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后的黃昏,姑娘們都垂頭喪氣的坐在床邊。屋子里的氣氛悶極了,似一灘濃稠的泥漿,疏疏落落的晚霞紅光從窗框間隙穿過來,又為這氛圍多添了幾分凄哀的光暈。
云珞垂著頭收拾包裹,玖兒呆呆的托腮看著大通鋪的一角,芝瓊紅著眼眶朝著她的眼光走去,那是白鴛的鋪位。
白鴛和榮霞再也再也不會回來了。
芝瓊默默的把手里那束白色玉簪花放在了白鴛枕頭旁邊,一下子就繃不住情緒,眼淚奪眶而出。她平素和白鴛琮燕最為要好,吃飯訓練玩??傇谝惶?。她是幾個人里發(fā)號施令的大姐頭,而白鴛資質最差,只能做她的跟屁蟲,她時不時也會嫌白鴛煩,那些訓練動作總是做得很差,怎么開小灶教她也教不會。
可現(xiàn)在,她想再教她一次,從頭到尾好好的教一次她制毒,把種種環(huán)節(jié),每毫厘的差異都讓她背下來。背下來就不會有這樣的悲劇了??上s再也不能了...芝瓊想到這里,再也控制不住哽咽的聲音,她捂著臉跑了出去。
不想在大家面前哭,特別不想讓別人看見她的脆弱,尤其讓討厭的玖兒看到。
可是玖兒又何嘗不悲傷?
唇亡齒寒。
玖兒知道白鴛和榮霞的死,是她們命里共同的悲劇。
今天是花位考的第一場,考制毒,規(guī)則非常嚴苛。姑娘們要自己制作毒藥和解藥,然后親自服下。玖兒又悲又氣,以前只知道花位考是噩夢,現(xiàn)在身在其中才知道它的狠毒殘酷。這規(guī)則,是瑜姑定的?還是嵐苑的擁有者定的?
她們的命就這么下賤嗎?
有千百種方法可以評判制毒的手藝,哪怕用動物來試毒也好,為何要用最殘忍的那種?因為她們的命運就是草履,任這嵐苑頂端的人踐踏。
玖兒胸很痛很悶,這些殘忍的事實大山般壓下來,自己卻無力反抗,而這,才只是第一場,接下來還有兩場。
“玖兒,你還不收拾行李么?時候不早了,瑜姑說我們要在今晚動身?!辩嘧哌^來,柔聲詢問她。
“哎?!本羶洪L嘆一口氣,拉回了目光環(huán)顧四周說,“我也沒啥要準備的,就一個出任務的小包裹,拎上就走?!?p> “你果然聰明,原來平日早就準備好了?!辩嘈φf道,“能和你抽到一起,真是我走運了?!?p> 玖兒苦笑一聲,“但愿吧。希望咱倆這次好運?!?p> 云珞緊張的探過頭來,壓低聲音附在她耳邊詢問,“你們誰做殺,誰做應?”
“我是殺?!本羶夯氐?。
“呼。”云珞大大喘了口氣,滿意的笑道,“那我就放心了,玖兒你一定不會失手?!?p> “珞珞,你到時也要多加小心…”玖兒拉住她的手低聲叮囑,“你和楚嬌搭檔也不錯,都是沉著穩(wěn)重的姑娘,身手干凈又利落。其他的話…等到任務回來,我們再去一醉方休說個夠?!?p> “嗯,”云珞點頭,為寬玖兒的心又補充到,“我抽中做應,探聽消息我最拿手了?!?p> 玖兒點點頭,心中有千百種情緒交雜在了一起,她輕輕抱住云珞,背過臉去不讓云珞看出自己臉上的害怕。
害怕的不是任務,不是自己行刺成功失敗。她怕意外,怕意外失去云珞。
第二場考核規(guī)則是兩兩組隊,考驗默契配合,一個輔助做內(nèi)應,一個主攻做殺手,只有行刺計劃成功兩人才判為贏;中途若有一點閃失,不論是誰的錯,兩人皆判為敗。
如果可以,玖兒當然想和云珞組隊,可惜天不遂人愿,瑜姑要她們抽簽,誰做殺誰做應和誰搭檔全憑運氣。還沒等云珞和玖兒在離別前多說幾句話,陶姑就風風火火的攆了進來,催促她們快些準備好出發(fā),馬已停在門口守候。
一屋子姑娘按各自路線南北西東分頭行動。
玖兒和琮燕的目的地是乾元城,她們騎著馬一路穿過熱鬧的街巷,踏過安靜的叢林,沿著彎彎曲曲的鎣江向北行進,足足走了三天三夜。
玖兒貪婪的打量著嵐苑外的一切,所有人和事都是鮮活的。從小就聽說乾元是當今最繁華的都城,是天子腳下的皇土,果然這里就連小販也與別處不同,穿的衣料雖普通卻格外整潔,街上沒有穿著補丁的人,更沒有見著沿街乞討的人。道路比別處寬敞,各色鋪面店招錯落有致,叫賣聲說笑聲不絕于耳。
兩人找了處僻靜的客棧住下,一路上為避免人注意,玖兒和琮燕都扮作小廝模樣,假裝要給城里做生意的爺送家書。
她們要行刺的人來頭不小,是乾元城數(shù)得著號的范大將軍。
范大將軍鎮(zhèn)守邊疆數(shù)年屢屢擊敗苗邸人的進攻,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竟逼得苗邸人派使來議和,最近才被蘇櫟王召回乾元城。面對這樣的強手,玖兒心底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這些天,琮燕日日尾隨范大將軍進進出出,悄悄打探他日常行程。
玖兒則混入將軍府做粗活的小廝隊伍里,暗暗觀察將軍府位置地形,為行刺做安排。
每對范大將軍了解多一分,玖兒心里的不安就強一分,范大將軍多年在外征戰(zhàn),防備心極其重,府上護衛(wèi)人手充足,訓練有素,她還沒靠近將軍居住的院落就被訓斥走了。
這真是個極其棘手的刺殺對象。
此刻,她正盤腿坐在客棧床上,皺著眉頭盯著面前光芒微弱的油燈腦袋里飛速思量著,身邊的琮燕也一臉愁苦。
“玖兒,這次真的太難了!范大將軍可是一等一的武功高手。”琮燕分析說,“他每日例行的上完早朝,就去軍中看部下操練,時不時還親自露幾手。那胳膊腿兒的,一個頂咱五個,全是結實的腱子肉。我們?nèi)羰怯瞾?,一定拼不過他...只有來軟的??傻浆F(xiàn)在也沒打聽出他有什么特別的愛好,女人?錢財?似乎他也不缺...”
“女人?女人...”玖兒若有所思的重復這個詞,突然有了靈感,“范大將軍和他妻子關系并不好,他們一直分房而居,孩子只有兩個,小的都快十歲了,但奇怪的是他也不納妾。有傳聞說他妻子也是將門之后,行事過于彪悍,將軍礙于他老丈人的面子不好輕易造次。但是男人嘛,怎么忍得住不娶三妻四妾呢?琮燕,這么些天,范大將軍的會客里面就沒有過女人?”
“沒有啊...”琮燕仔細回憶著,突然靈光閃現(xiàn),“有有有,那天傍晚的時候...”
玖兒滿懷期待的看住她,“什么樣的女人?是他在養(yǎng)在外面的小妾?”
“不是...”琮燕為難的笑道,“是個大嬸兒,穿著打扮很是尋常,我也沒放心上...”
“真的很尋常?”玖兒下意識的反問,“尋常大嬸兒找一個將軍做啥呢?”
“嗯...我想想...”琮燕繼續(xù)回憶,“那日將軍要和朝堂里幾個大人喝酒,從府里出發(fā)后先到了江岸邊的柳蔭亭,那大嬸坐在亭內(nèi)等他。他們說了好一會兒話,我離得遠也沒聽太清楚,就看見最后將軍給了她一包銀兩,說她找來的丫頭每次都很好。我估摸著是給府上添置服侍丫頭的?”
“不是?!本羶嚎隙ǖ恼f,“將軍府上那么多人,有專門買賣小廝丫頭的大娘。這樣的瑣事何須將軍親自打理,而且若是府內(nèi)事,更可不必在柳蔭亭去說了。柳蔭亭這名字我見過,在咱們騎馬過來的路上,那一帶,好像很多家茶房酒肆?還有什么惜芳樓,軟香樓...莫非是煙花女子出入的地方?”說到這里,玖兒心中忽然有了主意,雙眼放光道,“琮燕你得好好查查那個婦人,絕非尋常大嬸?!?p> “對??!”琮燕也恍然大悟,“將軍也許在家憋急了,就喜歡逛窯子呢?!?p> 這個發(fā)現(xiàn)另兩個人都大感激動,事情,總算是有了點眉目,刺殺計劃終于可以朝著有利的方向行進了。
惜芳樓是乾元城最有名的銷金庫,那里有最美的女人,最醇香的酒。全天下自認兜里有點銀兩的男人都要去這里見識一下,有人覺得是美夢中的桃源地,也有人覺得不過如此。但洶涌而至的人來人往,為惜芳樓打造了名聲在外的金招牌。
琮燕見過的大嬸,原來是這惜芳樓里一個老鴇,專門為這些達官貴人介紹女人。
雖說惜芳樓的姑娘不上臺面,但乾元城里好多表面道貌岸然的大官,也都是批著人皮的鬼,越是不該碰的東西越想碰。三妻四妾再美貌,也抵不過風月場上專們伺候男人的姑娘手段好。終于到了要行動的日子。
十一月初三,微雨。
玖兒和琮燕撐著素白綢傘走出客棧,穿過集市,來到惜芳樓所在的江岸邊。今日是大蘇朝傳統(tǒng)的提燈節(jié)。細潤的微雨也擋不住湊熱鬧看花燈的人群,這里好一派熙熙攘攘的繁榮景象。
走在洶涌的人潮里,玖兒有種不真實的錯覺。
她是一個殺手,也許有今天沒明天。
多么羨慕這個市場上的每個普通人,他們今天明天后天...此生的每一天都可以這樣快樂的生活。
就像面前的小販,肩頭木棒上插著的冰糖葫蘆就快賣完了。他心里一定很高興,賣完了就可以拿著錢去酒攤打一盅熱熱的燒酒,再要一只噴香的荷葉雞。在這微雨的冬夜,縮在家里的熱炕上吃飽喝足睡一覺。
這是多好的日子!
“小哥,我要這一串兒?!本羶盒睦锪w慕著他,情不自禁就伸手想買一串他的冰糖葫蘆。
“哎呀,我也想要這個呢?!倍呿懫鹨粋€脆生生的童音,小手正舉在半空中。
玖兒定睛一看,原來是個八九歲的女童也看上了她手里那串。
“姐姐你拿著吧?!迸畔率郑圻谝恍?,“我選其他的?!?p> 玖兒看那女童笑起來甜美,心中有幾分喜愛,于是說,“你真乖,這串送給你吃?!表樖志桶咽种械谋呛J遞給了女童,又從木棒上再取下一串,問身邊的琮燕說“你也來一串?”
琮燕搖搖頭,微笑接話道,“我不喜甜食?!?p> 玖兒點點頭,付過錢后,咬下一大口冰糖葫蘆,甜甜脆脆的糖皮下,迸出酸酸的汁水,激得玖兒齜牙咧嘴直吸氣。
女童看她被酸到的樣子直發(fā)笑,又舉著糖葫蘆甜聲道謝說,“謝謝姐姐?!?p> 玖兒與她揮手道別,心中莫名有難得的輕松愉悅。
快樂竟然只是因為一串小小的糖葫蘆。
她和琮燕才走出去沒幾步,忽然聽見身后一疊聲的召喚,“姐姐,姐姐,等等我?!?p> 玖兒吃驚的回過頭,原來那女童又追了上來,手里還拿著什么東西。
她一把塞進玖兒手上,笑著說道,“姐姐,我給你買了糖糕,這個特別甜。”
“糖糕?”玖兒打開荷葉包,一股熱騰騰的桂花香。
這個小姑娘也太懂事乖巧了吧,玖兒心底贊嘆著,因為自己的無意相贈,因為自己被糖葫蘆酸到,就去旁邊買了糖糕給她。
“菱香,菱香,哎呀呀,你咋又偷偷跑出來了,真真急死人了?!?p> 人群中躥出一個肥胖大娘,一把抓住那個女童,“快快快,別在外面瞎晃蕩了,跟我回去。”
“我...我不想回去...”女童的面色變得沮喪,扭著身子想掙脫她的手。
琮燕急忙拉住了旁邊按捺不住的玖兒,悄聲在她耳側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晚有任務?!?p> 玖兒的目光暗淡了下來。
今晚,她們要刺殺范大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