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虞在拂曉時歸來。
他在小區(qū)外看到李霜的車，以及車?yán)锼牧喊?p> 他原本想直接飛落陽臺，于是轉(zhuǎn)為落在樓下，一步步爬樓梯到家門口。
他看見李霜坐在樓梯第一級，倚著墻睡著。她裹緊了羽絨服，但還是冷，整個身子蜷縮著，睡夢中微微發(fā)顫。
周虞先打開門，然后俯身將她打橫抱起。
李霜在迷糊之中半醒，朦朦朧朧問道：“你回來啦？”
“嗯?！?p> 周虞將她放在沙發(fā)上，拿毯子給她蓋上，將客廳空調(diào)打開，調(diào)到一個合適的溫度，又用手背去試她的額頭，沒有異常，這才放心。
李霜半瞇著眼睛，客廳的燈光刺得她不舒服，于是周虞指尖一彈，關(guān)掉了燈。
李霜舒適地在沙發(fā)里翻轉(zhuǎn)半圈，將窈窕的背影留給他，迷迷糊糊問道：“幾點啦……”
“繼續(xù)睡吧。”周虞指背貼在她額頭，輕輕摩挲，點點靈魂之火跳動，“乖……”
李霜便睡得沉而香甜。
他起身回到臥室，打開衣柜，找出一件呢子大衣替換身上的外套，再取出一頂黑色絨線圓帽，穩(wěn)穩(wěn)地戴上，除了平光眼鏡不是墨鏡，和殺手Leon像極了。
一切在黑暗中進行，他也在黑暗中走出家門。
客廳沙發(fā)上，李霜悄然睜開眼睛，她輕輕轉(zhuǎn)動著左腕上的女英鐲，眼神透亮，從口袋拿出手機，找到梁艾艾的號碼，準(zhǔn)備撥出，但最終還是放棄，將手機收回，仿佛動也不曾動過。
她決定不回家了，繼續(xù)睡。
……
杭城第七醫(yī)院，一家精神疾病專治醫(yī)院。每座城市都有一座類似的醫(yī)院，關(guān)于這類醫(yī)院也都會擁有很多奇特的傳說。
杭城七院幾乎集中了杭城乃至浙省大部分的精神衛(wèi)生科專家，周虞的前任老板就是杭城七院的正高級專家，周虞在她私下關(guān)聯(lián)的心理診所做助理。
七院住院部最高區(qū)。
“95”是最高級的意思，據(jù)說因為很多精神病人總是臆想自己是國王、皇帝，曾經(jīng)有一個重度病人，統(tǒng)一了所住的最高限制級別病區(qū)，稱之為“九五”區(qū)，一干病人成為他的文臣武將，于是約定俗成，七院住院部的最高限制級別病區(qū)后來一直被稱為95區(qū)。
“9527”就是95區(qū)的27號房，含義簡單。
夏建白老得不像樣子了。
他從病床上坐起來。
看著病床盡頭，安靜站立著的那個年輕人。
他的眼神，比在刑警隊審訊室那天要溫和得多。
他用干澀略顯無力的聲音開口，說道：“你的耐心比我想象的少啊?！?p> “果然活得久了，就不會容易怕死。”周虞微嘲說道，“我在你的眼里，看不到一點害怕?！?p> 夏建白往后靠了靠，笑著說道：“我有什么好怕的呢？首先，你說得對，我活得夠久，死不足憾；其次，你眼里的疑問比殺意多，在弄明白問題以及認(rèn)清楚自己的內(nèi)心之前，你不會殺我。”
“你說得對?！?p> 周虞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取一支煙，在夏建白渴望的眼神中點燃，并且沒有分享他一支的意思，開始問第一個問題，“你續(xù)了多少年？”
“我生于大業(yè)元年?！?p> 周虞略微一算，便遺憾說道：“隋煬帝大業(yè)元年，是西元六零五年，你本有四十八萬日的壽元，合一千三百一十五年，你該死在西元一九二零年……讓你多續(xù)了一百年。天無常理啊。”
“你錯了?！毕慕ò讚u了搖頭，說道，“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這個道理你怎么會不明白?！?p> “堯、桀，都只是史書上的一個名字罷了。就像你的名字，以后應(yīng)該會被蒼梧記錄在典籍里，后來的人或許還會念誦你的事跡……呵?！?p> “年輕人，不要這么急躁。這個時候，你不是應(yīng)該跟住你的線索嗎？急著來殺我，沒有意義。”
夏建白慢悠悠說道。
周虞沉聲說道：“我知道線索應(yīng)該是在余家，但我不想去得太早。時至今日，我還是覺得，應(yīng)該試一試自己多走兩步棋，而不是跟著所謂線索，做別人操弄的棋子?！?p> “有骨氣。”
夏建白嘆息說道，“我若是有你這樣的骨氣，在一百年前，選擇從容赴死，那該多好？”
“誰給你續(xù)的命？”
“不可說?！?p> 周虞站了起來，熄滅香煙，說道：“我本來有無數(shù)問題想問你，現(xiàn)在忽覺意興索然，什么也不想問，直接讓你去死吧?！?p> 他放出照膽劍，握在手中，向病床走去，劍鋒抵在對方心口。
夏建白的頭發(fā)見白，臉上已經(jīng)有明顯蒼老的樣子，趕在死亡之前，用盡量快的速度說道：“我把公司送給你，是想你對我的員工好一點，小小楊和老黃不得不死，我補償不了他們和剩下的人，就交給你吧。
還有你的任醫(yī)生，你找余耀光要檔案吧，她早就被登錄了，從醫(yī)這些年，利用職務(wù)便利，檢索過很多精神病患者的思維，在進行一項‘天上’的秘密實驗，本來應(yīng)該由組織里別的人出手清理她，是我索要了清理她的權(quán)限……”
周虞抵在夏建白心口的劍驀地停下。
“怎么停下了？”夏建白帶著冷謔笑意說道，“你把自己裝扮得像Leon，你一直喜歡那部電影，我早就知道，因為我替那個人，替組織，在觀察你。
但你哪里是個殺手，如果你是一個殺手，那你就不該在聽到我說到這里時停下。
還有，如果你是Leon，你的小女孩呢？”
“那王萍萍呢？”周虞反問道。
“她是一個很好的人。”
夏建白流露出回憶的情緒。
周虞用厭憎的情緒說道：“我當(dāng)然知道，如果要清理被登錄的人，被登錄者將不得不一并死亡，我不理解這種道理，但接受你們有你們的規(guī)則。
可這和我不能接受這種模式不沖突。
而王萍萍，那是你的妻子，你居然也能……更何況，你不是活得夠久，陰謀夠深，也足夠強大嗎？為什么會允許你的妻子出現(xiàn)被登錄的情況？”
夏建白賤賤地笑了一聲，說道：“所以我說你還是年輕，太急躁了?！?p> “嗯？”
“余耀光沒告訴你嗎，我早就以精神疾病的原因從法律層面上獲得自由，我之所以被禁錮在這里，每天有人看守我的病房，是因為太平間里……王萍萍的遺體失蹤了?！?p> 周虞反手收劍，冷聲肅然問道：“什么時候的事？”
“你去‘大唐’的時候?！?p> “你們在搞什么鬼？”
“你說得對，我們就是在搞‘天上’的鬼啊！”
周虞轉(zhuǎn)身，按了按頭上的黑色絨線圓帽，從病房窗子走進黎明的夜風(fēng)。
“好冷啊?！?p> 夏建白像個真正的老人，“走也不給我關(guān)好窗戶，真是沒禮貌的年輕人啊。”
他按響了鈴，一名在外面看守他的警察進來。
夏建白說道：“剛才有個人來，說他是天上的神，來解救我，他就在窗外……”
警察在這間醫(yī)院看守夏建白多日，見慣了各類精神病患者，只當(dāng)沒聽到他的話，走向窗口，伸手關(guān)窗。
然后，一根筷子從背后刺入，洞穿他的心臟，從心口刺出。
夏建白扶著窗臺，從倒斃的尸體口袋里摸出半包香煙，回到病床上躺下，美滋滋地點上一支。
他淡淡地在煙霧彌漫中輕聲說道：“老子這一生，清理的余孽數(shù)不清，真以為潛伏在我身邊我不知道？萍萍，你可得走快點哎……”
……
……
天明。
晴川街頭。
周虞走進那家口味一般生意也一般的早點店。
“你好?！?p> 周虞端著一份鍋貼和一碗湯，落座在一名三十來歲模樣，留著毛寸頭，神情平和的男人對面，開口說道。
對方抬起頭來，狐疑地看著他。
“你是胡記者吧？”
周虞笑著問道。
胡廉榮想起來，這就是之前和趙涼涼一起來這里吃早點的英俊男人，然后聽清楚對方對他的稱呼，不禁訝然：“你認(rèn)識我？”
“我看過你的一些報道，配過你的照片?！?p> “哪一篇？”胡廉榮脫口而出。
他曾想過做一名有理想的記者，生平第一次有人當(dāng)面提及看過他的報道。
周虞回憶了一下對方的日記內(nèi)容，說道：“就是窗臺抹油那一篇?！?p> 胡廉榮苦笑一聲，說道：“不提了，我已經(jīng)不做記者了?！?p> “為什么？”
胡廉榮呲溜一口胡辣湯，嘆氣說道：“現(xiàn)實照見夢想，瘦骨嶙峋?！?p> 周虞從呢子大衣口袋掏出一本日記本，遞給對方：“這是我那天撿到的，不好意思，我看了一點，如果你介意的話，我很抱歉?！?p> 胡廉榮接過日記本，哦哦了兩聲，放在一邊，繼續(xù)吃早點。
“沒事，我早就不寫日記，看都懶得看，晚上回家就全燒了?！?p> 胡廉榮平靜說道，仿佛真得絲毫不覺得可惜。
現(xiàn)實世界中的他不認(rèn)識周虞，他們除了早餐店的兩面之外，從沒見過。但他遺落的日記本里，卻記著另一個世界里的內(nèi)容。
“我覺得你的文字不錯?！敝苡菀馕渡铋L說道。
“謝謝?！?p> “雖然有點冒昧，但是我想給你介紹一份工作。”
“嗯？”
“在臨江區(qū)，山海公園3號，有一家小公司，叫流白文化傳播有限公司，你去找一個叫陳芥末的女孩子，就說是周虞讓你來報道?！?p> 周虞沒有吃這家店的早點，徑直起身，出了這家店，到隔壁湯包店打包了一籠湯包一籠蒸餃，以及兩杯豆?jié){。
推了推染上薄霧的鏡片，他順手摘掉頭上的黑色絨線圓帽，扔進路邊的垃圾桶，到自家樓下時又脫掉呢子大衣，只留單薄襯衫，將呢子大衣也扔進垃圾桶。
回家。
他不是殺手Leon。
因為他沒有一個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