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早長鶯飛的一日上午,有騰岐學子在學堂間穿梭打鬧,嬉笑做伴。高懸武以正道牌匾的學堂里,一身銀黑武袍的林玨優(yōu)哉游哉倚靠書案,閑翻書籍,好不愜意。
因天機山傳榜天下的緣故,第一次旬考草草了事,學院以筆試結果排名,林玨榮登前十,算是達到林棲梧要求。
今天的先生依舊是謝景,不過他正高坐前臺,為案側一屏息凝神的學子查驗經(jīng)脈、改善功法,是故林玨才有機會在學堂里看這本名為《行商拾遺》的雜書。
“林公子,在看什么書?”
不知何時湊到一旁的米禾笑瞇瞇靠近,看他手里的書。
這幾日米禾時常與自己聊天,算是相熟,林玨也沒在意,隨意展示書名,又翻看起來。
“林公子對商賈之事也感興趣?家中也經(jīng)商?”
“覺得他們途中游歷比較有趣,也就翻來看看。聽米兄言,家中經(jīng)商?”林玨眼睛微微亮起。
米禾笑道:“林公子所料不差,我家里世代經(jīng)商,是故舉不得孝廉,家父期望高,傾盡家產(chǎn)供我入了內武,這才能入學院。若是林公子對商人途中游歷感興趣,我倒是有個建議?!?p> “哦?說來聽聽?!?p> “古人有言,‘紙上得來終覺淺,要知此事須躬行’。林公子,岐巍乃大城,歷來匯集商賈無數(shù),被西方商人譽為‘明珠’。若是想要了解最真實的商人經(jīng)歷,我們進城問一問不就是了?”
林玨頗為意動,但又有些猶豫,摩挲下巴道:“這好是好,不過要離開學院……”
米禾瞧出他心動,趁熱打鐵:“這有啥,咱們可是騰岐學院的學子,在岐巍還能讓人欺負了不成?且今年封山令解封、天機山榜顯名江湖,這城里想來也匯集了許多宗門弟子,想想都有趣哇?!?p> 林玨蹙眉掙扎,搖晃身子蠢蠢欲動。
米禾又道:“先生在上面為學子查驗功法,下半節(jié)課肯定也是如此,反正名也點過了,下午又沒課,咱們一會兒悄悄溜出去,天黑前回來?!?p> “那就這么說定了,”一席話終是說動,林玨用力點頭,小臉上滿是躍躍欲試,“不過咱們一定天黑前回來。”
米禾心中松了口氣,這時忽有疑惑女聲響起。
“說定什么了?”
女聲突如其來,做賊心虛的林玨受驚,身軀微顫,差點跌落軟席。
“我有這么嚇人?”女聲登時變得氣鼓鼓,一陣香風拂過鼻端,有人落座他一邊。
林玨不悅看去,微一愣:“李溪沙?”
“你倆剛鬼鬼祟祟說什么呢?”一襲丹色云紋武袍的李溪沙環(huán)顧旁人,比林玨高了半個頭的她微微蹙眉。
“……沒什么。”林玨心虛低頭收書。
李溪沙微瞪眼:“明明有事,要是你們不說,我就去問先生?!?p> 米禾聽得都要暈了,你那叫問嗎?就差把“告狀”兩個字寫臉上了!他連忙道:“林公子,我們干脆帶李姑娘一起去吧?!?p> 林玨無語坐著,默默看著李溪沙與米禾兩個隔著他竊竊私語,只見少女眉眼越聽越興奮,他就知道完了。
于是不久之后的南院門,就有三個人鬼鬼祟祟的了。
“我說李大小姐,你非得和我們一起嗎?這可是逃課誒!”林玨無奈看著一臉興奮的李溪沙。
“哼,林玨你這就不懂了,就是逃課才有意思。”李大小姐輕哼一聲,滿足地呼吸自由的空氣。
林玨搖頭嘆息,與滿臉無奈的米禾對視一眼,踏上了前往岐巍的官道。
隨著他們三人的離開,南院門外某處小攤上也有三人起身離開,兩人分別奔向岐峨山、岐巍城,另一人正要綴在林玨三人之后,就見著南院門后有兩人閃身出來,正是周羽、周潭……
在中明西道和西陽南道交匯的十字路口,有眾多車馬滯留,人怨馬嘶,煙塵紛擾。岐巍溝通東西,以商繁榮,每日的商旅馬隊都是綿延不絕。往來胡商多是經(jīng)西繁門入城,而后通過這個十字路口或北市或南拜,這里便是有名的車馬多,一天十二個時辰能有三個時辰堵得動彈不得。為此,天夏朝廷特頒布法令,在岐巍設置檢車郎管理交通,這才稍有緩解。
“哦,又堵著了……我們繼續(xù)講啊……”某支滿載異域貨物的車隊里,一輛四人座的載人馬車上,棕發(fā)卷曲濃眉大眼的年輕商人立刻又興致勃勃起來,閃耀著寶石光芒的戒指隨他手掌拍動而更加熠熠生輝。
林玨興奮坐在年輕商人旁邊,一邊專心聽他分享的旅途見聞,一邊不時發(fā)出“嚯、哎、哈”的捧場聲音。這一幕讓馬車上的另外兩人——李溪沙、米禾只覺無語。
“不是說有山上宗門弟子嗎?為什么大半天了也沒見著一個?”李溪沙皺眉看米禾。
林玨入城想看商賈,李溪沙入城想看宗門弟子,都是年少輩的好奇心。
米禾只是瞧了眼林玨,苦笑道:“咱們這樣坐在商旅馬車上,哪里又有機會去見到宗門弟子呢?”
他們是兩柱香前在西繁門外遇到這群商人的。當時三人剛從南院門過來,林玨瞧人家馬車好看隨口贊了幾句,這年輕商人便熱情地邀請同乘。就在李溪沙二人猶豫之際,林玨一馬當先躍上馬車。
李溪沙扭頭,瞧見聊得滿臉興奮的林玨頓感無語,回轉眼神瞪米禾:“你想辦法帶我們下去?!?p> 米禾撇嘴攤手。
李溪沙氣呼呼地抱胸靠欄。
“馬車上的人都下來!就你們這隊!”
不耐煩的命令忽在前方響起,幾人看去,就見著青色官服打扮的八角胡男人站在他們這隊馬車前,不耐煩地揮手。
“哦!是天夏的檢車郎,我們趕緊下車吧!”年輕商人立刻催促幾人,李溪沙米禾求之不得,一躍而下,林玨還有些意猶未盡,跟著后面慢吞吞的。
“朋友,檢車郎管理我們商人,我得下車聽他安排!”年輕商人遺憾揮手,寶石光芒閃得人眼睛疼,“有空再和你聊天,再見啦,朋友!”
林玨三人行禮告別。
隨后米禾立刻殷勤地打量四周,連忙引林玨和李溪沙往道邊去,一邊走一邊道:“這里我熟,是中明西道,我們直往前走百十來步就是一家護送商旅的,叫涼道旅,那里商人很多,當然……來買新奇玩意兒的宗門弟子也很多?!?p> 李溪沙原本又危險起來的眉眼這才柔和一些。
林玨的目光還在時不時往回望,眉頭微皺。
一心往前走去的米禾忍住心中激動,嘴角微微勾起。
“這位公子!少俠請留步!”
李溪沙停步扭身,雙目神采奕奕,看向來人:“叫本小姐何事?”
在三人身后,神色略尷尬的武袍女子手上行禮動作不變,瞧見米禾林玨二人都回首過來,知道面前這三人同行,忙回道:“女俠誤會,在下是叫這位少俠?!闭f著她便向米禾微一躬身。
頗有種好事臨頭卻被打擾的米禾強壓煩悶,轉身平靜回禮:“這位姑娘,不知何事?”
林玨也好奇看來,見武袍女子衣著雖略顯無華,只背負一布條包裹長劍,但劍疆卻穿玉鑲銀。其小腹起伏微弱,下盤扎實,明顯是氣息悠長的內武修士。
武袍女子誠懇道:“在下蒲山門弟子蕭春泥,與四位師弟下山至此,不識路途,欲往涼道旅,不知少俠可知?”說完她便招引同伴過來。
我可知?呵,要不是我剛才聲音大了些,你會知我知?
米禾不言不語,快速掃視一眼其他四名蒲山門弟子,模樣十五六歲,皆如蕭春泥,武袍一眼普通,配劍難掩華麗,個個氣機悠長,確像是宗門出來的弟子。
他始終覺得巧合,但話已出口,又都去涼道旅,只好暫且應下,與蕭春泥在前帶路。
林玨和李溪沙眼里立刻放光,溜到后面與蒲山門弟子小聲聊天。
林玨雖只是一個才做一年多人的寒燚,但“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這樣的警句倒是睜眼便懂,當時就敢騙碧原晴空,現(xiàn)在說起假話來更是爐火純青,把人家剛下山的小弟子騙得一愣一愣,知道了許多。
蒲山門址在威州白銀郡蒲山,已有兩百余年歷史,有弟子長老近百人,曾在四方靈動時有功,故朝廷封邑五百戶,至今尚余二百戶。最關鍵的,封山令期間,蒲山門依令約束弟子下山,只在每年四本社日,在官府監(jiān)督下,邑民自山下運糧送衣上山。
由此林玨得到三個信息:封山令確有其事;宗門弟子確不能下山;可以下山的圣會不受封山令限制。那從第三個信息可進而推導出圣會確實與院子大人事先有謀。
證實了自己在李明赤課上對封山令于圣會的猜想,他微一抬頭,只覺天際驟暗,仿佛有一張大手朝自己籠罩而下,而此掌主人,碧原晴空。
“怎么這么多錢!這么貴!”忽然道路上有商人憤怒大吼,立刻引起周邊百姓注目。
商旅車馬前后緊貼如巨蛇雌伏一般的大道上,卷發(fā)商人對著皂衣布冠的小吏激動揮舞手中紙張。見引來眾人目光,他立刻掙脫小吏登上馬車,直身朝眾人用不太流暢的夏話大喊:“諸君!我是靈羅的商人!帶著我們的羅雕特產(chǎn),渡山翻海遠遠而來!我十輛馬車!過來,就用了六千錢!我十馬車的貨,這官,還要收我兩萬錢!兩萬錢!”
“嘩!”
四周百姓立刻驚呼起來,兩萬錢,這可是普通五口之家近兩三年的全部收入!怎會如此之巨?
那小吏急忙號令衛(wèi)律將商人拽下馬車,又大聲驅去四周百姓,隨著四周腳步聲復起,這事才漸漸平息。
當即就有蒲山門弟子氣憤填膺,手握劍柄要上前,卻立刻被蕭春泥一個眼神制止。
李溪沙蹙眉:“靈羅商人遠道而來,怎一入城就收取如此多的錢?”
“靈羅商人既敢冒千難萬險費千百之金而至我岐巍,自然是收獲頗豐?!痹趫鑫ㄒ灰粋€經(jīng)商家族的公子開口解釋,“這人聰明,懂得拉動百姓情緒,但又自作聰明,多說了話。”
林玨幾人聽得茫然,清澈目光落在米禾身上。
米禾無奈解釋:“靈羅的羅雕在諸夏,就如天夏的美玉、申夏的瓷器、千尊的絲綢在靈羅。這些奢華之物在各自本地雖說昂貴,但咬咬牙也能享受,然而它們一旦出現(xiàn)在離自己家鄉(xiāng)數(shù)萬里之外的地方,那便是頂級的奢侈,只有極少數(shù)人能夠使用。
這人十輛馬車,保底十件羅雕,一件均價兩三金左右,取高一共便是三十金,一金萬錢,三十萬錢。以此計算,按我朝商稅應取一萬五千錢。呵呵,就算減去來往費用、本錢與商稅,他都至少能賺二十多萬錢。驅人萬里而無悔者,利也?!?p> 他看了一圈瞪大眼睛的眾人,笑道:“至于那多出的五千錢,這年頭當官的哪有不貪,多半是見著巨利想多撈些錢,而這商人又不肯罷了?!?p> 李溪沙怒道:“這官真是豬油蒙了心!敢在本小姐眼底下貪錢!”說著便要動手。那幾名蒲山門弟子見這位年輕貌美的“女俠”這么不畏權貴,立刻又氣憤填膺起來。
林玨忽然用力抓住李溪沙手腕,纖細一掌可握。
不待少女瞪來,他平靜問道:“那剩下少半?”
米禾臉上笑容消失,注視林玨:“朝廷戰(zhàn)爭使國庫空虛、勞役頻頻;連年天災使尸枕于野、民變四起。再不課稅于商,錢從何來?”
李溪沙臉上怒意漸消,手腕緩緩垂下。
蕭春泥默立在側,悄悄對師弟比了個手勢。
“朝廷在打仗?”收到暗示,那蒲山門弟子立刻出聲,聲音驚疑。
“算上今年,已經(jīng)打了二十一年了,”李溪沙問,“你們不知道?”
蕭春泥輕聲道:“封山令下,朝廷管控極嚴,不許山上山下溝通,一旦違反,輕則削邑,重則滅宗,是以二十年不知天下。”
林玨微一挑眉,未待說話,這蒲山門弟子立刻不忿道:“哼!要不是那個勞什子天下第一,我們哪能過得這般慘!”
李溪沙想起那段歷史,語氣有些遲疑:“碧原院長總是有理由的?!?p> 蕭春泥注意到了李溪沙的稱呼,心中大定,果然是騰岐學院子弟。
于是那位弟子立刻憤怒:“理由!什么理由!狡兔死走狗烹嗎!當年四方靈動,這么多江湖兒女奮不顧身,是為了什么!還不是為了天下蒼生!可結果呢?一紙封山令!滅門含元宗!”
那弟子站在大街上激動揮舞手臂,周邊路人在驚訝中離他們一行人遠了些,又受好奇驅使而遠遠駐足觀望。
“我祖父尊者大圓滿!隨宗門庇護州郡百姓,皆受靈獸殘害!我宗一百三十七人??!尸骨分裂于野,居然不分軀體!只能草草合葬!我等宗門子弟用性命保衛(wèi)家國,流干了血,何曾辜負天下!人靈和議之后,我們不求回報,不要賞賜,只想重振宗門,可最后呢?等來的是殺戮!囚禁!恥辱!這一切,是因為誰?”
那弟子環(huán)顧四周竊竊私語的人們,眼眶通紅,聲音嘶啞,堅定而用力地喊出了那個名字:
“天下第一,碧原晴空!”
諸夏重禮,有稱禮義之邦,日常起居出行細微處更是注重。如稱呼一事,姓是氏族之續(xù),名是長者之謂,姓名便只有親朋好友、上官長者可直呼,如林玨,林棲梧;外人及晚輩,則應以其姓同官職、身份、別號等組合稱謂,如林公子,林副院長,林刺史;或稱諱,如碧原諱晴空。
所以自稱姓名可示自謙,外人直呼姓名,便有不敬意。
蒲山門弟子以后進小輩,大庭廣眾之下直呼天下第一碧原晴空名諱,不敬之意毫不遮掩。
此地人來人往,原就有不少好事百姓湊在附近看戲,聽到如此言論俱是驚呼不已,忙向旁人求證那位天下第一的往事。有江湖游歷兒搖頭無語嘆息,為非作歹輩趁機閑言冷語,不明事理者順勢說三道四。
四周駐足議論之人愈來愈多,聲浪愈來愈大,向他們滾滾而來。李溪沙面上憂慮,皺眉四顧,緊咬銀牙,欲為院長大人爭辯,心底又有些懼怕聲勢浩大的眾人。
她投眉望去,那四位蒲山門弟子怒聲不停,百姓應聲喝彩,米禾面無表情,蕭春泥沉默無言,似乎一人言論,就能讓那位無敵天下四十年的老人成為百姓仇讎。
“拯!天下于水火者!乃!碧原院長也!”
少年鏗鏘有力的聲音仿佛平地一驚雷、鏡湖一投石,帶著毫不猶豫毫不動搖的氣魄宛若旋風掃凈漫天敗葉,獨留下無言之木。
情勢不對,江湖游歷兒驚疑,為非作歹輩噤聲,不明事理者茫然,都將目光投向那一襲銀黑武袍。
蒲山門弟子怒視林玨,大聲叱罵:“黃毛小兒輩也敢議大事!”
林玨毫不退讓,堅定道:“后進晚生輩膽敢辱先師!”
那弟子一時啞口,林玨霍然揮袍轉身,掃視一眾圍觀百姓,漆黑眼瞳中似有血紅色的破碎圖案在旋轉。
他憤怒,憤怒于蒲山門弟子的妖言,憤怒于百姓的無知;他悲傷,悲傷于碧原晴空的奉獻,悲傷于老人的慈藹。
他要發(fā)聲,他要正聽,為碧原晴空。
“四方靈動!蓋山上宗門作亂!使人靈陷入大戰(zhàn),生靈涂炭!”
林玨直截了當為四方靈動定下基調,正色道:“八十一年前,貝克林護國宗貪念修煉大道,以其私為禍靈族,引發(fā)四方靈動,使人靈兩族陷入大戰(zhàn),星陸白骨露于野,夏陸千里無雞鳴,人族社稷幾乎傾頹!這難道不是宗門之禍?”
“胡言……一派胡”那弟子臉上漲紅,聲音猶豫。
“再有!”林玨立刻打斷,“人靈二族之戰(zhàn),享受百姓供奉之宗門難道可以獨身事外?這天下,難道只是凡人之天下,而非修士之天下哉!天下朝廷戰(zhàn)不旋踵之士數(shù)以萬萬!難道我朝廷百姓死得,宗門子弟就死不得?”
蒲山門弟子怒視林玨,嘴里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最后,是誰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林玨環(huán)顧眾人,漆黑眼瞳清澈明亮,眾人皆不敢對視,他繼而朗聲,“解麥鳴之圍、拯靈羅神皇、戰(zhàn)白水天王、護諸夏百姓、滅大逆邪宗,誰何是?”
他執(zhí)禮遙尊,平靜道:“天下第一,碧原諱晴空。”
?。~解釋:
檢車郎:三百石,屬郎官,皇帝親置,職以車馬律管理岐巍交通,所收金銀專輸內帑。
涼道旅:旅,民間以執(zhí)兵護送商人貨物為生的商業(yè)組織;涼道,店鋪名稱,走岐巍貿易北線,來往夏陸與永星群島之間,頗有聲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