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沒有發(fā)聲的武舍首席、衛(wèi)家的家主衛(wèi)乾,看了一眼旁邊的佝僂老者,老者會意,忙伸手朝人群擺了擺。
喧鬧的人群片刻間安靜下來,都舉目望著鸞臺上。
衛(wèi)乾扭頭看向坐席這邊,朝一位青布長衫的老者問道:“李家主,劍云是你們李的家人,這事你怎么看?”
李家主名叫李清流,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者,他為人低調(diào),很少介入小鎮(zhèn)的事務(wù),平時足不出戶,因而小鎮(zhèn)的人對他也不怎么熟悉。
李家名義上是南山鎮(zhèn)的第三大家族,其實也和李清流的為人一般,在小鎮(zhèn)低調(diào)得很。
一直在閉目養(yǎng)神的李清流,聞言睜開眼來,捋了捋胡須,低眉搭眼地說道:“空口無憑,該怎樣還怎樣,老朽無話可說。”
他的意思很明顯,明擺著是不想理會這件事。
李清流的一句話,等于給這件事蓋上了棺,定下了論調(diào)。
臺下瘦小少年的嘴唇,被他咬出了血,他冷冷地看著重新閉上了眼睛的李清流,欲哭無淚,茫然無措。
他不但沒能討回公道,反而在眾人的眼里,成了一個懦弱不堪、手段有卑劣的人。
衛(wèi)乾的目光里閃過一絲不忍,柔聲道:“孩子,你先回去處理一下身上的傷吧!”
瘦小少年對衛(wèi)乾的話充耳不聞,本來燃著熊熊怒火的眼睛,漸漸暗淡下去,一張臉變成了死灰色。
在一片鄙夷的目光里,他一瘸一拐地離開了演武場。
……
入夜之后,小鎮(zhèn)的大街小巷張燈結(jié)彩,一片歡慶。
街道兩邊的商戶鋪子,在門口擺上了酒水瓜果,來吸引游玩的人群。
從小鎮(zhèn)穿過的小溪邊上,身穿嶄新衣裳的年輕男女,三五成群地蹲在溪邊,將手里的花燈點著后放入溪水中,然后雙手合十,默默地祈禱。
不多一會兒,兩丈來寬的溪面上,漂滿了各種形狀的花燈,如璀璨繁星,交相輝映。
福壽巷的衛(wèi)家,福祿巷的鄭家,在府中大擺筵席,上門道賀的人川流不息。
而福運巷的李家,卻只在大門口張燈結(jié)彩,府中卻是一片安靜,如往常一般。
偶爾有上門的人,也是如往常一般被家老領(lǐng)進府去,頂多說幾句吉利的應(yīng)酬話。
位于小鎮(zhèn)西邊的葫蘆巷口,有一間字號叫“回春”的藥鋪,此時門前冷落,人跡寥寥。
一個身穿菊紋曲裾深衣的少女,背負著雙手,輕腳緩步地走進藥鋪來。
守柜臺的是一名頭發(fā)花白的干瘦老人,他正在埋頭整理藥材。
“李家叔公,藥煎好了嗎?”少女輕聲問道。
老人也不抬頭,手指著一邊說道:“煎好了,在那邊柜臺上,自己拿吧?!?p> 只見左邊的柜臺上放著一個黑陶藥罐,灌口用桑皮紙封好。
少女嘻嘻一笑,走過去捧起藥罐轉(zhuǎn)身往外走。
“錢呢?沒給錢就走了?”柜臺后面的老人喊道。
少女跺跺腳,嘟嘟嘴道:“小氣鬼,沒人性!你們李家的人都這樣???”
“你要做好人,我管不著,但這個藥錢得你自己掏。”
少女雙手捧著藥罐,瞪起一雙桃花眸子,看著柜臺后始終沒有抬頭的老人,很不情愿地從衣兜里摸出一小錠銀子,使出狠勁兒扔給老人,然后扭頭就走。
老人看也不看,伸手接住飛來的銀錠,扔進吊在梁上的錢簍里。
他抬起頭來看著門口,嘴里喃喃道:“貓哭耗子假慈悲!”
少女匆匆出了藥鋪,拐進旁邊的葫蘆巷,一直走到底,然后再往西走,穿過一條弄子,又往前走了二百來步,眼前出現(xiàn)了一條泥路小巷。
小巷里黑燈瞎火,杳無人影,與剛才一路走過的巷弄,完全是兩個樣子。
這條泥路小巷里,居住的都是鎮(zhèn)上的貧寒人家,總共有二十來戶,大多是外姓人家。
站在巷口的少女,回首剛才走來的方向,正好看到有煙花炸響,五彩斑斕的天空,煞是絢麗夢幻。
少女猶豫片刻后,邁腳踏上了小巷的泥路,小巷里昏暗難辨,少女卻行走自如,她臉色平靜,絲毫不露怯色。
在一座破舊小院的門口,捧著藥罐的少女默默站著。
小院的大門,因為常年累月的日曬風(fēng)吹雨淋,已經(jīng)變成了枯木色。
木門上的神祗畫像,貼得很正,也很牢固。
少女在門外默默站了好一會兒,才伸手去敲門。
一聲刺耳的開門聲響起,院子里傳來匆匆的腳步聲,大門開后,現(xiàn)出一個手提風(fēng)燈的瘦小少年,
少年的形象較白天在演武場時,已經(jīng)好了許多。
他一見門外的少女,神色顯得緊張,訥訥地道:“含煙小姐,你怎么來了?”
少女將藥罐抱在懷里,一雙明亮的眼眸仔細打量眼前的少年片刻,微笑道:“不請我進去坐坐嗎?我還沒來過你家呢!”
少年如夢方醒,忙側(cè)身讓過,說道:“含煙小姐,你請進!”
少女側(cè)身走進院里來,隨意張望了一下,不禁蹙眉道:“你家怎么空蕩蕩的。”
少年快速關(guān)好院門,聽到少女的話,臉上頓時紅了紅。
他低著頭走到少女的前面,引著少女走進屋里。
屋里的擺設(shè)和物什,一覽無余。
靠窗的土炕上,放著一張掉漆的短案,上面放著一把陶壺和一只茶碗,一旁的角落里放著一床褥子。
少年的家稱得上是一貧如洗了,唯一值得稱贊的,收拾得還算干凈。
少年將手里的燈放到案幾上,然后局促地看著少女,猶豫著是否要邀請她到炕上去坐。
少女看了幾眼后,癟了癟嘴,大呼一口氣,將手里的藥罐放到炕上,然后對少年說道:“劍云,這是我在你三叔公的藥鋪抓的藥,已經(jīng)煎好了的,你趁熱喝吧。”
少年點點頭,低頭不語,燈火嗶啵炸響,燈光閃爍,屋子里出奇的安靜,氣氛變得有些尷尬。
少女走進屋子后,盡管她竭力裝作毫不介意,但緊皺著的眉頭,以及目光里難以掩飾的厭惡之色,還是透露了她真實的心里。
不過一直不敢正眼看少女的少年,卻沒有發(fā)現(xiàn)。
少年深吸了一口氣,抬頭看向側(cè)身對著他的少女,滿含期待地問道:“含煙小姐,你相信我在演武場上說的話嗎?”
少女聞言低下頭來,少年那極其誠懇的話,觸動了她埋在心底深處的心弦,使她生出就此轉(zhuǎn)身離開的沖動。
她暗自吐納一息,壓下心里的不忍,然后笑著看向少年,輕聲道:“劍云,我一直都相信你的?!?p> 少女的軟語細聲,猶如芳香濃郁的蜜餞,讓少年那苦澀的心里,瞬間變得甜絲絲的。
一直被愁云籠罩的少年,咧嘴笑了笑,而且笑得很開心。
只要眼前的少女相信自己,縱然被全鎮(zhèn)的人誤會、鄙視,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少年挨著炕邊坐著,笑吟吟地看著少女。
少年的舉動和表情,都被少女看在眼里,被她竭力壓抑的那一絲不忍,終于暫時占了上風(fēng),她輕咬了一下嘴唇,目光中流露出一絲柔和,柔聲道:“劍云,修武的道路,充滿艱難和兇險,你無權(quán)無勢,不會有好結(jié)果的,你……你以后就安心過日子吧!”
少年聞言,猛地抬頭看著少女,片刻后,如朗星一般的眼睛里,精光漸漸暗去,本來已經(jīng)露出笑顏的臉,也變得黯然失色。
他低下頭輕聲道:“你也是這樣認為的嗎?”
燈火下的瘦小少年,神色黯然,孤孤單單。
少女的心里劃過一陣酸楚,她一咬牙,快速從衣兜里摸出一個錦囊,走過來塞在少年的手里,然后轉(zhuǎn)身往外走,在門口停了下來,背對著少年說道:“劍云,不要再多想,好好的先把傷養(yǎng)好。”
少女的聲音如秋狝時的戰(zhàn)鼓,不停地在少年的耳邊回響。
她說的“不要再多想”是什么意思?
這個問題如鉆入他心里的蒼蠅,嗡嗡作響,又揮之不去。
少年趕忙抬頭看向門口,那里早已經(jīng)杳無人影,他咬牙撐起身來,一瘸一拐地走到門口,借著昏暗的光線,看到院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
她走了,還會來嗎?
在門口佇立良久,少年才依依不舍地將門關(guān)好,走回炕邊坐下。
他將藥罐的封口撕開,拿過茶碗,將藥倒入碗里,濃烈的藥味撲鼻而來。
看著碗里紫黑色的湯藥,少年心里又好受了些,他張口將一整碗湯藥倒入口中,然后皺著眉頭硬生生咽下去。
一時間,少年感覺自己嘴里苦,胃里苦,心里也苦。
少女站在院門外,并沒有立即離去。
她身邊站著一個俊俏婢女,一臉不善地看著她。
“你怎么能對他動善心呢?”
少女冷哼一聲,同樣臉色不善地道:“你管得太多了?!?p> 俊俏婢女目光一閃,隨即神色恭敬地道:“對不起,小姐。”
少女快速離去。
俊俏婢女則化作一道青光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