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遣散了眾人,只留王欽若、陳堯叟和畢士安幾個繼續(xù)商量對策。
三人都是朝中重臣,畢士安最年長,是當(dāng)朝禮部侍郎和同平章事,他勤于政務(wù),舉薦賢才,在朝中聲望很高。這王欽若是參知政事,他心思縝密,頗曉人心,陳堯叟是知樞密院事,他體恤百姓,在地方多有建樹。
可眼下三人卻因為瀛洲之圍一事互不服氣,雖然王欽若和陳堯叟都主張遷都,可一個主張到昇州,一個主張到益州,仍是各從其志,所謂道不相同不相為謀。
官家覺察出氣氛有些尷尬,安慰道,“幾位卿家稍候,待寇卿家來再做決斷。”
“是,陛下!”
三人雖然異口同聲地答應(yīng)著,表面也故作鎮(zhèn)定地喝著茶,可內(nèi)心卻是翻江倒海。這下他們擔(dān)心的不再是彼此的爭執(zhí),而是這個即將到來的寇準(zhǔn),當(dāng)朝的另一位同平章事。
這寇準(zhǔn)是個喜歡死磕的人,年輕時太宗皇帝就看中了他的才華,但又顧慮他太年輕不夠老成,所以沒有重用??軠?zhǔn)聽說后,氣憤不已,心想學(xué)識的多寡深淺,怎能用世俗的年齡來衡定?有的人年紀(jì)輕輕,卻有了一個蒼老而厚重的靈魂,有的人一大把年紀(jì)了,靈魂卻很年輕。
但他怎能跟皇帝講這些道理,因為皇帝以貌取人,就算看到他也不跟他說話,他連表述的機(jī)會都沒有。
他不能改變皇帝的審美,就決定改變自己的外形。
在別人都把山奈和檀香等藥材研磨成粉末,用蘇合油拌勻后涂在發(fā)上讓白發(fā)變青絲的時候,他卻天天服用地黃和蘆芙,以求青絲變白發(fā)。皇天不負(fù)有心人,他的頭發(fā)還真是一天天地白了!別人都想返老還童,他卻恨自己太年輕,故意折騰老氣,不過正是因他那故意加了老成的外在,反而真的得到了太宗重用,從此蜚聲朝堂,一路青云一直做到了參知政事。
他對自己這么折騰,對身邊的人亦如是,不管是他同僚還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只要意見不符,他不僅把你駁得體無完膚還會一番挖苦揶揄。但他又不是那種只會說不會做的,雖然為人處事之道大家真的不敢恭維,但治世能力是上上層。
原本想他這樣的人只會擾亂大家的興致,故今天在集英殿的宴會官家故意沒有邀請他。
“官家!”
正當(dāng)這時,前往寇府送信的宮人剛回來了。
見他孤身一人,官家低聲問道,“寇準(zhǔn)呢?”
“回官家,咱家送信去的時候,宰相在府上喝酒呢!”
“喝酒?”官家似自言自語。
宮人點點頭,“邊喝酒邊唱曲兒呢!”
“他看了信怎么說?”
“我把信給他,他拿在手里,醉眼熏熏的,還沒看就趴桌上睡著了,怎么搖都搖不醒,所以我先回來回話,劉公公在寇府候著呢!”
他把頭拉得老低,怕看見官家慍怒的神情。
官家的臉早就成了絳紫色。
這寇準(zhǔn)少年有成,也算是前朝元老,他為人剛正不阿,不畏權(quán)貴,當(dāng)年先皇太宗更是稱贊道,‘吾得寇準(zhǔn),如唐太宗得魏征?!贻p的時候頑劣,曾被母親用秤砣打中腳,至今還時常摸腳引以為戒。功成名就之后,有人曾寫詩贊他:有官居鼎鼐,無地起樓臺,據(jù)說就連漠北各部族都知道大宋有個無地起樓臺的相公。
其實他也就虛長官家?guī)讱q,可從某些層面來說,他就像自己的長輩,官家在他面前縱然是皇帝也不敢做盡興之事。比如說官家之前喜歡聽曲看舞,于是養(yǎng)了不少樂官舞官,寇準(zhǔn)知道了一臉不高興,幾乎是指著他的鼻子噴著滿嘴唾沫數(shù)落他。
“作為天子,應(yīng)該裁剪宮中的花費,像那些內(nèi)官、醫(yī)官、樂官,沒什么功勞,卻動不動就享受豐厚的賞賜,而那些出生入死的邊疆戰(zhàn)士卻食不果腹,真是國之不幸!”
雖然官家也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可是這么多年的勵精圖治,如今百姓安居樂業(yè),就不準(zhǔn)他偶爾閑散心情,耽其所好嗎?再說,對于身居深宮的他來說,那些內(nèi)官給他的照顧,醫(yī)館給他的治愈,樂官給他的娛樂,他是感同身受,他怎能不有所慷慨表示。
有時候想,如果沒有寇準(zhǔn),他這個皇帝該是有多愜意啊??墒乾F(xiàn)在邊關(guān)出大事了,他又覺著幸好還有他。他知道,猛將難御,高賢難臨,罷了罷了,“畢士安、王欽若、陳堯叟!”
“臣在!”
“隨朕到寇府一趟。”
“是,陛下!”
三更月色,午夜回風(fēng),可他們卻無心賞月聽風(fēng)。只是一路乘宮車急急趕到寇府,家奴畢恭畢敬引眾人到大堂,只見一身材偉岸,花白胡須的人迎了過來,他端著酒杯,泛紅的臉頰顯得有些醉意熏熏,“不知官家駕到,老臣有失遠(yuǎn)迎啊?!?p> 這一拱手,手中的酒杯也滑落在地,家奴連忙伏地收拾,官家卻注意到案桌上的書信,只見堆疊如山,卻都未拆封。
“寇卿家,朕有要事相商?!?p> 官家眼神一黯,宮人領(lǐng)會,隨即帶領(lǐng)閑雜人等退了出去。
“哦,不知什么要事?!”
寇準(zhǔn)搓了搓臉捻著胡須問道,雖然他胡須花白,可皮肉容顏并不老,畢竟也就四十多歲的年紀(jì)。
“朕派人送給你的書信都是邊關(guān)緊急軍情?!?p> 寇準(zhǔn)睜大雙眼,裝作很震驚,其實他哪里不知道,不過就是想任性一二,他擼著胡子道,“臣還以為是官家邀請臣赴宴的書函呢!”
這個節(jié)骨眼兒,還提這事!不過官家也顧不得跟他計較這含沙射影的不敬之罪了。
“卿家,是這樣的......”
官家把情形描述了一遍,又順便提及到王欽若和陳堯叟等的建議,只是沒有說明是誰。
“寇卿家,依你之見……”
“不知誰給陛下出此遷都之策?危難關(guān)頭,不想著怎樣解決問題,竟然想著逃跑!罪可殺頭!”
王欽若和陳堯叟一聽,不禁氣都不敢出,他們知道寇準(zhǔn)素來脾氣不好,只見他拍著桌子,“大宋江山是先祖?zhèn)兣G斬棘打下來的,在此危難之際,怎么能棄太廟、社稷于不顧而南下呢?到時候必定民心渙散,整個大宋天下恐怕都難保!”
想必他也知道就是在場的兩位,卻故意裝作不知,還一番大罵。王欽若和陳堯叟兩人這下前后不是人,真巴不得挖個地洞鉆進(jìn)去。
“官家,寇相說得沒錯,如今之計,得盡快想出破敵之策!”
畢士安原本就不同意遷都,這下寇準(zhǔn)表明態(tài)度,他就更加堅定了,況且這寇準(zhǔn)是他當(dāng)年力薦給先皇的,他相信他一定會想出對策。
寇準(zhǔn)驕傲自負(fù),自然不會對畢士安的支持表示半點感激,他覺得自己的主張沒錯,那受人推崇也是自然而然的。
只見他掀袍坐下,拆開信來一一細(xì)讀后,又叫家仆拿來地圖,一一做了分析,“根據(jù)敵情,目前遼軍已到深州、祁州以東,我方大軍在定州及威虜之地,可東路卻無駐軍。眼下應(yīng)當(dāng)調(diào)天雄軍步騎萬人,駐守貝州,派孫全照指揮,掩殺敵人。”
管家連連點頭,被他一番話這一點撥,靈光一現(xiàn),指著地圖道,“同時,派一部分深入敵后,襲擊敵人據(jù)點,還可以同時刺探敵情,這樣就可與刑州和沼州的軍事?lián)c形成犄角之勢?!?p> 官家精神漸旺,頓時覺得籠罩頭頂?shù)年庼采⑷チ艘话?,他笑著望向一旁的寇?zhǔn),卻見他突然皺了皺眉。
“卿家,可是有什么難處?”
“我這邊天雄軍缺一個督軍!”
“寇卿家,你可有督軍人選?”
寇準(zhǔn)忽然收斂如炬的目光,“臣看中一人,不知官家可否忍痛割愛啊?”
“準(zhǔn)了!寇卿家盡管安排好了!”官家心想他既然已有人選那就更好辦了,如此用人之際,還有什么舍得舍不得。
“就是他?!?p> 眾人只見寇準(zhǔn)指著官家背后的王欽若。王欽若目瞪口呆,嘴巴囁嚅著,卻什么都沒說,只是祈求般地看著官家。
官家雖然有些吃驚,但是已經(jīng)允諾了,且君無戲言,便道,“王卿家,你就聽寇卿家安排吧。”
“是,陛下!”
王欽若萬萬沒想到,寇準(zhǔn)一句話就把他從君王身邊,美麗繁華的皇宮大院調(diào)到鳥不拉屎的前線去與遼兵對峙了。縱然心里有千萬個不愿意,此時也不敢駁官家的旨意。
寇準(zhǔn)從來不把王欽若放在眼里,在他眼里,王欽若根本就不配做臣子,他就是官家身邊懷邪偷榮的鷹犬,賦予他權(quán)威,他就能惡事昭彰,自己卻還恬不知恥。他之所以要委他邊關(guān)職務(wù),為的就是讓他暫時遠(yuǎn)離官家,少在官家耳邊花言巧語亂其決心。
一切就這么輕描淡寫地過去了,寇準(zhǔn)又伏案繼續(xù)研究對策,“張凝父子與楊延昭分守山東和山西,萬一敵人攻貝州,應(yīng)立即增援定州,牽制敵人后方,使敵兵不敢縱深作戰(zhàn)?!?p> 寇準(zhǔn)言辭肯肯,官家和畢士安連連點頭,一旁的王欽若卻毫無興致。
想來這個寇準(zhǔn)真是處處與他作對,之前有一州縣饑荒,糧倉散盡,當(dāng)?shù)馗毁Z豪紳對捐贈之事也借故推脫,知州束手無策,王欽若便想了一招,他讓知州不要逼迫他們捐贈,只要鼓勵他們發(fā)善心募捐修建寺廟就好了,結(jié)果果真許多人愿意布施修建寺廟。
那時寇準(zhǔn)幾乎把他罵個狗血淋頭,說他不解決百姓饑荒,卻還鼓勵勞民傷財修建寺廟,最后還鬧到官家面前。好在他耐心解釋,豪紳們不肯為饑民捐贈朝廷也不能逼得太甚,他們愿修建寺廟,這樣一來,也需要雇傭工匠,那當(dāng)?shù)氐睦习傩找灿行碌氖驴勺觯Y費可拿,饑民也會減去許多。
想到這事,他仿佛還能感覺到那天他據(jù)理力爭時既氣憤又無力的濃烈情緒,這成了他心里抹不去的梗,可寇準(zhǔn)呢?他此刻正唾沫飛起討論拒敵事宜。
忽然間,只見他突然神情肅穆道,“依臣之見,陛下此次應(yīng)當(dāng)躬擐甲胄,親渡黃河御駕親征,鼓舞士氣,爭取更大的勝利,敵人自當(dāng)遁去?!?p> 眾人聽罷一驚,就連王欽若也是驚掉了下巴,什么?御駕親征?
官家雖然沒有像眾人那般表于外相,可神色間有幾分錯愕,寇準(zhǔn)像是沒有覺察出官家的異樣,繼續(xù)說道,“還有,我們應(yīng)立即在河北一帶招募兵馬,如有殺敵立功者,給予重賞!”
他定睛強(qiáng)調(diào)道,“官家,河北一帶駐軍非常重要,還請朝廷撥銀兩交給河北轉(zhuǎn)運使,以充軍資?!?p> 寇準(zhǔn)仍然滔滔不絕,忽覺沒了回應(yīng),抬頭望去,卻見官家一動不動,似乎愣了神。
“官家?!”
聽到寇準(zhǔn)的呼聲,官家回過神來,面容有些飄忽不定,可語氣卻沉靜,“嗯,好!朕,這就回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