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月高懸,清冷的月光照得蒼茫的大地亮如白晝,把山石嶙峋的影子托倒在地,留一半給光明,一半給黑暗。
馬蹄翻飛,急驄篤篤而來,忽又急速遠去,蹄聲在寂靜的夜里更顯鏗鏘有力,一路趟過沼澤濺出片片水花,踏過大漠揚起陣陣飛沙,只留下匆匆的背影與孤獨的月色交相輝映。
在這個波詭云譎的時代,白晝有光都尚不明朗,迷夜里更是暗藏著重重玄機。
西涼府內(nèi)燈火通明,屋內(nèi)是一身材偉岸方臉的大漢,他棱角分明,目光堅毅,虎皮抹額上鑲著一顆墨綠色的青玉,身前案桌上胡亂揉搓過的信紙在紅彤彤的燈火中蜷縮著。
“潘羅支派人前來祈降,讓本王明天一早去他的老巢揚飛谷閱兵受降!哈哈哈哈!”
說話人便是彌雅西平王拓跋繼遷。
繼遷雖然占領了西涼府,可要拿下整個涼州,還得蕩平吐蕃諸部,特別是六谷部,不然西涼府早晚是周遭那些蕃部的甕中之鱉。
正當繼遷絞盡腦汁想著該怎么蕩平吐蕃諸部之時,六谷部的大統(tǒng)領潘羅支.巴喇濟卻派人送來了這封請降信,還附上了大宋給他的官告、牌印等。
“太好了西平王,這潘羅支一降,涼州其他的小股勢力必然是不戰(zhàn)而降了!”
未慕長雕一陣欣喜,繼遷也掩藏不住喜悅,如今靈、夏、綏、宥、靜、靈六州在手,這一路攻西涼又勢如破竹,免不了驕傲。
但有人偏就愛潑冷水,“都說‘猛獸易伏,人心難降;溪壑易填,人心難滿’,此事必有蹊蹺!”
說話人花白胡子,就是去年剛被大宋送還的張浦,闊別十年的他還是一如既往地說話不留情面。
“你還記得當初雄州刺史賀令圖嗎?他就是輕信耶律遜寧的詐降,輕率輕騎去納降才死于非命的。還有,就連耶律休哥此等赫赫有名的大將都會詐降,又何況在涼州稱霸的潘羅支!”
當然,他們自己又何嘗不是拿詐降當家常便飯呢!
見繼遷不置可否,他又繼續(xù)道,“去年潘羅支就曾集結部下泥埋和李萬山揚言要攻下靈州城!如果不是大宋援軍未到,他會就此罷休?”
他一激動唾沫在稀疏的胡子上橫飛。
“在吐蕃,凡是逃兵的家門前都會被掛上狐貍尾巴,一輩子抬不起頭,此次雙方主力都還未交鋒,他又怎生甘心投降呢?利益和權力哪有不經(jīng)過掙扎反抗輕易說放棄就放棄的,此中必定有詐??!我們絕不可以掉以輕心!不如我們一鼓作氣將他擒獲,其他藩部自會不戰(zhàn)而降了?!?p> 事實上,由于地理條件的關系,潘羅支是一直視彌雅為眼中釘,還曾多次與繼遷小戰(zhàn),繼遷也曾派人去招降,可是使者反而被潘羅支所殺!
潘羅支一路看繼遷北上依附契丹,南下也得了大宋的分封,他如坐針氈,半是嫉恨半是害怕。嫉恨是因為他們六谷部和彌雅同是西北的一個小部族,如今拓跋繼遷卻把六座城池折騰到手,而自己卻只坐守著這涼州城,并且連個正式的名分都沒有。害怕是因為怕陰晴不定的拓跋繼遷有一天把矛頭指向近在咫尺的涼州,那么他連最后的尊嚴都要被別人踐踏。
他心里盤算著打壓繼遷,一邊集結了部下六萬之眾揚言要攻下靈州??伸`州畢竟是大宋的土地,如果他冒然發(fā)兵,大宋恐怕要誤會他同繼遷一樣想奪取靈州。他正躊躇彷徨不知怎么辦時,不曾想,大宋卻突然派使節(jié)前來授他為鹽州防御使。
無功受封,不是有所求就是想結盟。
潘羅支趁著大宋有意拉攏,所以順水推舟,多次遣使入京請大宋派兵支援,一起攻打彌雅奪回靈州城。這樣一來,不僅可以泄私恨,還能美其名曰助大宋!
有人愿意幫自己除掉敵人,宋廷當然允諾,又加封潘羅支為涼州防御使兼靈州四面都巡檢使,就連他的部下也封了將軍。
可封號是到了,援兵呢?
潘羅支再次派人上京去催問,宋庭卻說渭州到西涼相去甚遠,不知何時能到。直到潘羅支表示自己可以帶兵前去匯合,他們才約定在烏白池一帶會師??晌鳑龅綖醢壮厣僬f也有一千里路,潘羅支多番權衡之后,又在新赴任的涼州知州丁惟清口中探知大宋并不是真心想要合兵拿下靈州,他意識到僅憑一己之力能不能拿下靈州不好說,如果拿下了,損兵折將的是他,得到靈州城的是大宋,如果失敗了,損失的還是他,多番權衡之下,雖然憤懣但也只好作罷。
“張浦,你多慮啦!潘羅支是什么鬼魅魍魎,我之前忙著和大宋斗所以沒時間收拾他,此次我專心對付他來了,他倒怕了,立馬就來祈降了!哈哈哈哈……”
他舒心大笑,可見張浦一臉冷漠,忙收了笑容,“況且殺降不祥,還會影響其他蕃部向我歸降之心?!?p> 繼遷看張浦還是一臉猶豫,安慰道,“六谷部一向倚靠大宋,如今我們一舉拿下了西涼府,潘羅支勢單力孤,不會有什么作為的。再說了,他把自己的老窩都供出來了,還能翻出什么浪來?”
“姐夫,我也同意張浦的建議,潘羅支詭計多端,我們還是小心為妙!”
嵬名田都容長臉,一身灰青色,他姐姐嵬名燕珺是繼遷的原配,兒子嵬名惟亮是拓跋德明的表弟。
“要不我們多帶些兵馬進揚飛谷……”
繼遷連連擺手,“誒,不用!招降招降,就是要表現(xiàn)我們的誠意,何必大動干戈?”
他復又看著張浦,“張浦,你不是說過當年唐太宗只帶了幾個隨從在渭水邊質(zhì)問突厥可汗,使突厥可汗的十萬大軍不戰(zhàn)而逃?還有,他檢閱西秦十萬降眾的時候,不也是寥寥數(shù)人,赤手空拳?”
繼遷自信奪回了定難五州,奪了西北重鎮(zhèn)靈州,如今又得了西涼府,料想這些吐蕃小部落是仰慕他的威名而來。
他自比唐太宗,可唐太宗如果再有一次機會渭水質(zhì)問,也不一定是同一個結果。
人總是這樣,當自己什么都不會,舉步維艱的時候往往自卑怯弱,反而有敬畏之心,而當自己經(jīng)歷過大風大浪羽翼豐滿后又容易自負執(zhí)拗,其實,任何時候都保持謙卑未嘗不是一種智慧。
繼遷忽然起身,望著窗外的月色,寂寂道,“再說,沖兒不是說月月有可能被六谷部擄走了么,我這些年來派人到處尋找卻一無所獲,興許她就在揚飛谷呢!”
張浦自知勸他不過,“那容臣跟西平王一道去?!?p> “你不用去,”繼遷擺擺手,“你先回西平府跟德明匯合罷,看看他找刀場的事辦得怎樣了?!?p> 這次原本德明是和父親繼遷一道出兵的,攻占西涼府后得了不少馬匹和戰(zhàn)俘,繼遷想把他們正式編入軍中編制的‘撞令郎’,卻發(fā)現(xiàn)兵器短缺,于是便讓德明先回靈州負責尋找更多制作兵器和鐵具的工場,以備軍中刀劍、鍛甲和戰(zhàn)盾的需求。
“那西平王一定要答應老臣一件事,”張浦還是不放心。
“說!”繼遷有些煩了。
“當年曹孟德接見匈奴使者,自覺相貌丑陋,不能威懾匈奴群雄,于是讓美男子崔季珪穿上他的衣服代替他接見,自己則在崔季珪旁邊做個捉刀侍從?!?p> 旁邊的未慕長雕和嵬名田都一愣,難道你說西平王和曹孟德一樣丑?
“當然,西平王相貌威武,”張浦繼續(xù)講訴,“只是,潘羅支不知道西平王的樣貌,所以我們也來了個李代桃僵,讓人假扮西平王?!?p> 大家面面相覷,不解地看著張浦,為什么要找人假扮西平王?
張浦繼續(xù)道,“當然,當年那匈奴使者最終看出了捉刀的曹孟德氣質(zhì)不凡是個人物,但潘羅支不一定有那種見識,就算他圖謀不軌,西平王也不至于一開始就成為眾矢之的。”
“張浦!他吐蕃不是匈奴,我何必給他耍這般心機?”
繼遷強忍了許久的怒氣終于爆發(fā)了,心想我就是我,何必假扮什么隨從?
他一向敬重張浦,奉他為智囊星,可是文人的酸腐味他是一點不少,他倆就那樣大眼瞪小眼,小眼瞪大眼,誰都不再多說一句。
張浦的雙眼已經(jīng)沒了當年的神采,自己又何嘗不是,二十多年來南征北戰(zhàn),就像沙漠中的節(jié)節(jié)草,不管是橫生還是斜出,都拼命地往一片片荒原上深深扎下它的腳印。
未慕長雕和嵬名田都在一旁無從插話。張浦卻是不依不饒的神情,繼遷不看他,但是又仿佛能感受到他的落寞。想到張浦這些年隨他出生入死,被困汴京多年之后不是留在京城繁華之地,而是毅然回到他身邊出謀劃策,不覺深深嘆了口氣。
“罷了罷了,我答應你就是了!”
大家相視一笑,好似方才凝固的氣氛融化開來。
“可是,找誰扮作西平王比較合適?”未慕長雕突然問道,“而且此事不宜讓太多人知曉?!?p> “讓我來吧!”
嵬名田都目光堅毅,“我跟隨姐夫多年,他的一些喜好習慣我還是心中有數(shù)的,如果貿(mào)然找一個不是很熟悉的人,恐怕會適得其反?!?p> “可是,你們大家都去揚飛谷,誰來鎮(zhèn)守西涼府?”
“這西涼府只不過是大宋的一根雞肋而已,要奪涼州,跟我們真正較量的是六谷部!此次受降非同小可,這里我自會安排人守著。”
“好了,你們先下去準備吧,明天一大早就出發(fā)!”
張浦沒有繼續(xù)阻撓,雖然還是難免擔心,但其實內(nèi)心深處他是相信繼遷的,他跟隨他多年,許多次化險為夷的經(jīng)歷讓他覺得冥冥中有神靈在庇佑這樣一個不服輸?shù)氖最I。
他們出了里屋,到了外面的天井院落,只見井宿和鬼宿方向有一顆青白色的大星星,如果說月亮是玉盤,那它就是玉碗了,這顆大星是一個月前突然在南空中出現(xiàn)的,如今都整整一個月了,還是灼灼然。
未慕長雕道,“這到底是個什么東西,你說它是月亮吧,它又比月亮小,你說它是星星吧,它又比星星大?!?p> 張浦道,“這不就是人生常態(tài)么,不上不下,不生不死!”
看啦,它就像一團青白色的火焰,在空中熾熾地燃燒著,不寂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