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nèi)松狭笋R車,張浦和楊守素一臉迷惑,雖然他們來之前已經(jīng)把契丹所有的皇親貴胄和朝堂重臣都暗中銘記于心,可這蘭陵王府卻一無所知。
“高七兄,這蘭陵王府不知是誰的府???”楊守素按奈不住問道。
“蕭繼先!”
“蕭繼先,北府宰相蕭繼先?”
“他之前是北府宰相,可現(xiàn)在年過半百告老在家,圣主封了他一個蘭陵郡王,他是我大姐觀音奴的駙馬,也是尊耶的堂弟?!?p> 高七說完,兀自嗤笑了一下,隨即不再說話。張浦只覺得他的笑中帶著凄然,沒想到,蕭太后竟然將自己的親生女兒嫁給了自己的堂弟,雖然在大遼的婚嫁中這般錯綜復雜的關系并不少見,尤其是耶律氏和蕭氏兩族間舅舅和外甥女的聯(lián)姻更是司空見慣。
不多時,他們便來到一府邸前,只見府前有幾級白玉欄桿,朱紅的柱子和琉璃色的瓦片交相輝映,鑲金的門楣上寫著‘蘭陵王府’四個大字。
這時,一人迎了上來,蝦腰作長揖,“高七你可來了!”
“姐姐怎么了?”
那人頭戴猩紅氈帽,留著堅硬的鬢髯,一臉焦急。
他邊側(cè)身領路往里走,邊道,“當初還以為是小毛病,看了幾個大夫,也吃了好多藥,但不見起色。結(jié)果前幾日來了個中原大夫,名約‘賽華佗’,他說公主這病不需要吃藥,只需針灸打通經(jīng)脈就行了,哪知他施針后公主便一病不起了。”
聽他說完,他們已經(jīng)上了臺階,進了里院,高七的鼻子忽地擰住,向四周轉(zhuǎn)著用力咻咻吸著什么,好像聞到什么味道,又用奇怪的眼神盯著那人。
“姐夫,你還做了什么?”
那人連忙又交代道,“還請了巫祝!”
高七蹙眉道,“她又沒死,巫祝能有什么辦法?”
那人一愣,隨即轉(zhuǎn)笑,“你這張嘴,總是不饒人!”
原來,他就是蘭陵郡王蕭繼先,契丹名是蕭撻凜。
他們隨蘭陵郡王進了里屋,只見帷帳重重,侍從多如麻,可全都一臉憂色。
高七見姐姐躺在床上,紅撲撲的臉蛋兒,單看面色倒不像是個病人。只是她眼里滿是血絲,睜著雙眼,眼珠卻一動不動,鼻孔也比常人伸張得厲害。
總之,她現(xiàn)在能看、能聽,但是不能說。
張浦和楊守素望了望四周,又見那案桌上擺了大堆的食物,金碗里的羹湯、金花銀杯里的花茶、鎏金銀盤里的點心。食具一律都是價值連城,就連渣斗都是鎏金的。旁邊還有一鎏金的銅鏡,后面還刻著一首契丹文的七言律詩。
“姐姐平時有沒有什么特別喜歡的東西?”高七問道。
“你是說塔玘?”
高七皺眉道,“是東西,不是人?!?p> “哦,我差人從汴京帶給她的一只碧玉簪,她倒是每天都戴!”
耶律高七一眼就瞥見了她頭上的那只玉簪,果然通透逼人、玉澤釉光、巧奪天工。
高七把公主扶起來坐著,又把那玉簪抽了出來,愛不釋手地賞玩起來,好像完全忘了治病這事。公主瞪眼望著他,蕭繼先則暗自懊惱這高七真是改不了玩性。
突然,高七手一滑,只聽一陣清脆的叮當聲,那玉簪落地便碎成了玉渣,在場的人一愣,眼光都轉(zhuǎn)移到那碎玉上,只見公主也是一驚,眼睛突然咕嚕睜大開來,像是想說什么,可是再無動靜。
高七小聲咕噥著,“看來這服藥開得不猛?!?p> 說著徑自出了門,蕭繼先緊跟其后,在長廊上將他攔住,“你到底在耍什么花招,我說她最喜歡那支玉簪!你卻……”
高七望了望四周,壓低聲音道,“姐姐她是心積蓄熱,只有找東西刺激她,把體內(nèi)積熱釋放出來才能好過來。”
“那、那你剛才摔了玉簪也沒用啊!”
“所以我說藥劑不夠猛,”他低頭蹙眉,走到長廊盡頭的亭中,坐在石桌上自言自語著,“怎樣才夠猛呢?”
這時一侍女過來添茶,只見她圓圓的臉蛋兒,抹了胭脂,涂了紅唇,花鈿滿發(fā)髻,雖然不是特美,但也楚楚可人!
高七眼睛一亮,興奮地對蕭繼先說,“我有一個辦法,保證能治好姐姐的病,但是要姐夫配合?!?p> “只要能治好她,我什么都配合!”蕭繼先忽又問道,“要我配合什么?”
“姐夫你今晚要娶妾!”
“胡鬧,我娶什么妾??!”
高七使了個眼神,詭秘的一笑,指著那侍女說,“就娶她!”
那侍女離得不過幾步遠,他們方才的談話也聽得一清二楚,這下一聽不禁喜形于色。
蕭繼先頓時明白了過來。
想到自己多年來跟隨父親奮戰(zhàn)沙場,什么樣的殺戮驚險都不怕,可唯獨怕枕邊這個弱小女子,她不愿他娶妾,他就當真不敢娶,盡管大家嘲笑,他還是不敢越雷池一步。
“公主她……”
“你是怕姐姐罵你?放心吧,到時候就說是我的主意,她還能將我怎樣!”
蕭繼先沉默良久,忽然深吸一口氣,“罷了,為了公主的病,只能試一試了!”
黃昏時分,府內(nèi)便張燈結(jié)彩布置起來,大家便像真有這么回事兒似的,先是讓侍女們在公主門外‘小聲’嘀咕娶妾的事,接著又左左右右前前后后進進出出準備著納妾之禮。
看到大家都把自己當空氣,唯一屬于自己的男人這下要另結(jié)新歡了,公主雙眉緊促,鼻孔都氣大了,嘴巴蠕動著想要說什么,但始終未發(fā)一聲,她看著窗外人來人往急匆匆的身影,聽著窗外大家歌舞溺凝的笑聲,眼角卻流下了無聲的淚。
當蘭陵郡王溫情地拉著嬌媚的‘小妾’進屋向她求福時,公主突然怒目圓睜,接著一連噴出好幾口黑血,濺得如花似玉的‘小妾’成了花臉。
“蕭撻凜你這天煞的,敢趁本公主生病的時候娶妾,你吃了雄心豹子膽了嗎?”
要是平時蘭陵郡王躲還來不及,可這次聽她的罵聲卻有種久違的感動,就讓她罵個痛快吧!
“公主站起來了!”
“公主能說話了!”
“高七你真神了!”
蘭陵郡王一連三個驚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樣不費一針一藥,就醫(yī)好了一個不吃不喝之人,當真是奇了。
這時,蘭陵郡王的家仆又急匆匆進來,“郡王,宮里來人了,說是太后讓王爺馬上進宮?!?p> 蕭繼先有些失落,“高七,本來要留你下來喝酒的,看來只有另選時日了?!?p> “哈哈,我原本想喝杯喜酒再走的!”
話音剛落,那公主觀音奴就過來揪著他的耳朵,“原來竟是你小子想的鬼主意?!?p> 高七一陣吃痛,只好求饒,“我再也不敢了!”
公主松了手,“好了好了,我就不留你了,你還是先去宮里吧,代我向尊耶問安!”
高七他們出了王府,問來接應的宮衛(wèi),“什么事這么急?”
“太后帳下的耨斤病倒了?!备咂唿c點頭,同他們上了宮車。
張浦問道,“耨斤是誰?”
“她?”高七連連搖頭,“她是尊耶帳下的宮女?!?p> “太后真是宅心仁厚啊。”心想太后身邊的一個宮女都要讓自己的兒子親自診治。
“其實吧,她又不是一般的宮女?!备咂哙止局?。
“哦?”張浦這下好奇了。
“耨斤出生不平凡,她是應天大明地皇后之弟阿古只的五世孫女,幾年前嫁給了圣主!”
應天大明地皇后就是太祖耶律阿保機的皇后述律平。
“那她是皇妃,為什么成了宮女?”
高七壓低了聲音,“因為她長得非常丑,膚色黝黑,目露兇光,讓人不敢接近,圣主當然憐惜不起來,就把她打發(fā)到尊耶宮中當丫鬟使用的,也沒給她皇妃的名號?!?p> 這時隨宮車的侍衛(wèi)提醒道,“王爺,我們到了!”
高七把醫(yī)藥箱遞給張浦和楊守素,張浦不明其意,高七笑道,“你倆今天就做我的助手吧!”
張浦這才想起,太后只讓高七進去,他們以何原由去面見太后呢,便微微一笑,接過藥箱。
這時,幾名穿著錦裙戴著黃金吊墜的宮女一路引領他們穿過重重華麗的帳帷,進了熠熠生輝的寢宮。
張浦一眼便看見一個五十歲上下的女人,她穿著黃錦袍,腰上束著白錦帶,頭頂著珠花,戴著玉墜。身旁的侍女皆盤髻纏發(fā),穿著短襖和百褶裙。
一看她寵辱不驚的面色,想必她就是承天皇太后了,張浦做夢也沒想到他們竟然以這種方式見面,而且離得這么近,他更沒想到,傳說中叱詫風云的鐵腕太后竟然面色絕倫。十幾年前張浦北上求附的時候曾在朝堂上見過她,可畢竟沒有像如今這么近這么清晰。
“尊耶!”
“你來了,快看看她怎么了!”
“是,尊耶!”
高七示意張浦打開藥箱,這才看見床上躺著一個女人,她皮膚白皙,面容姣好,完全不似高七之前描述的黝黑難看。
旁邊還站著一個胡須花白的男子,正做啼哭狀,不知為什么,張浦總覺得這有點逢場作戲的意味。
“她沒事的,只是暈了過去,待我用艾灸疏通經(jīng)絡,她就會醒過來?!?p> 張浦取出艾條點燃,遞給高七,高七還是一如既往的云淡風輕,大家卻是屏住了呼吸。
不多時,果真見她微微睜開了眼,那是一雙溫柔如水卻有淡淡憂傷的眼,絕對不是高七所講的目露兇光。她美得如出水芙蓉,嬌柔讓人心生憐愛。張浦注意到大家的表情,都是目瞪口呆,就連高七也是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
“耨斤,你終于醒了!”那花白胡子的男人說道。
“父親!”耨斤也哭著回應。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會暈倒呢?”
她滿臉淚花,“我早上在打掃寢宮的時候,在太后的床榻下發(fā)現(xiàn)一只金色的鳥兒,我撿起來,它好像還能動,正奇怪著,突然,太后回來了,我一驚,那金鳥就飛到我口中,然后,然后就不知道了?!?p> “然后你就暈了。”
太后撫摸著她的臉,“現(xiàn)在你倒脫胎換骨了!”
“對呀對呀,幸好你吞下的不是毒藥,而是神藥!”耨斤的父親附和道。
太后面露笑意,“經(jīng)歷這番奇遇,日后你一定能生下奇子!”
張浦覺得這耨斤莫名地有些眼熟,但是這身遼人裝扮又讓他一時想不起來,他注意到剛才耨斤看到他的時候眼中也閃過一絲異樣,只是一霎那,又恢復平靜。
出了寢宮,一路上高七都沉默著,張浦覺著他不對勁,但是又不好相問。只好望著車外,今晚月色怡人,張浦望著月亮,突然想到了靈州,想到了德明,他也許也在望著同一輪明月吧。
“張浦!”
最終高七還是開口了,“你平時看我無憂無慮的,好似跟陰謀陽謀全無關系,可是,實際上并不是這樣,”他嘆道,“真心要做個逍遙人好難?!?p> 張浦不明白他在說什么,高七也不管,繼續(xù)說道,“剛才那個蕭耨斤不是真的蕭耨斤!”
“什么?”張浦不敢相信,“可是…”
“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他們父女明明剛剛相擁而泣?!?p> 他盯著張浦的眼睛,張浦可以看到他眼睛在月色下閃著光。
“我聽說過中原的美容術易容術,可是任何神通廣大的神藥也不會讓一個人徹底變成另外一個人。不僅臉,手腳,身形都徹頭徹尾的變了,雖然我也研究過奇方異術,但是依目前來看,絕對沒有如此神奇的金鳥或金丹!她完全就是另外一個人!”
“不管是同一個人還是非同一個人,木已成舟,”張浦知道高七心中不暢快,“這有什么不好,說不定,從此等待她的便不再是圣主的冷漠了。”
“是??!”
夜有些涼,高七望著星空,“人總是睜開了眼就蒙蔽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