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家戲子棚的老掌班,名叫齊鼓手。他來朱龍鎮(zhèn)出差,一眼看上了在喪堂招待客人的朱有德。朱有德大約十五六歲,高個,白凈臉,高鼻梁,薄嘴唇,兩排白白的牙,微微露在外邊。他頭戴瓜皮青帽,身著黑色夾襖,藍襠襖,白布襪,圓口鞋。不說是少年翩翩,也有幾分少年紳士。他不笑不說話,說話就開口笑。他說話慢言慢語,不大不小的眼睛,好像一直在笑;笑的后面,蓄藏著許多典故。他還是第一次上差,一點也不像十五六歲的孩子,倒像個很成熟,很成熟的大男人。在老撐班齊鼓手的眼里,這孩子非同一般。他用拉弦的胳膊肘,碰一下站在他身邊,咧巴著大嘴唱戲的妻子,讓她注意一下這個小伙子。妻子看眼這孩子,眼也亮了。她已與丈夫想到一起了。她的三寸金蓮在桌下碰一下坐在板凳上,打棗木鼓板的女兒秀蓮。秀蓮的臉立刻紅了。因為她的目光,一直悄悄的,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偷看這位同齡小伙兒。她覺得有德很帥氣,很好看。她也像其他妙齡女孩一樣,遇見中意人想入非非。今天她打的鼓板,光打在母親不是張嘴,就閉嘴的時間點上,與鼓與弦一點也配合不到一塊。這還不算,有兩次她將板槌兒打在自己的大拇指上,疼得鉆心。她怕父母和觀眾看見,沒敢停下伴湊,只是將被打疼的手肚,神不知鬼不覺的,使另一個手指揉兩揉;腳在桌下輕輕跺了幾下地。她以為母親發(fā)現(xiàn)了她心中的秘密,起碼看到她的眼神不對勁。她不好意的沖母親笑了笑,然后昂頭振作起來。不過她沒忘甩一甩搭在額前的頭發(fā),在喜歡的人面前露一露自己後俏的臉。
齊秀蓮年芳一十六歲。一米七的個頭,不胖不瘦。柳葉眉,杏仁眼,眼珠像潭水,黑得像黑寶石。她的臉又白又嫩,就像兩片剛盛開的百合花瓣,白里套紅。她無論多高興,多開心笑,小虎牙也只露出一半??瓷先ズ芎?,很溫柔,很氣質(zhì),很誘人。
朱龍鎮(zhèn)辦喪事,一般下午四五點起欞。起欞前,管事的(當?shù)厝私锌偛?把炮手,戲子棚的掌班,出租棺罩的叫到帳房結(jié)帳。在帳房坐的,大都是本族德高望重,有鼻子有眼的人物。齊撐班向在坐的人有意夸講朱有德,目的是想聽聽總裁和帳房先生對有德的評價。
有德出生在武術(shù)世家。他的老爺爺是武舉人,家世騰達。由于他父親抽大煙,家庭敗落。有德從小習(xí)武,善于用鏢。鏢,是一種兵器。它有一個一拃多長的把兒,把兒上按一節(jié)帶轉(zhuǎn)軸的,長約五至六米的鐵鏈,鐵鏈頭上有個樣兒像豬心,大約二三斤重的鏢頭。防身或練習(xí)時,攥著把兒一掄,鏈子帶著鏢頭轉(zhuǎn),速度要快有要慢有慢。據(jù)說不傷人時,在五米開外鏢頭只擦人鼻梁上的汗毛,而不傷皮膚;派用場時,鏢頭能把三九天的凍地,砸出半尺多深的坑。有德不光武功了得,還能寫一手好字。村里人家過年過節(jié),門上的對聯(lián),娶婦用的喜貼,大都出自他之手。每縫村里有白事,花圈上的挽聯(lián)都是出之他之手。他還會畫人,畫馬,畫山,畫樹,畫鳥。
齊撐班聽后甚喜,這正是他給女兒物色女婿所需要的。干他們這行,不像現(xiàn)在這么受人遵重,叫的這么好聽。那時人們都管他們干這行的人叫戲子。戲子是下九流中的一流。在下九流中排名,都不如窯子。因為窯姐是躺著掙錢,而戲子是站著掙錢。戲子的經(jīng)濟來源或者叫服務(wù)對像,是四鄰八莊人家的百紅白喜事。有時也給大戶人作大壽。說實話,后邊這種人可不好伺候。他們有頭有臉,有權(quán),有勢,胡作非為。所以吃他們這碗飯需要有點拳腳功夫。
人好,條件對稱,齊掌班很喜歡。他與女兒商量,征得女兒同意,托媒人去老朱家提親。
有德第一次見到齊秀蓮,是朱龍鎮(zhèn)東頭朱芝英老人出殯。那次請來的也是齊家戲班。戲子棚搭在胡洞口。戲子棚是四根棍棒當柱子,繩子把柱子聯(lián)在一起,頂上蓋一尾破秫秸箔,嘎嘎悠悠,背靠南墻。三面大敞四開,中間放一張八仙桌。桌上除了茶壺茶碗,就是戲子捎來的樂器。
戲子坐在桌子那個位置,內(nèi)行人一眼就能看出,誰是大活,誰是小活,誰是跟班。抱笙的,吹嗩吶的是大活,現(xiàn)在叫主角。他們坐在沖街的桌北面;敲鼓的,彈弦的,拍镲子打鑼的,敲木板的坐在東西兩側(cè)??磻虻木蜎]太多的講究。南邊站的都是女人和孩子;西邊是中年和上年紀的男人;東邊則是一色一化的小伙子;當然也有娶妻抱子的年輕人。南面和西面的人是來聽吹的聽唱的;東邊的人側(cè)為了看漂亮貌美的戲子齊秀蓮的。他們交頭結(jié)耳,指指點點,都把坐西朝東,舉止大方的齊秀蓮看得不好意。秀蓮聽不到這些渾小子說什么。他們你撞我的膀子,我頂你的屁股,評首論足。他們給她打分,有的給她打一百分,還有的給她打五百分。按當?shù)厝说牧?xí)慣,評判一個人好孬丑後,最高也就是一百分。給秀蓮打五百分純是葷話。五與捂是同音。姑娘那兒捂巴得嚴實,自個兒尋思去吧,葷著呢!一個家伙淡垂三尺的說,我要娶到這戲子,一輩子給她端尿盆;給她擦屁股都愿意。有德也一眼看上了秀蓮。秀蓮的身影一直印在他的腦子里。所以媒人一提,他立馬答應(yīng)下來。不久,他便來到齊家戲子班。他來齊家戲班可不是作倒插門女婿。甭說齊掌班家有一個兒子叫齊大柱,就算沒兒子,齊掌班憑有德這小伙,量他都不敢想。老社會作倒插門女婿,不光沒地位,還沒尊嚴。成親時請教書先生,院里的族長和媒人坐在炕頭上。教書先生執(zhí)筆,老丈人口述立字據(jù):小子無能,改名換姓,打幡摔瓦,送到墳瑩,誰要返悔,日他祖宗!白紙黑字。當事人紅著臉,哆嗦著手在上面摁上血紅的手印。有德來齊家戲班是跟班,和學(xué)徒差不多,給開點點工錢。
這天,齊家戲班被縣里的劉大炮叫去給他祝六十大壽。齊家戲班害怕了,但又不敢不去。劉大炮的官比知縣小,卻管得知縣老老實實,就因為他手里有幾百號兵。劉大炮長得矬矬墩墩,腰粗如牛。他成天挺著老大的肚子,在縣城橫行霸道。他頭上疙疙瘩瘩,肉肉堎子老深,剃的光光的腦袋上,顏色深一道淺一道,就像放在脖子上的大青皮南瓜。他不罵街不說話。老子,娘的,媽拉個巴子,經(jīng)常掛在嘴上。他不擼袖子不走路,走路就擼袖子,大人孩子都躲著他。因為他看你不順眼,輕者扇耳光,重者拿過部下手中的鞭子,打不死你,也打個半拉死。不知他出自何故,非讓齊家戲班的戲子全到場,一個不能少。
兵荒馬亂的年代,女人,尤其是女孩長得後俏,長得美,隨時會出危險。尤其是去劉大炮這種家。可把老兩口愁壞了。女婿出一個主意,讓丈母娘往秀蓮的頭上撒一捏白面粉,用梳子均勻的梳在頭發(fā)縫里,不細看,秀蓮就是少白頭。秀蓮今天很緊張,梳發(fā)的手都發(fā)抖。朱有德從灶堂里扒來草木灰,擱進小碗里倒上水和成粥,用舊棉花蘸著灰汁往未婚妻臉上抹。他手腳很輕,心很細。他給秀蓮抹好后,又用針尖粗的木棍蘸著墨水,往她臉上打點點。點點有大有小,不一會秀蓮的小白臉變得麻麻魆魅,像落滿了蒼蠅屎。
有德想到劉大炮家,秀蓮萬一出現(xiàn)不測,他斷后,讓老掌班和戲班帶秀蓮逃脫。一家人雖然要想的都想好了;要做的也全都做到了,心里還是沒有底。
以往出差全是有德打頭。今天老掌班沒讓他走在前面。老掌班和他的老伴,把有德和秀蓮夾在中間一邊走一也談話。齊掌班對未來的女婿說,有德啊,你知道什么叫男人么?他接著解釋說,男人一輩要保護妻子,體貼妻子。秀蓮的母親,也在他們后邊囑咐女兒。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她教調(diào)女兒如何體量男人,如何遵守婦道,如何持家,如何生兒育女。秀蓮臉羞得通紅,低著頭來回捋著辮子一言不發(fā)。
戲班一行十多人,翻過幾座山,越過幾道嶺,前邊漸漸呈現(xiàn)出了縣城的影子。他們看縣城東街不時的有一道道火光拔地而起,火焰沖過山頂在空中啪啪炸響,聲音在山凹久久回蕩。
記住,老掌班對女婿說,從現(xiàn)在起,秀蓮就是你的女人,你要好好保護她!不能讓她受委屈!更不能讓她受人欺辱!
老掌班的話句句有聲,像一幅沉重的擔(dān)子壓在有德的肩上,又像一把鐵錘敲在他的心上。朱有德向老岳父保證,您老人家放心,我一定辦到。
好,老掌班心情沉重的又對女婿說,我再重復(fù)一遍,從,現(xiàn),在,起,你,就,是,我,的,女,婿;我女兒秀蓮的丈夫!這句話幾乎是從老掌班的心里掏出來的,是從他牙縫里擠出來的。
秀蓮的母親可能聽到丈夫與女婿的談話結(jié)束了,便咬著女兒的耳朵趕緊囑咐。不知道母女說什么,但見女兒的臉漲得更加通紅。最后母親特別囑附女兒,今天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事,只要你倆能逃出去,不管我們發(fā)生了什么,你和有德千萬別回來。二老說完,便落在兩個青年人的后邊。
青年人聽到二位老人的話喜憂參半。有德看看前邊的二位老人,他很想與未婚妻說幾句話,向她表白自己喜歡她,今后如何照顧她。這些話憋在肚子里老早要對她說了,可是一總沒有機會。其實他們在一起出差時間很多,秀蓮怕別人笑話,甭說與他說話,都不敢正眼看他。她想他了,愛他了,只是低著頭,勾著眼偷偷看看他。要是他倆人的目光趕巧對在一起,她的目光就像老鼠見了貓,馬上灰溜溜地離開,臉,還紅得像初升的太陽。現(xiàn)在他還沒與她說上兩句話,她的臉就紅了。她咬著嘴唇一言不發(fā),還不時的抬起頭看看走在前頭的父母。有德只好把話咽進肚子里。她可能怕他煩了,不時的拿眼角偷看他。
朱有德知道未婚妻今天的處境非常危險,大腦不停的在想保護她的辦法。他己作好準備,秀蓮無論遇到什么情況,他豁出性命也要保護好她。劉家大院在縣知府西邊。戲班一進縣城,就聞到了濃重的火藥味。心情沉重的有德,一邊走一邊觀察劉家大院四周圍的地形。他心中盤算,萬一出現(xiàn)不盡人意的情況,好從那兒帶秀蓮逃脫。
劉家大院墻高院深,青磚布瓦。大門口人來車往。院里當兵的搬桌子,扛板凳,忙忙碌碌。穿著紅紅綠綠旗袍的女人,紐著屁股招管著自己七上八下爬凳子上桌子的孩子。東房門口搭一個十米建方的大戲臺。戲臺四面被紅布圍著,緊靠臺下放了一張紅木八仙桌。桌上放著十分講究的紫沙小龍壺和一個通紅的泥器皿碗,當然少不了一桿大煙槍。桌下放著一把太師椅。太師椅后邊,五排長板凳??h里的達官顯貴,讓下人有的抬著綑綁著腿的豬羊,有的抬著通紅的提盒來祝壽。這些人來就來走就走,劉大炮的家人既不相迎也不相送。足以看出這家人無禮和霸道。知縣大人在北正房與劉大炮談?wù)撉熬€戰(zhàn)事。知縣說,日本兵攻戰(zhàn)了東北三省,怕是馬上就要打進關(guān)了。劉大炮哈哈大笑道,去他奶奶的,有奶便是娘。誰他娘的給老子好處大,好處多,老子就跟誰干!
齊家戲班來劉家大院門口被哨兵攔下。有德見這是溜走的好機會,他悄悄靠近齊掌班,輕輕碰一下岳大人的手。老掌班知道女婿的意思,剛要領(lǐng)著戲班達走,從門樓東側(cè)小屋里走出一個夸匣槍的小官,紫紅色的槍套,啪啦拍打著他的屁股朝他們跑來,哨兵舉手向他行禮,他也沒搭理。他跑到老掌班前頭,把槍對準齊掌班的腦袋問,老小子往那兒跑?
哨兵不讓我們進。有德悄悄遮住未婚妻說。
秀蓮?fù)械碌谋澈笠屏艘?,讓他的身子擋住自己。她覺得現(xiàn)在只有有德保護她。
嗯,你小子是干么吃的?小官立馬將槍口對著有德的胸口連戳兩下問。
對不起,對不起長官。他是我女婿!老掌班點頭合腰道。
胡說!小官一聽暈了。他如道齊掌班就一個女兒。這個小白臉如果是他女婿,那么秀蓮就被他睡了。這要讓劉大炮知道了,不敲碎他的腦袋?嚇暈的他再不敢大喊大叫。他看一眼低著頭的齊秀蓮,只好硬著頭皮回到院中向劉大炮報告。劉大炮一聽齊秀蓮來了,立刻興奮起來。他不是看中齊秀蓮唱的戲。他聽到討好他的這個手下說,齊秀蓮長得又白又嫩,美得像仙女。小官是齊家莊鄰村人,姓藍叫田。因為他光干壞事,大伙給他改了姓,姓爛。都叫他爛田。藍不光與爛是同音,也與亂是同音。田與填也是同音。意思是爛田的父親做爛田時沒點燈,胡亂把他填進他娘的肚子里去的。田認得踩百家門的戲子齊掌班。齊掌班也聽說過爛田的為人。爛田在劉大炮手下是紅臣。劉大炮劃拉著腦袋,哈哈笑著站起來。他早盤算好了,等賀壽的豪坤一走,就找個借口把美人留下作八姨太太。劉大炮捶一下爛田的胸口說,奶奶的。走,帶老子去見識見識小美人!爛田跟在劉大炮的后邊腿都嚇軟了??斓介T口,他跑兩步朝門口的哨兵招手,示意放齊家戲班進來。劉大炮摸著又亮又大的禿葫蘆腦袋左看右瞅,戲班子里的女人沒一個他能看上的。他那南瓜似的臉立刻抹了下來,揚起巴掌給爛田兩耳光。爛田暈了,看劉大炮手往腰里摸,他以為劉大炮掏槍斃他,嚇得他咕咚跪在地上說,這戲班里確實有個美女,可能沒來。
沒來?奶奶的,他們想找死?劉大炮對爛田說,快去給老子弄明白是他娘的怎么回事?奶奶的,劉大炮擼著袖子說,這個世上騙老子的人,還他娘的沒從娘肚子里爬出來呢!
爛田爬起來在秀蓮后邊跟幾步,突然闖到秀蓮前頭用濕了涶沫的手指,在秀蓮的灰麻麻的臉上抹了一下。秀蓮慌忙抬起嚇得發(fā)抖的胳膊,用襖袖擋住爛田的臟手。爛田捻了捻沾在他手指肚上的灰,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他獰笑兩聲,跑到劉大炮近前抻長脖子,將嘴對在劉大炮豬一樣的耳朵上嘁嘁喳喳說一陣。劉大炮沒等爛田沒說完就哈哈狂笑起來。一直注視爛田和劉大炮一行一動的有德,把手伸進襖里握緊了鏢把……
孫漢杰
希望大家喜歡,多提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