了姐姐,會來跟我們匯合的!”

  田都雖然嘴上這么說,私底下卻比任何人都要心急如焚。突然,只覺得地上微微震動,隱隱聽得東面?zhèn)鱽硪魂囻R蹄聲。

  “噓!”

  田都猛地轉(zhuǎn)回頭,示意大家安靜,一路東躲西藏,他們早就噤若寒蟬。

  只聽那馬蹄踏在黃沙上發(fā)出暗啞的聲音,但在于他們聽來卻如此刺耳,令人焦心。忽然,馬蹄聲消,他們相互對望,不約而同緊張起來,各自或摸向腰間的大刀,或繃緊弓弦。

  寂靜了片刻,那馬蹄聲又響起,漸近漸清晰,這時,只聽一個低沉的聲音傳來,“他們是不是從這邊走的?”

  那人說話像失了底氣般有些哆嗦,“我、我明明看見嵬名田都他們拉著拓跋族長往這邊去的。”

  “往西是大漠,往北是戈壁,東邊是麟州,往南是夏州,他們只有往西?!笔菑埰值穆曇魺o疑。

  大家這才松了口氣,繼遷喉嚨一陣熱涌,喚了一聲,“張浦!”

  張浦沒有回答,而是四下探望著,只見月光下他們暗黑的影子投在沙地上,被畸形地拉長。

  “繼遷!”

  見到繼遷期盼的眼神,張浦這下卻耷拉著臉不敢正眼看他,“老夫人和月月都不知所蹤!”

  原來,他沒有自顧逃走,而是去找老夫人和月月了。

  繼遷一悸,這明明是他意料之中的事,可是難免悲痛落寞,又見張浦紅得出血的眼睛,一陣不忍,“這不是你的錯!是我沒用!”

  是啊,他沒用,保護不了妻子保護不了母親保護不了自己的部下,不管怎么說,是他連累了地斤澤?,F(xiàn)在連最后的陣營也沒了,他辛辛苦苦召集并訓(xùn)練的近五百士兵,如今就剩下這二三十人,他還能卷土重來,還能重新奪回五州城嗎?

  看著他失落的樣子,張浦心里也不是滋味,“也許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只要活著,就會有辦法的!沒有別離哪里來的重逢?”

  繼遷點點頭,又問道,“你們有沒有看到繼沖?”

  張浦搖搖頭,未慕長雕卻道,“我在混亂中看到過他,他和那個咩嵬乜崖帥正和宋軍廝殺,我們也沒來得及多說,便走散了?!?p>  繼遷再沒有問什么,只是默不作聲,剛剛得知張浦生還的喜悅仿佛一掃而光?;叵胫^沖的背影消失在火海中的那一幕,腦海中突然出現(xiàn)父親那偉岸的身影,繼沖的背影和父親的真像。

  想到這里,他眼眶不禁濕潤了,那應(yīng)該是羞愧的眼淚,繼沖頭也不回義無反顧,而他卻像無頭蒼蠅亂了方寸??伤辉撨@樣,他是大哥,當初出走銀州城也是他的主意,他要有擔當,他要重整旗鼓。

  這時,張浦卻悄悄遞給他一個棉布兔子,什么也沒說,繼遷顫抖著接過,眼光抖動,什么也沒問。

  “我們接下來去哪兒?”

  嵬名田都這么一問,大家都齊刷刷盯著繼遷。

  繼遷面無表情,回望四下,淡淡地說了兩個字,“鹽州!”

  “鹽州?鹽州不是大宋的地盤么?”

  鹽州是唐時就設(shè)立的羈縻州,處于夏州和宥州的西南方向。大宋雖然聲稱鹽州為其所有,實際上由于地理關(guān)系,只在鹽州南部有一些軍事要寨。而北部,什么彌雅人、吐蕃人都各自有一片小天地。

  “離他們地盤越近,他們就越想不到。昨晚偷襲地斤澤的宋軍一定以為我們北上了,我們就反其道而行之,再說,鹽、宥那一帶有很多彌雅人!我想聯(lián)合他們,奪回五州城!”

  嵬名田都瞠目結(jié)舌,盯著繼遷,“姐夫,你還沒有放棄!”

  “還活著,為什么要放棄?”

  如今,信念是他最有力的武器,也是他僅有的武器,而且因為一無所有而愈加濃烈。

  他們一路南下,馬蹄嘀嗒嘀嗒,像一首大地唱給浪人的搖籃曲。

  今夜似很漫長,又似轉(zhuǎn)瞬即逝。

  繼遷倒希望這一切是一場夢,就此埋葬他所有的愧疚與無力??墒牵瑝粲袝r候是個先知,比現(xiàn)實還要真實,比現(xiàn)實還要驚天動地。

  天快亮的時候又有急促的馬蹄聲傳來,這時他們反倒一點都不緊張了,而是鎮(zhèn)定地等在原地。除了麻木的關(guān)系,還因為馬蹄聲是從正北面?zhèn)鱽淼模粫菙橙?,人馬在薄霧中靠近。

  “御尼族長!”還是嵬名田都眼尖,率先認了出來。

  那人見到他們好像很驚訝,他編著個辮子,粗脖寬額的,說話也不拐彎抹角,“聽說地斤澤昨晚被襲,你小子暫時回不了家咯!”

  見大家一陣落寞,他又嘆道,“地斤澤是個好地方啊,真是米缸困耗子,便宜了曹光實那老小子!”

  未慕長雕問道,“御尼兄怎么也南來了,你那戈壁光禿禿的可沒人會偷襲!”

  這御尼族也是彌雅的一族,他們住在地斤澤以北的戈壁,經(jīng)常在契丹以及回鶻間販馬往來,他們一行也就二十來人,族長御尼納峰,還有他兒子御尼骨末。

  “你們這幫老朋友都不在了,我居安思危呀!”

  他穩(wěn)坐在馬背上,俯視著大伙兒,又見多了幾個生面孔,挑眉打量著繼遷,只見他雖然骨骼奇?zhèn)?、面容堅毅,卻像是被山峰壓著,透著一股難以排解的憂郁,“我沒猜錯的話,這位就是拓跋繼遷了吧!”

  “御尼族長,幸會!”

  “不是幸會,是幸虧!幸虧你們遇到的是我不是曹光實,哈哈哈哈!”

  說著自顧笑了起來,眾人萬分尷尬,心想哪壺不開提哪壺。

  他笑了一會兒,見眾人都木楞著臉,當下覺得沒意思,清了清嗓子問道,“你們這是打算往哪兒?”

  “鹽州!”繼遷直言不諱。

  “鹽州?你不會是看上五原郡的鹽田了吧!”

  繼遷笑而不答。

  一旁的御尼骨末突然對御尼納峰說,“爹,我們跟拓跋族長一起去鹽州吧,鹽州西邊兒不是有牛首山嗎?我們一定能找到一塊稱心如意的牧馬場!”

  “你小子說什么便是什么罷!”

  御尼納峰又望著繼遷,“拓跋族長不會不歡迎吧!”

  繼遷看了一眼張浦,心想他這是歸順于他的意思嗎?

  張浦向他使了個眼色,繼遷意會連忙應(yīng)聲,“哪里哪里,求之不得!”

  此時霞光萬丈,仿佛能將一夜的陰霾一掃而光。

  又是新的一天,時光在往前,人也要往前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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