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南院門下,趙明珠安排好院衛(wèi)處理含元宗弟子的后事,領(lǐng)著林玨回了天都島。
時值正午,天都島上正用午膳。經(jīng)歷了剛才一切的林玨沒有胃口,早早就回了靜安殿休息。
聽瀾閣里,碧原晴空與趙明珠面前各擺放著一方紅木幾案,上面有各色佳肴。
“身體還好嗎?”碧原晴空端著小碗用膳,并未抬頭。
“事在突然,勉力一動,腿腳有些不適應(yīng),但無大礙?!壁w明珠放下筷子,“我私自帶林玨出學(xué)院,不料遇險,還請院長責罰。”
“吾從未限制林玨出行,想走便走,何來私自一說?”碧原晴空放下碗筷,端起一旁的清水漱口,而后推遠漱盂,又挪近一些置于一側(cè)升起裊裊青煙的鶴形熏香。這些本該是侍女做的,只是聽瀾閣中她不許侍女進入,方才自己親力親為。
“今日事后,想來林玨也當知曉外界之險惡了,你不必自責?!北淘缈瘴⑿Φ馈?p> 趙明珠蹙眉:“只是古云素來好勝,今日之計不行,后必有他計?!?p> 碧原晴空起身打開身后閣窗,道:“古云智略如此而已,任他去罷。古家要想傳遞消息,最早也要年末,至于布置行動,又去半載,那時一切晚矣?!?p> “不過林玨日后以林家子的身份行走江湖,依舊不安全啊?!壁w明珠微微蹙眉。
“有得有失,總好過寒燚的身份吧?!北淘缈招π?。
“今日古云還有一同謀者,系含元宗一弟子。”趙明珠繼續(xù)道。
“這樣啊,”碧原晴空收斂了笑容,“當年含元宗甘當出頭鳥,迫于無奈,吾不得不誅其宗主長老并八十七人。含元宗有弟子千眾,其間忠義之士何止半數(shù)。如此深仇大恨,只怕明年封山令一過,他們必會糾合宗門,擾亂江湖啊?!?p> 趙明珠無言以對。
片刻沉默后,趙明珠問:“林玨未用午膳,今日晚膳要提前嗎?”
“自己不吃,怨得了別人?”碧原晴空搖頭,“比起林玨何時用膳,吾現(xiàn)在更在意素宣魚那妮子,看清了圣會內(nèi)閣多少人。”
“圣會現(xiàn)在不能出事吧?”趙明珠問。
“圣會好比一老樹,根系已是腐爛不堪,如今內(nèi)部矛盾重重,早晚都要出事。她能今天看清,總好過明天死無葬身之地,”碧原晴空倚靠憑幾,眺望窗外風景,徐徐道,“若是未來她肯聽她叔父的話,也許還能多活些時日?!?p> “素宣魚……是個很好的孩子?!壁w明珠欲言又止。
“誰不是個好孩子?”碧原晴空語氣平淡,“但好孩子,往往做不成事。”
趙明珠不再說話,起身端走二人幾案。聽瀾閣外云起云落,聽瀾閣內(nèi)只剩下碧原晴空一人。
……
與此同時,某處焚香閉門的殿宇內(nèi),圣會內(nèi)閣七人再次齊聚。這次郇羞沒有出席,是因為之前由郇羞代為參會的莊佼首座已經(jīng)趕到。七人在殿中安坐,依舊是以素宣魚和文之行二人為首分列兩邊。
一月前素宣魚離了天都島后,并未再與碧原晴空回去,而是直接回到圣會。
今日素宣魚穿著一襲宮緞素雪裙,烏黑發(fā)簪上斜插一根蓮花銀釵,有兩三顆皎潔珠子垂落。
她閉目正坐在下鋪軟墊的竹席上,腦海里重復(fù)回憶著不久前叔父對她說過的話。
此時放在殿宇中間的香爐上,一根香剛好燃盡。素宣魚平穩(wěn)呼吸,輕抬螓首,不點胭脂的薄唇輕啟:“朝議當始?!?p> 聞言,有幾人微微調(diào)整坐姿,望向她。
“今議,是寒燚歸圣會事。”素宣魚環(huán)視眾人,拿起身旁幾案上寫滿了字的紙,分發(fā)九人,“這是擬訂的計劃。”
周圍的人接過。
“叛逆那邊,你打算怎么辦?”郇茨一邊看方案一邊問。
“最危險的春天即將結(jié)束,”素宣魚答,“李青煌登封號武的動靜不小,叛逆觸角已被吸引到麥鳴島,他們別無他選,只能繼續(xù)往西。同時,隨著左花枝等人離開,在很長時間里,夏陸都將會是叛逆力量最為薄弱之地,此時迎回寒燚,最為穩(wěn)妥?!?p> 郇茨翻動書頁,緩緩點頭,看來他贊同素宣魚的計劃。
“叛逆在夏陸力量變?nèi)醯默F(xiàn)實,我們知道,他們自己也知道,”文之行一邊快速掃視,一邊道,“驅(qū)使天都島,聯(lián)系靈族,引來各方目光,使我等投鼠忌器,難以動作。騰岐院長這是想將我等踹開,獨自擁有寒燚啊。首席掌司,你確定騰岐院長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素宣魚秀眉微蹙,并未答話。
文之行抬頭看她:“但事已至此,我不希望與天都島發(fā)生沖突,若迎回寒燚會引起天都島反感,那我更傾向于將寒燚留下,但這并不意味我們害怕了?!?p> 軒軻彤冷笑:“擁有無上偉力的寒燚落在別人手里,還是一無知小兒,指不定被別人怎么教,說不好日后還要鏟除我”
“不可胡說。”軒軻居諸一聲冷喝,聲若驟雷,軒軻彤身子一抖,嘴里的話硬生生止住了。
“遵守盟約之決定,系內(nèi)閣共同決斷,”軒軻居諸徐徐道,“非一人獨謀,你當時也是同意了?,F(xiàn)在,你是在怪你自己,還是怪我們?”
此言一出,內(nèi)閣剩下幾人立刻小聲嘀咕起來,視線都投向了軒軻彤,使冷著臉的后者不得不低下了頭。
坐在邊上的莊佼不著痕跡地瞥了一眼臉色平靜的文之行和微微蹙眉的素宣魚,長年在外的他有點不太清楚現(xiàn)在內(nèi)閣的局勢。
在他的記憶里,此屆內(nèi)閣大抵可分為三派,一者是以素宣魚代表的夕部派,一者以文之行代表的內(nèi)閣派,至于他,則是代表九部的折中派。三派中,夕部向來被內(nèi)閣和九部忌憚,且文之行資格老、修為高、號召力強,所以長期以來素宣魚都是于弱勢。為了確保內(nèi)閣不會成為文之行的一言堂,他一般都是站在素宣魚一邊,使兩方力量平衡。
今日朝議,素宣魚照常提出計劃,文之行照常反對,這些莊佼都習慣了。但是接下來軒軻彤的一發(fā)地圖炮,就讓莊佼有些不能理解,他是在幫誰說話?
沒人理會莊佼的疑惑,文之行看都不看軒軻彤,淡淡道:“封山令作廢在即,岐巍已是眾矢之的。寒燚此時離開天都島,弊有一。在山上老家伙的眼里,我們圣會當年背棄了所謂的江湖道義,是在背后捅刀子的‘小人’。他們的神經(jīng)已經(jīng)很脆弱,若這時我們與天都島接觸,山上宗門必會同仇敵愾,聯(lián)合伐我,局勢定會迅速惡劣,此是一弊。
寒燚留在天都島,利有二。一者封山令作廢后,騰岐院長必然不會坐視宗門恢復(fù)元氣,無論如何辯,我圣會也是江湖宗門,難保天都島不會對我等出手,此時寒燚留在天都島,于我圣會有益。二者,寒燚不是凡人,如今形類懵懂小兒只是假象,定有恢復(fù)一天。而騰岐院長所學(xué)繁雜,涉獵廣泛,有她教導(dǎo),寒燚許會更快恢復(fù),方能為我所用?!?p> “若是騰岐院長教導(dǎo)寒燚蕩清江湖,將如何論處?”郇茨有些犯難。
“若能被騰岐院長言語所動,那還是寒燚嗎?”文之行話語之中頗具自信。
回想起天都島上和林玨相處的時光,素宣魚眼神怪異,檀口微張,欲言又止,很想對文之行說你不懂寒燚。
不待她說話,文之行繼續(xù)道:“首席掌司,我想你要認真考慮,如今局勢,下一步究竟該如何落子?!?p> 這話已經(jīng)很明白了,我不同意你的計劃。
素宣魚其實也沒指望文之行會同意。雖說一開始她很想迎回寒燚,但受碧原晴空提點,她其實已不那么堅持?;氐绞埥淌甯负?,她基本放棄了現(xiàn)在迎回寒燚。今日舉行這次朝議,還是得了叔父授意,主要是觀察內(nèi)閣眾人反應(yīng),從而知道,
他們每個人都想要寒燚做什么。
所以她此時還不能直接回答文之行,于是繼續(xù)保持沉默。
然后軒軻彤就在眾人的皺眉中再次開口了。
“依文掌司高見,我等只有將寒燚視若質(zhì)子放在天都島,才能求得性命無憂?”軒軻彤臉色陰沉,咬牙切齒,“寒燚是無上偉力!無上偉力!無論是小孩還是什么,只要我們得到了寒燚,碧原晴空算什么!你文之行只求自己性命安穩(wěn),簡直奸噗!”
“軒軻彤!”
一聲驚雷暴喝,案上火舌猛然慌亂搖擺,內(nèi)力如實質(zhì)沖擊波擴散擊打到軒軻彤身上,讓這個不曾修煉的年輕掌司瞬間吐血。
郇茨霍然起身,雙目憤怒如火焰,須發(fā)皆張,內(nèi)力鼓漲袖袍,一副暴怒要吃人的模樣。
“郇掌司!”
“你在做什么!”
“郇掌司冷靜!”
沒人想到郇茨會突然出手,等所有人反應(yīng)過來,軒軻彤已經(jīng)趴在桌上吐血了。
“郇掌司,怎可在內(nèi)閣朝議上傷害同僚!”素宣魚蹙眉起身,立刻就要制止。
“軒軻彤出言不遜在先!即使不論職階位列,文掌司也是德高望重的長輩!此子如此狂誕,何德列位內(nèi)閣!”郇茨冷聲怒指。
“即便軒軻彤出言不遜,你也不應(yīng)出手,”軒軻居諸緩緩道,“你也不是年輕氣盛的小伙子了,還在朝議上動手,你想做什么?”
“軒軻老掌司所言有理,還請郇掌司收回內(nèi)力。”莊佼依舊坐著,聲音平靜,身上有深紅色的內(nèi)力在升騰。
“姓莊的你什么意思!你想與我捉對廝殺?你想與我捉對廝殺???”郇茨本就冒著一股火,你不說還好,你一說這暴脾氣蹭地一下就上來了,怒目圓睜,內(nèi)力狂暴更甚,面前幾案搖搖晃晃幾乎快被掀飛。
“坐下!”
文之行突然一聲冷喝,眾人間濃郁的火藥味兒如同被澆了一盆水立刻熄滅。郇茨冷哼一聲,拂袖坐下,偏過頭不看軒軻彤。莊佼面不改色,身上內(nèi)力收回。素宣魚依舊蹙著眉,緩緩坐下。
“軒軻彤目無尊長,言行有差,責令停止參與內(nèi)閣議事六月?!蔽闹新曇羝届o。
軒軻彤擦去嘴角的血跡,冷著臉朝文之作了一揖,手捂胸口搖搖晃晃起身離席。
“郇茨無視內(nèi)閣禁令,出手傷人,言行有差,責令停止參與內(nèi)閣議事六月,禁足清心島?!?p> 郇茨有些不滿地看向文之行,與后者的平靜目光接觸,又立刻軟了下來,唉了一聲,對他起身作揖,再冷冷瞥了軒軻彤一眼,拂袖快步離開。
有過郇茨這一插曲,殿中便只剩下素宣魚、軒軻居諸、文之行、莊佼、景宇五人。
一時空氣中都彌漫著一絲沉悶。
“既如此,寒燚依舊留在天都島,”似乎是想早點逃離,小透明般的景宇無奈道,“但我們總歸是要派人在旁看著,揚朗爾格是騰岐院長弟子,加入我會也是當年盟約影響,而不是為了效忠于我。當下派人盯著,才是重中之重?!?p> “影連城在岐巍協(xié)助克萊頓,不必擔心。”素宣魚道。
“影連城總歸上不了天都島?!本坝顡u頭。
“天都島乃騰岐院長之物,外人自是上不得,我倒是可以。只是不知,”素宣魚掃視眾人,聲音略帶點俏皮,“各位以為如何?”
“首席掌司豈可屈尊去做那盯梢之事?!?p> “近來時局多變,首席掌司還應(yīng)坐鎮(zhèn)內(nèi)閣,不可離開啊。”
“……”
幾乎沒有一絲猶豫,軒軻居諸和景宇等人接連發(fā)言,不許此事。
素宣魚笑笑,頷首道:“既然如此,那岐巍安排一切照舊,不做更改,各位,可有異議?”
她環(huán)顧眾人,見無人反對,便起身對眾人作揖:“此次朝議可散?!?p> 臉色平淡的文之行率先起身回禮,大步離開,軒軻居諸等人也各自回禮離開。于是殿宇之中,只剩下素宣魚一人。
寂靜之中,她重新坐下,玉手輕倚幾案撐著光滑下巴,雙目微閉,眉宇間有些許疲憊。稍稍歇息后,她開始在腦海里一遍一遍回憶剛才的朝議。
……
天都島靜安殿中,午后陽光正好,林玨坐在半掩書窗后,背靠淡青銀線蟒靠背,手指無意識翻動書頁,雙目微微出神,似乎還在想上午發(fā)生的事。
有人惦記自己,他并不驚訝,讓他驚訝的是,他們當時就在南院門外,趙明珠才離開不足一刻,立刻就有人聞聲而動,這樣的速度才是最讓他難以接受的。這豈不是說明,外面時時刻刻都有人盯著他?那他以后要如何離開碧原晴空?
林玨看向自己捏成拳頭的小手。
趙明珠今日不僅瞬息斃殺敵人,還同時攜著他移動幾百步距離,幾乎是一眨眼就從香噴噴的攤子到了幽靜的林子。若是他也能擁有像趙明珠那般的武力,天下何處去不得?
這是林玨第一次渴求力量。想象著未來依靠一身強橫修為縱橫四海,他頓時滿眼放光,熟練舉起手指,意念一動施展寒術(shù),一滴血液離開指尖變換模樣,嗯,這力量真強大……個鬼呀!
林玨崩潰撓頭,臉上陰晴不定地注視著自己用血液變換出來的種種事物,實在想不通自己這寒術(shù)算什么。
經(jīng)過前面學(xué)習,他已知曉這世界最重要最強大的力量,就是修煉之道。只有踏入修煉之道,才能從蕓蕓眾生中脫穎而出,成為天下最頂尖的那一批人。他身為寒燚,想要突破圣會靈族等等勢力的桎梏,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就必須要成為天下最頂尖的那批人中最頂尖的一位,換句話說,就是天下第一。
然而修煉是一件伴隨一生的水磨功夫,七八歲便要開始打基礎(chǔ)。林玨如今論年齒約莫十三,修煉對他已是刻不容緩了。
不過此間歷時數(shù)千年,修煉之道十分繁雜。神歷一千零七年,天地始定修行之道,為印靈、內(nèi)武、石門。以此為根基,又衍生出純粹武夫的外武霸意、天機山道士的我自觀心法、五道讀書人的浩然正氣等等修煉之道。
不過總的來說,印靈內(nèi)武石門依舊是根基,是樹干,任何修煉法想要發(fā)枝都得自樹干里生長。他之所以現(xiàn)在臉色不好看,就是這三條路他一條都走不了。
首先是印靈。有段話是“上天降靈,行于世間。見有緣者,即為印靈。傳其八代,方歸天地”。這里面就包含了擁有印靈的兩種方法。一者印靈選擇你成為天選之子。二則祖上八代以內(nèi)有印靈,也可血脈傳承。
林玨是寒燚,印靈會不會選擇寒燚,沒有例子,大抵也不會有例子。至于他祖上有沒有印靈者,人家是從石頭棺材里蹦出來的,連爹有沒有都很難說。
然后是內(nèi)武。內(nèi)武看的是根骨,常言道,“靈氣入骨為仙骨”。根骨好了,靈氣感知度就高,修煉起來煉化靈氣事半功倍、一日千里,常人勉力亦不能及也。根骨乃天生,后天不能改變,完全是看老天爺賞飯吃。
趙明珠即是內(nèi)武高手,他曾央著趙明珠教過一段時間,只可惜枯坐了幾個下午都未曾感受到一絲靈氣,被克萊頓驚呼為靈氣繞道之子。
最后是石門,如果說印靈拼血脈、內(nèi)武拼天資的話,石門面前眾生平等,因為這玩意兒拼的是算術(shù)和錢。構(gòu)建陣法需要三氣,即魂氣靈氣合氣。合氣通過甲石獲得,靈氣天地間四處皆有,唯一需要人出的就只有精神力。而精神力這方面,只要你不是傻子,那大家基本都一樣。所以這時算術(shù)和錢就顯得尤為重要。
算術(shù)強的人,可以更精細地計算分配三氣在陣法中的份量,能比旁人更簡單迅捷地布置陣法。但話又說得好,這算術(shù)說不會那就是不會,天王老子來了也不會。
至于錢,一塊最低級的甲石都是幾千上萬文起步,家里沒幾座金山銀山真別碰這玩意兒。
最后的最后,若是想要成為強大的石門師,還是對靈力感知度和精神力強度有所要求。所以對靈氣感知度幾乎為零的林玨也別想走這條路成為強者。
看著在指間隨意變換的血珠,他終究是嘆了一口氣,收回寒術(shù),趴在桌上無精打采。
“修煉啊修煉啊,不能修煉何其痛苦?!彼袂槭洌抗饷悦?,“難道我真要一輩子躲在院長的庇護下嗎?”
花園里鳥聲嘰嘰喳喳,午后的陽光溫柔惰懶,得不到回答的林玨趴在書桌上,困意漸漸上涌。
睡吧睡吧,也許一覺醒來就萬事大吉了。
他自我安慰地想著,閉上了眼睛。
……
同樣惰懶陽光下的夏陸東北,一個不大的炊煙裊裊的小村村口,渾身深紅羽毛如綢緞光滑的雄雞昂首挺胸站在低矮土墻上,黃豆大小的眼睛骨碌轉(zhuǎn)動著,像一個敬職的衛(wèi)兵,審視著它面前的五個人。
五個人,一位中年男子,四個孩子。
中年男子身著儒袍,頭戴布冠,容貌儒雅,氣質(zhì)溫和。四個孩子三男一女,年齡不一,大的已十七八歲,是位一襲寶藍色武袍的束發(fā)公子,鬢若刀裁,眉如寶劍,睛似琉璃,面若桃花,棱角分明,英俊瀟灑,端得起玉樹臨風四字。小的則止十歲左右,還是個粉妝玉琢的小姑娘。余下兩個少年都是處屆舞象,四人眉宇相像,一看便是一家人。
“葉叔,多謝照顧?!弊畲蟮哪贻p公子行禮。
“葉叔,多謝照顧?!鄙砗笕齻€孩子一起行禮。
“還是過了春本社再走吧?!鄙聿男揲L的中年男子輕聲道,“再陪陪家中長輩。”
“家主囑咐守孝只守四十天,現(xiàn)已過了時間,實在不敢叨擾?!蹦贻p公子平靜道。
“唉,既然具旭決定如此,你們心意已決,那我也確實不好再留了?!陛p嘆一聲,中年男子對四人作時揖。
四人以禮回之,手上動作很穩(wěn)。
“與助,我最后再叮囑你幾句。你如今不僅是家主,還是大哥,在外闖蕩,一定要照顧好弟弟妹妹們,每日要教導(dǎo)他們讀書修煉。路上,不要好奇理事,遇事要冷靜,不要沖動,多思考。行為舉止不要死板遵禮,要懂得變通。盡量走官道,不要去走那靈族邪道出沒的鄉(xiāng)野小道。
進靈族領(lǐng)前,要妥當安置弟弟妹妹們,這很重要。還有財不露白,貴重事物不要輕易示人。吃食方面,一定不要過于簡單,你和弟弟妹妹們都還是長身體的年紀,差不得,更餓不得。最后,若遇事不能解決,立刻回來。如果離這里太遠,就往天都島去,拜謁那位此前來過的老前輩。待明年開春,封山令到期作廢,我們就能出來了。在這之前,你們要好好生活,在修行大道上更勿要停留,大爭之世,時不我待,要抓住機會?!敝心昴凶訙厝嵴f話,說著這些早說過許多遍的話,像極了嘮叨的家長叮囑將出遠門的孩子。
但孩子們沒有覺得煩躁,他們都很安靜地聽著。
“謹遵葉叔教導(dǎo)?!弊詈螅贻p公子楚與助聲音誠懇。
他身后年齡最小的女孩忽然踮起腳尖,靈動的眼眸希冀望著村子深處。
“他們怕哭鼻子,被小妹取笑,沒敢來,”中年男子注意到小女孩,上前蹲下,溫柔撫摸她的小腦袋,微笑道,“只讓我?guī)碜8??!?p> 女孩感受著溫暖大手的撫摸,輕輕咬了咬唇。
中年男人起身,溫柔看著四個孩子。
“希望以后,即使我們遠在圣域,也能在江湖聽到你們的聲音,如此響亮。”中年男子微笑祝福。
楚與助用力點頭,然后和三個弟弟妹妹各自背起包袱,大大小小的四個孩子,步履堅定地離開圣域,去往遠方。
四人身影在視野中越來越小,陸陸續(xù)續(xù)有人來到中年男子的身邊。
“來了?”中年男子輕輕歪頭,用臉頰輕輕貼著靠在肩上的妻子發(fā)髻,摟住她的肩,輕聲道,“他們走遠了,看不到了?!?p> “還看得到?!迸又钢h處很小很小的小黑點,輕聲說。
離別的悲傷中,中年男子環(huán)顧身邊輕聲抽泣的人們,忽然他握拳上舉高過頭頂,大聲道:“不要悲傷!不要難過!要相信他們!他們可是最后的紅家人!”
“紅家人,就是一群將不可能變?yōu)榭赡艿娜耍 ?p> ……
天空湛藍,太陽斜斜躺在稀松的白云上休憩,偶爾打量幾眼下方的少年,似乎一個不注意就會掉下來。
盤坐在郁郁蔥蔥的青草里,林玨不禁嘆了口氣:“又是這里。”
依舊是在小山丘的丘底,周圍及腿深的青草沒有一點點改變。
林玨伸手,一只忽上忽下的蝴蝶落在指尖。他鼻翼微動,茶水和青草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如薄紗般彌漫在空氣中,抬頭望去,不出意料,在丘頂一顆極其高大的梅花樹下,有一桌,坐有一人。
他沒有直接上去丘頂,轉(zhuǎn)身向極遠處望去,視線所觸皆是草地。撓了撓頭,又回頭看了眼梅花樹,開始往小山丘的反方向走。
“我就不信我走不出這個鬼地方。”他一邊走一邊嘀嘀咕咕。
躺在云上的太陽無聊看著下面的少年,打了個哈欠、翻了個身。下面,隨著身體擠開草叢的“沙沙”聲似乎永無止境,走了許久都沒走到邊界的林玨有些煩了,不由停步,脫去外袍,擦去額上薄汗。
在這里,他也穿著如外面一般的衣裳。
“哪里是個盡頭???這樣根本走出不去?!彼櫭甲哉Z。
“出去做什么?”有聲音自天上來。
當林玨抬頭的一瞬間,太上的聲音又在前面響起。
“這里不好嗎?”
林玨腳下一頓,定睛一看,頓時眼睛都瞪大了:“你不是在樹下嗎?我都走了這么遠了!”然后他連忙四顧,卻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已經(jīng)在梅花樹下了。
太上無奈道:“你不過來,那就只能是我過來了?!?p> 林玨立刻掉頭就走,嘴里悶著聲哼哼:“這次我不抬頭,看你怎么來?!?p> 太上哈哈大笑,被逗得不輕。然后他坐下,于是林玨身子瞬間僵住,邁在空中的腳就是著不了地。
太上吹了吹茶,林玨僵硬轉(zhuǎn)身,身子如少了油的機械一步一頓,坐在對面。
忽然失去了身體控制權(quán)的林玨惡狠狠盯著太上。
太上喝了一口茶,抬頭感嘆:“今天太陽好大?!?p> 下一刻,背后那顆巨大的梅花樹枝葉輕晃,蔥郁的樹冠遮擋著陽光。
太上含笑伸手,寵溺地拍了拍垂下的枝條。
他又看向林玨,再次問道:“出去做什么?”
林玨身體瞬間恢復(fù)正常,他“唰”地一下就跳起來,雙手握拳,臉上很是氣憤。
但他也自知沒有太上首肯是離不開,還是一屁股坐下,煩躁地揮手:“你說呢?又莫名其妙就把我弄進來,你想干什么?”
“嗯……那下次叫你進來前,先給你打個招呼?可這樣又沒有時間呀,”太上摩挲下巴,感慨道,“我們一直在追著時間跑,哪里還有時間給你打招呼哦?!?p> 林玨看向太上,似乎對他最后一句話很好奇。
“說回正題,這次找你來呢,主要是想告訴你修煉之道?!敝心昴凶雍攘艘豢诓?。
“你知道怎么修煉?”林玨眼里瞬間放光,身子前傾。
“是了是了,我是寒燚,你是寒燚太上,說到底咱們都是寒燚嘛,快說快說!”
林玨摩拳擦掌,眼里滿是躍躍欲試。
太上無奈笑笑,伸出白皙手掌,一滴血液從掌心浮現(xiàn)。
林玨眼睛一亮,身子往前趴,伸出手指,施展寒術(shù),驅(qū)使一滴血液浮出指尖。
“咋倆寒術(shù)一樣?”林玨好奇地看看自己的血液,又看看太上的血液。
“可以這般理解,”太上笑道,“你仔細看?!痹挳叄菩牡难窝杆侔l(fā)生變化,宛若脫衣一般褪去了表面的紅色血液,露出其中晶瑩剔透如水晶的本來模樣。
“哇!好神奇!”林玨大感驚奇,眼睛眨都不眨地盯著太上掌心晶瑩剔透如水晶的血滴。
“寒燚的寒術(shù)從來都不是血液,而是被血液包裹隱藏著的水滴,外表晶瑩剔透如水晶。”
“水滴?”林玨有些懵。
“人間語言里沒有貼切的稱呼,暫且叫做水滴?!碧鲜终戚p抬,水滴飄向林玨。
林玨好奇伸手想要觸碰水滴,太上淡淡提醒:“碰了就會死?!?p> 他立刻觸電般收回手,身子下意識坐正一動不敢動,一雙眼睛盯著飄在他面前飄來飄去的水滴,干笑:“太上,你開玩笑吧?”
“水滴蘊含我的力量,觸者皆死?!碧鲜种篙p勾,水滴無聲飛回手掌。
林玨這才松了一口氣,身子放松下來,心有余悸地抹去額上不存在的汗,不滿嘀咕:“太上你沒事別嚇人啊?!?p> “是你膽子太小,”太上拿起桌上一本書遞給他,“我們寒燚有兩種功法,第一種叫燚,是最主要的一個。你身子弱,每日修煉兩個大周天即可,待到可以把第一顆水滴從血液中剝離出來時,就可以進行下一步了?!?p> “下一步是什么?”林玨開心接過燚功,低下頭翻了翻,又滿含期待地望向太上。
“下一步是修煉第二個功法,九盤九宮?!碧隙似鹂湛盏牟璞戳丝?。
林玨心領(lǐng)神會,立刻起身端起一旁的茶壺為太上斟茶。
太上繼續(xù)道:“我們寒燚與常人不同。印靈者修煉,內(nèi)力保存于體內(nèi)的‘燈盞’中;內(nèi)武者則保存于體內(nèi)的‘天門’中。燈盞和天門,都是人族自身擁有,會隨著修為的增加而增加。而我們寒燚體內(nèi)并無積蓄能量的空間,從血液中剝離出的水滴就又會回到血液里。只有修行了九盤九宮,我們才能在體內(nèi)開辟出積蓄水滴的空間,在心臟部位,稱為宮?!?p> “也就是說,如果沒有修行九盤九宮開辟出宮,那我無論如何修煉燚功,修為都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增長?”林玨皺眉,聲音里包含著幾分難以置信。
太上喝了一口茶,點點頭。
“感覺……好麻煩啊?!绷肢k揉揉眉毛。
太上笑笑,道:“若是說凡人修煉是逆天而行,那我們寒燚修煉,就是逆道而行?!?p> 逆道?
林玨忍不住問:“太上,我們寒燚,究竟是什么?”
太上搖搖頭:“現(xiàn)在你不用知道?!?p> “不是,你知不知道,我現(xiàn)在處境很艱難誒太上,”林玨起身來回踱步,聲音急切,“現(xiàn)在我身無一拳之力,各方勢力對我垂涎萬分,而我竟然不知他們想利用我做些什么!是吃是剮總得有個說法?。 ?p> “寒燚就是寒燚,就像人就是人一樣?!碧险Z氣平淡,“等到你修為能夠與我比肩時,你就會知道寒燚是個什么了?!?p> “我真……”林玨有些絕望地撓頭。
“時間不多了,第一次修煉,就在這里吧,”太上道,“我為你護法?!?p> “好!”深吸口氣,不再多想,林玨盤膝坐下,一邊翻看《燚功》,一邊閑聊,“太上,你修為有多高?”
“嗯……比天高一點點吧?!?p> “和騰岐院長比呢?”
“比她高一點點?!?p> “比克萊頓院長呢?”
“比他高一點點?!?p> “……”
云卷云舒,梅花清香,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時間漸漸流逝。
幾個時辰后,林玨合上書,目光炯炯地望向太上。
“會啦?”太上溫和頷首,“那就開始吧?!?p> “我會追上你的,太上?!绷肢k目光堅定,吐出一口濁氣,閉上雙眼,在心中默默回想《燚功》內(nèi)容。
隨著功法運作,首先發(fā)生變化的,是在他心口位置浮現(xiàn)的一顆晶瑩血滴,緩緩旋轉(zhuǎn)。然后他眉頭微皺,似乎是在忍受著很大的疼痛,一滴滴血液從體表浮現(xiàn),連接成一道由血滴組成的“紅線”,跟隨呼吸,在他身體周圍沿著詭異的軌道緩慢地畫出晦澀難懂的玄奧圖案,一次又一次。每完成一個圖案,他心口位置的血滴就會微微顫抖一下,然后似是有一縷小到連肉眼都不可見的血液從上面剝離。
漸漸的,當紅線在他四周畫出第九個玄奧團案的最后一筆時,他忽然悶哼一聲,然后紅線迅速潰散為血滴回歸身體,心口的晶瑩血滴也隨之歸入身體。
片刻后,他才緩緩睜開眼,雙目炯炯有神,整個人看上去都是精神煥發(fā)。
“這就是擁有力量的感覺嗎?”林玨低下頭看著自己捏成拳頭的白皙小手,聲音輕輕的。
“早得很呢,”坐在一旁的太上和熙笑道,“在沒有開辟出宮以前,你和凡人沒什么差別,寒術(shù)能做的,也只有變變東西罷了。”
林玨撇撇嘴,似乎有些不高興。
“不過第一次修煉能夠絲毫不出差錯,已是可以了,”太上鼓勵道,“照今日速度,每日兩個大周天就是你的極限了,計十月左右,可以剝離出第一滴水滴?!?p> “十個月……那不得明年了?”被夸了的林玨剛要微笑,立刻就被太上的話打擊得蔫了。
“該走了該走了。”太上看著滿臉不高興的林玨,哈哈一笑。不待他反應(yīng),一揮手,林玨身子立刻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他的視線再次被黑暗充斥,張開了嘴卻什么都沒說出。
“太上!啪嗒!”
林玨陡然驚醒,雙手在堆滿書籍的桌上一陣亂揮,掃落幾本珍貴古書,嚇得他連忙跳起接書,然后小心來回檢查,確定沒有損壞后才長舒了一口氣。這時他才有心思回想剛才在小山丘上經(jīng)歷的一切。
“燚功,九盤九宮……”林玨靠回椅背,輕聲念叨。
忽然他抬手,燚功施展,驅(qū)使著紅水晶般的血滴旋轉(zhuǎn)著飄出心口。他仔細盯著,眼睛都要看花了,才終于在水滴尖尖上找到了那一丁點兒沒被血液覆蓋的地方,臉上不禁露出傻呵呵的笑容。
“修煉喲修煉喲?!毙⌒氖栈鼐К撗?,林玨舒服靠在綿軟椅背上,望著窗外黃昏,哼著愜意的小曲兒。
?。~解釋:
燈盞:印靈者體內(nèi)有十盞燈,內(nèi)力存于其中,分別對應(yīng)印靈者月、川、申、午、會、朝、木、玉、青、辰十個境界。燈盞需在修煉時用功法煉化內(nèi)力沖擊點亮,每點亮一盞燈就會躍升一個境界。點亮的燈盞會出現(xiàn)印記上,狀如小點。
天門:內(nèi)武者體內(nèi)有七座天門,內(nèi)力存于其中,分別對應(yīng)內(nèi)武者宗師,大宗師,尊者,半步大尊者,大尊者,封號武,武仙七境界。
春本社:四季本社之一,為期一天,在春季的最后一天、即三月三十一日朔余日舉辦,是夏民族的傳統(tǒng)節(jié)日。有祭祀祖先、闔家郊游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