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閱罷,潘羅支特意給‘西平王’準備了一場盛大的幕天筵席。
吐蕃女人們手持笊籬,從油鍋里撈出金黃色的羊肉餃子和亮澄澄的油球,一旁饕餮耳紋的大鍋里咕嚕咕嚕煮著肉湯,不時發(fā)出呲呲呲的聲響。
正中央圍成圈的石桌上擺滿了青稞和酥油茶,盞鑼里裝著香酥的胡餅、花餅。
忽然,一陣清脆而沁人的瑯璈聲傳來,只見潘羅支帶頭走上了祭臺,先取糧食和美酒祭天,接著又取香和酥祭鬼神。
在吐蕃,他們既崇拜神靈也崇拜重鬼,他們認為重鬼也就是傳說中的魔神,魔神中有住在空中的寧神,住在水中的龍神和住在地下的地神,他們一個掌管風(fēng)雨雷電,一個掌管禍福吉兇,一個掌管生老病死。
在他們眼中,鬼和神沒有好壞之分,都應(yīng)得到相同的供養(yǎng)。
不一會兒,只見幾個滿臉虬髯一身橫肉的壯漢魚貫而出,其中一人左手抱著一只羊,右手提著一條狗,另一人背上扛著一頭大野豬,后面兩人抬了一頭鬃毛油亮的牦牛,最后過來的四人沒有扛任何牲畜,只是每人手里拿著長長的尖刀。
接著,一個身著緇衣長發(fā)及腰的卜師款款上場,等卜師咿咿呀呀念咒完畢,旁邊持刀的四人同時操刀結(jié)果了那四個物件,下刀快而準,大家甚至都沒有聽到任何生命結(jié)束時的呻吟或嘆息。
這時,又有兩人抬出一個大酒甕,幾個壯漢把他們剛才接的狗、豬、牛、羊的鮮血一一倒入那酒甕中,歃血為盟怎能缺少這血和酒的交融。
轉(zhuǎn)眼間,只見一排身穿右衽長裙的女人們款款而出,每人懷中都抱著一個酒程,她們來到酒甕前,把方才混血的烈酒盛入酒程,然后走到石桌前依依給大伙兒滿上。
只見那酒靈動地傾瀉而出,像是雪山下的瀑布一般,落入杯盞時蕩起陣陣漣漪,就像女人們的笑靨,在坐的有的抿嘴直直地看著、有的喉嚨一上一下吞咽著,有的干脆閉上了眼睛,靜心聞著那清冽的酒香。
潘羅支首先舉起杯盞,“西平王,我潘羅支敬你!愿彌雅和吐蕃就像這血中酒和酒中血,不分彼此!”
大家隨即端起杯盞齊聲附和道,“不分彼此!”
只有司鐸督一臉不屑,和他那劍鞘上的銅勾一樣,眼神里多少有些猙獰的意味。
‘西平王’笑著點點頭,他見潘羅支眼中毫無波瀾,料想他不會在酒中做手腳,而且在眾人面前也不能失了風(fēng)范,于是端起杯盞仰頭一飲而盡,隨即哐當(dāng)一聲摔碎在地。大家也一股腦兒飲下,摔盞在地,隨著一連串杯盞碎裂的聲音,嚴肅的氣氛好似也被攪碎了般,大家忽然變得輕松愉悅起來,笑聲一串接一串,飲酒一盞接一盞。
正當(dāng)推杯換盞之際,又有人牽來一頭活蹦亂跳的小驢兒,它渾身棕灰色,肚子下的白毛給它增添了幾分活潑可愛,嘴角上的白毛增添了幾分懵懂萌寵,眼眶周圍的一圈白冉又給它增添了幾分楚楚可憐。
那人把它拴在木樁上,然后在它周圍三面三尺外燒起高高的柴火,彌雅這邊的人都不知其意,心想不會是給取暖吧?
當(dāng)然不是,只見不一會兒那小驢就被火烤得干渴難耐,翕嘴露出粉色的牙齦和幾顆大大的門牙,大口喘著粗氣,接著圍著那木樁轉(zhuǎn)了起來,咩噶咩噶地叫著,繼遷聽到這叫聲,突然想到當(dāng)日范廷召發(fā)狂殺驢的場景。
這時,有人適時端上一盆水,小驢渴極了,撲上去咕嚕咕嚕一陣猛喝,直到肚子圓鼓鼓的才停下。突然,只聽噗嗤噗嗤的一陣聲響,也就一眨眼功夫它就拉了滿地稀屎。
大家都詫異地盯著潘羅支,潘羅支捻著小胡子解釋道,“他們剛才給那驢兒喝的是石灰水,喝了之后可以把腸子洗凈?!?p> 緊接著,有人把那水盆端走,把柴火也撤掉了一部分,那小驢仍站在柴火當(dāng)中,只是它已經(jīng)有些神情萎靡了,等那小驢再次干渴難耐時,又有人端上一小盆水來,小驢喝下后就如醉酒般歪歪倒倒,眼神也迷迷糊糊,大家見狀有的瞠目結(jié)舌,有的哈哈大笑,潘羅支笑著給大家解說,“它剛才喝的是加入了五香調(diào)料的青稞酒!”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道他們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讓小驢喝青稞酒這等暴殄天物的事情也能干出來。再轉(zhuǎn)眼,只見那小驢昏昏欲睡,走了幾步竟然醉倒了!
這時他們又把剛才撤出的柴火加進去,不一會兒那大火就把醉驢湮沒在熊熊火海中,此時它的皮也在醉夢中烤得芳香四溢了!
‘西平王’面色微凜,繼遷不禁又重新掃視了這潘羅支,只見他放聲大笑著,親自折下一只驢腿供‘西平王’品嘗,那肉色澤鮮艷,熱氣騰升發(fā)出吱吱呲呲清脆的聲響,肉香撲鼻而來,令人哈喇子直流。
繼遷他們迷惑這吐蕃人什么時候變得這么矯情了,吃個小驢還轟轟烈烈地弄這么一出。
潘羅支好像也看出了他們的迷惑,嘻道,“西平王,你嘗嘗這火炙驢!”
“火炙驢?”
“對,據(jù)說這是前唐狀元狄……”
潘羅支突然語塞,旁邊一人連忙提醒道,“狄慎思!”
“哦對,狄慎思發(fā)明的火炙驢!”
邡珰葉嘆道,“想不到文人殘忍起來一點不比武夫遜色!”
潘羅支賠笑,“哈哈,其實呢,這并不是我們吐蕃人的吃法,我們吃東西才不會這般扭捏麻煩呢。只是,西平王親自到我們揚飛谷受降,事關(guān)重大,我們吐蕃人野慣了,哪里知道什么上等的吃食,所以才讓人從大宋學(xué)了這么一手,還望不要見笑才是!”
“好吃就行,我哪管你怎么做的!”未慕長雕說著撕了一條前腿,大口嚼著!
“說得是,說的是!請!”
“請!”
潘羅支笑了笑,推卻道,“這是我特意為你們準備的,我們不吃驢肉!”
吐蕃人不吃驢肉?
未慕烈鷹愣了一下,咧嘴撕咬了一大塊驢腿,默默地嚼著,不再說話。
不知不覺暮靄聘婷而來,給蔚藍的遠山鑲了一層朦朧,于是不見了山頭,更不見了山尾。
空地上燃起了篝火,女人們姿容妖媚,跳起了舞,唱起了歌兒。還有幾個戴牦牛發(fā)套的人,臉用煙灰涂著,跳得更是起勁。
歌聲在幽幽的山谷里回蕩縈繞,正當(dāng)‘西平王’他們醉目熏熏的時候,一個女子從天而降,她手持長劍,踝部系著小鈴鐺,舞步矯健,不禁讓人想起了唐時的公孫大娘,‘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
聞著酒香、看著美女、聽著樂曲、嘗著美食,好似人間最美好的日子也不過如此。
這時,一男子牽著幾匹穿著衣服的馬兒進場,一女子則提著奶桶,向地上撒著糌粑粉。
接著,又有一個帶骷髏面具的用木劍沾著火油在場地里劃了一個大圈,然后點燃了火苗,火苗瞬間燃成了一個圈,眾人歡笑著,在火圈里面盡情地舞蹈,都不亦樂乎。
歌舞助興,美酒醉人,此時大家都喝得醺醺然了,昏昏沉沉中只覺得天光顛倒,日夜顛倒。
突然,‘西平王’應(yīng)聲撲倒在杯盤狼藉中,未慕長雕以為他喝醉了,怕他失了體面,所以推他了一下,輕聲喚道,“西平王!”
哪知他一動不動,未慕長雕又推了一下,他還是一動不動,邡珰葉見狀連忙上前扶起‘西平王’,卻覺得他異常沉重,他正要伸手抹去他嘴角的湯汁,卻見他咕嚕著眼,眼睛瞳孔放大,他心里一涼,一個哆嗦隨即清醒了過來,剛好交織上潘羅支那冷冷的雙眼,原來,‘西平王’早已被暗箭從背后穿心。
潘羅支反了!
“西平王!”
邡珰葉一聲大吼,隨即被人一箭封喉。
從聽到邡珰葉的聲音到看到他箭插入喉幾乎就是同時的事,眾人從放松迷醉的狀態(tài)中兀然驚醒過來,雖然看到了也聽到了,但是腦子里一時還不知如何反應(yīng)。
只有繼遷當(dāng)下抓起桌上的杯盞就往潘羅支砸去,潘羅支躲閃不及,被砸傷了額頭,他緩緩抹過額頭,那眼睛似被鮮血染紅了一般。
這時,眾人才像打破了迷醉般起身抵抗,只見一群攜刀荷箭的吐蕃兵向繼遷他們撲來,繼遷他們絲毫不懼,穩(wěn)穩(wěn)往前一杵,自有一股威懾力,吐蕃兵倒囁囁嚅嚅地不敢往前了。
未慕長雕則怒目瞪著被手下掩護著的潘羅支,往地上重重啜了一口,“有種就出來跟老子單挑!”
潘羅支哪會把自己暴露于一頭發(fā)怒的獅子前。
“還愣著干什么,”潘羅支急紅了眼,呵斥部下,“殺,快給我殺,一個不留!”
他們忽然排成一個弧形欲把繼遷他們逼進角落,來個甕中捉鱉,不想繼遷卻突然騰空而起,反手一個落雁回旋式,只消三兩下,為首的那幾個就受傷倒地、躺在泥地里呻吟不已,頓時陣型大亂。
一領(lǐng)頭的趁他不注意,揮刀砍來,繼遷扎著馬步往下一矮,抱著那人的手臂用力一擰,那人吃痛松開了手,繼遷抬起右腿把他擲落在半空的刀往前一踢,順勢把刀送出五尺開外,然后雙腳蹬地往前接住還未著地的刀,回頭一揮,那人便當(dāng)場倒地。
未慕長雕怒吼一聲,粗壯的雙臂抬起身前的案桌就往中間的火堆扔去,燉著牦牛肉的大鐵鍋被打翻,滾燙的湯汁和著漫天的火星亂濺,他趁機大喊,“烈鷹,你們快跑!”
烈鷹不敢多想,掩護著繼遷往谷外沖。
其余的彌雅士兵突出重圍后也跟了上來,哪知出口卻早已被潘羅支設(shè)下埋伏,冷颼颼的箭矢密密縫縫地穿過來,像帶著勁風(fēng)急雨。
忽然,又是一陣急簇如蝗,因為是近距離射出的箭矢,烈鷹已覺抵擋吃力,這時,未慕長雕脫身跟了上來,急忙指揮那群亂了陣腳的彌雅兵,“快,圍成墻!”
剛喊出聲,嗖嗖嗖三支冷箭已射中他的腹股。
繼遷大驚,“未慕族長!”
“爹!”
烈鷹雙眼充血,如被激怒的野獸,卻無可奈何,腳如注鉛般定在原地。眼見未慕長雕疼得滿臉抽搐,支撐不住單膝跪地,卻還撐著揮動大刀抵擋后面的追兵。
他竭盡最后一絲力氣喊道,“烈鷹,快走!活著為我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