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雪夜除夕
每年春節(jié)的除夕之夜,按照部隊不成文的規(guī)定,首長和機關(guān)干部們要下基層替戰(zhàn)士們站崗放哨。
我從連隊調(diào)到機關(guān)幫忙不久,恰好趕上這個時節(jié),也就攤上了這樣的“好”事——除夕晚上被安排到彈藥庫去站哨;因為第二天即春節(jié)那天我還要在師戰(zhàn)備值班室值班,所以就被排在當(dāng)晚第一班哨。
彈藥庫遠離營區(qū),在距離師部大概五公里的一處山溝里。
吃過晚飯,我搭了一輛便車(司令部檢查各單位執(zhí)勤情況的八座吉普),前往后山的彈藥庫。車上除了帶隊檢查工作的陳副參謀長和兩個參謀,還有和我站同一班崗的炮指(炮兵指揮部簡稱)高副主任。我剛到機關(guān)時間不長,認識陳副參謀長,但跟那兩個參謀并不熟悉,只知道年輕的姓劉,是軍務(wù)科的,年齡稍長的姓董,是防化科的;高副主任和我是老鄉(xiāng),對剛進機關(guān)的我頗多照顧,能搭這個便車,也是他晚飯前提前通知我的。
一路上,陳副參謀長和高副主任開著玩笑,說些部隊的逸聞趣事,夾雜著半葷半素的笑話。我和那兩個參謀,除了上車前彼此道了聲:“新年好”“過年快樂”,一路無話。
車子很快就到了彈藥庫;后勤警衛(wèi)排的郝寶剛排長早早就在大門口帶人迎接我們了。車一停穩(wěn),我和高副主任便從車里出來換崗,因為中央電視臺的春節(jié)晚會馬上就要開始了!
彈藥庫的哨位,真槍實彈。我和高副主任每人背一只五六式半自動步槍,神情冷峻地佇立在除夕之夜的寒風(fēng)里。
按規(guī)定,哨位上的哨兵是不允許交頭接耳大聲說話的;但高副主任卻一邊站哨一邊跟我拉起了家常。我一邊認真地回答著他的提問,一邊用警惕的目光掃視四周,生怕有個什么壞分子從雪堆里冒將出來。有幾次,夜風(fēng)把樹上的積雪吹下來,打在我的帽子上,我條件反射地把槍端在手上,神經(jīng)兮兮地巡視著四周。老高見狀,笑著說:“別那么緊張,小心槍走火!大過年的,這地方,哪有人來啊?”
第一班崗兩個小時???2點的時候,司令部的一個科長帶個參謀就來換崗了。高副主任坐著巡邏車回營區(qū)跟家人團聚去了,我被熱情的郝排長強留了下來。
郝寶剛和我同年從院校畢業(yè)分配到部隊,他是陸軍學(xué)院,我是炮兵學(xué)院。我們雖然不同院校,卻是坐同一列火車來XJ的。從陌生到熟悉,也就是短短幾千公里的旅途,攀談之下,知道了彼此的身份,了解到竟是去同一個部隊報到,便一下子沒了隔膜,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這可能就是緣分!后來他被分在了師后勤警衛(wèi)排,我留在師直屬炮營,節(jié)假日沒事的時候,我們常常會到彼此的單位走動走動。
郝排長的排部里堆滿了后勤部送來的慰問品,桌上還擺著晚餐時沒吃完的雞鴨魚肉……一杯熱茶剛剛下肚,還沒等身子暖和過來,卻見郝寶剛貓腰從床下的箱子里拎出兩瓶酒:“王歌,好久沒一起喝酒了,今晚咱倆一起喝個痛快!”
從連隊進入機關(guān),凡事謹小慎微,處處看人臉色,感覺心情特別壓抑;這下,見到了老朋友,頓覺渾身輕松,心情大好。見郝寶剛拿出來的是兩瓶伊犁原漿酒,我不覺興奮起來:“哈哈,來吧,老規(guī)矩,一人一瓶,不論輸贏?!?p> 郝寶剛從桌上拿過兩個軍用茶缸,用開水涮洗了一遍,然后我們各自打開一瓶酒,給面前的缸子倒上酒。
我端起缸子,在郝排長面前的缸子上用力一碰,說:“來,我先敬主人一個?!比缓笠谎霾保伙嫸M。冰涼的酒水從舌尖經(jīng)過咽喉直抵胃尖,我不覺打了個冷顫;隨著酒水在胃里慢慢散開,一團熱乎乎的暖流從腹部升騰而起,剛才酒水經(jīng)過的食管、咽喉等部位,也產(chǎn)生了一股甘洌醇香的灼熱感。舒服,爽!“好酒!”我禁不住贊了一聲。
“當(dāng)然是好酒?。∵@是元旦那天從我們部長家‘順’來的,一直藏著,就等你來呢?!焙聦殑偤韧旮鬃永锏木疲龡l斯理地說著,臉上不無得意的神色。
“媽的,你們后勤上就是好東西多呀!”我給自己的缸子里倒上酒,順口調(diào)侃道:“近水樓臺先得月,好吃好喝你先嘗啊”。
“你這家伙,就是嘴上不饒人。喝我的酒,還砸我的招牌??!”郝寶剛給自己倒上酒,端起缸子提議說:“來,哥們,為你從基層進入機關(guān),徹底脫離苦海,干一個~”
……
我們邊喝邊聊,不知不覺大半瓶子酒下了肚;我雖然有時饞酒,但酒量不大,偶爾來了興致,也能干它半斤八兩,今個兒一高興,就喝過了頭。
眼看時間將近零點,新年的鐘聲就要響起,我搖搖晃晃的站起身,拿起桌上的酒瓶對準茶缸一傾而盡,然后端起缸子,摟著郝寶剛的脖子說道:“郝排長,郝哥們,來日方長,新年快樂,,我,我明天還要,要值班,喝完這杯,我走了,你保重,別送。來,干了!”
出了彈藥庫的大門,我一時間竟沒找著送機關(guān)干部上崗的巡邏車;其實車還在半道呢,郝寶剛讓我等會兒,我執(zhí)意要走。從彈藥庫到營區(qū),有一條小路,穿過一片高岡,直線距離比公路要近兩公里多,我以前跟郝排長走過幾次。
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趁著酒興,我跨“馬”揚“鞭”,直奔小路。小路蜿蜒曲折,在白雪茫茫的夜色中倒也依稀可辨。我穿著大頭鞋走在小路上,腳下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輕響,感覺路面的積雪堅實而厚重,看來警衛(wèi)排的弟兄們冬天也經(jīng)常沿著這條小路來往營區(qū)。小路旁的積雪已經(jīng)沒及膝蓋,因為酒后,走起路來趔趔趄趄,有好幾次腳下一滑,就踩進了深深的雪窩里。
上的岡來,酒力發(fā)作,越發(fā)感到腳下虛飄飄的;冷風(fēng)一吹,覺著渾身發(fā)熱,便將腰帶去掉,把皮大衣扣子全部解開,敞開懷,邁開腳,急急慌慌往前趕,因為這時天空已經(jīng)紛紛揚揚雪花亂舞了。上級的氣象通報說,今晚山區(qū)將有中到大雪。我怕一會兒大雪下來將小路湮沒了,到時白茫茫一片,就找不到回營區(qū)的路了。有心返回彈藥庫去坐車,又恐車子已走多時,有心回頭去走大路,又怕惹人嘲笑,我只好打開手電筒,硬著頭皮,跌跌撞撞往前行。
走得越急,酒勁發(fā)作的越快,酒氣上涌,惡心難受,步履踉踉蹌蹌,身子?xùn)|倒西歪,頭暈?zāi)垦?,渾身乏力,很想在厚厚的雪地上睡他一覺。好在此時意識還算清醒,知道冬天的夜晚一旦在冰天雪地的野外昏睡過去,恐怕第二天就“醒”不過來了!
雪,越發(fā)的大了,風(fēng)也有些急,風(fēng)裹著雪花,撲打在臉上,讓人越發(fā)看不清腳下的路。小路上戰(zhàn)士們白天留下的腳印已經(jīng)被雪蓋住了,我只能憑借著手電光下雪地的凹洼,艱難地判別著小路的所在。
忽然,腳下不知被什么東西拌了一下,我一個跟頭栽倒在雪地里……胃里的酒涌將上來,頓時翻江倒海,什么BJ烤鴨,德州扒雞,什么宣威火腿,四川臘腸,熏馬肉,烤羊肉……還有五花八門的果品,五顏六色的菜蔬,霎時間噴涌而出,磅礴而下。也恰就在這個時候,遠處的營區(qū)傳來陣陣激烈的鞭炮聲,五彩繽紛的焰火沖天而起……呃嘔,新年到了!
我渾身無力地躺坐在厚厚的雪地上,眼望著空中色彩斑斕的焰火,思緒回到了故鄉(xiāng)遙遠的那個小村莊。
家鄉(xiāng)的年夜,雖然沒有繽紛的焰火,沒有震耳欲聾的鞭炮,卻有親人們歡聚一堂,笑語盈盈的溫馨。此刻,全家人一定正圍坐在堂屋的熱炕上,一邊準備著年夜飯,一邊靜候著新年鐘聲的敲響……哦,年夜飯,那碗盛滿熱氣騰騰的餃子怎么沒人吃???對啦,那一定是爸媽給我準備的。記得前段日子爸媽來信還說,今天家里的西瓜豐收了,又沙又甜,他們在地窖里專門留了幾個又大又圓的黑皮西瓜,等我過年回來一起吃呢……噢,我已經(jīng)有三年沒回家過年了,第一年剛從學(xué)校分配到部隊,說是當(dāng)年沒有探親假;去年呢?哦,去年我在帶新兵,那些個新兵蛋子,春節(jié)那天跟家里人通電話,眼淚比他媽小姑娘還多……我怎么臉上也濕漉漉的,唉,一定是落在臉上的雪被我這熱乎乎的臉蛋融化了,呵呵呵……今年本來可以回家的,但剛進機關(guān),屁股還沒捂熱,就著急著回家探親,似乎影響不太好吧!……管它呢,回家了,熱氣騰騰的餃子……姐姐,別和我搶,餃子里包的“幸運錢”在我碗里……啊,又沙又甜的紅瓤西瓜,弟弟,你讓著哥點,哥都好幾年沒吃上家鄉(xiāng)的西瓜了……嘻嘻嘻,這是誰家的小毛孩呀,敢跟我搶西瓜吃……“毛毛,快叫大舅舅~這是你那個在XJ當(dāng)兵的舅舅哦”……媽,你的頭發(fā)怎全白了,記得我剛上大學(xué)那陣你才有幾根白頭發(fā)呢,不是都給我拔掉了么?爸,你怎么又抽上煙了,不是早就戒掉了嘛,抽煙對身體不好!你不是常在信里這樣勸我嗎?……哈哈,過年了,穿上新衣走親戚嘍!咦,怎么到了阿別列克大叔家啦?這不是阿別列克大叔家的氈房嗎?……中間的桌子上擺滿過節(jié)時的美食,包爾沙克、油果子、塔爾米、炒麥子、酥油、奶疙瘩、塔巴馕、風(fēng)干肉、熏馬腸……桌子的周圍坐著郝寶剛和后勤警衛(wèi)排的那幾個哈薩族士兵。布拉克拜兄弟,你們哈薩克也過春節(jié)嗎?來,阿別列克大叔,給倒碗熱奶茶撒,外面實在太冷了!……驀然一回頭,好吃的食物不見了,氈房變成了幽暗的洞窟,剛才的那些人也幻化成西游記里的妖魔鬼怪,張牙舞爪向我撲來。我轉(zhuǎn)身就跑,沖出洞穴,在白茫茫的雪野上狂奔……恍惚中,我仿佛聽到郝寶剛帶著他的兵們到處尋找我的呼喊聲,又似乎是那些妖魔鬼怪騰云駕霧追趕我的呼嘯聲……我不敢停歇,拼命地奔跑著……前面的半空中出現(xiàn)一團光環(huán),啊,是孫悟空,我急忙大喊:“孫悟空,孫大圣,救我!”……咦,怎么是爺爺!你怎么在這兒???你啥時候跑到XJ來了……我突然腦子靈光一閃:爺爺在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已經(jīng)過世了呀!
我渾身一激靈,清醒了許多,莫非我是在做夢?想睜開眼睛,卻發(fā)現(xiàn)怎么也張不開,感覺眼前一團昏黑……我急忙摘掉手套,用手去揉眼睛,眼睛的睫毛早已被冰塊粘住了,不知是剛才睡夢中的淚水結(jié)成了冰,還是落在臉上雪花化成了水……我用雙手捂著眼瞼溫暖了大半天,眼睛才在一片濕潤中睜大開來。
營區(qū)的鞭炮聲已經(jīng)停歇了,遠處不知哪里的焰火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鳴放著。
我從雪地上坐起來,幾次想站起身,不知是雪地太滑,還是酒后乏力,爬了幾次都摔倒了。皮帽子不知摔到哪里去了,剛理過發(fā)的腦袋,頭發(fā)茬子沾滿了冰屑雪花,冷風(fēng)一吹,感覺頭皮格外的寒冷……手電筒哪里去了?我趴在地上四處摸索,除了幾把早已凍成冰坨的污穢(我嘔吐出來的東西),什么也沒找到。
最后,我終于努力地掙扎著站直了身,抬頭環(huán)顧四周,只見雪花飄飄,北風(fēng)瀟瀟,天地間已是一片蒼茫,回營區(qū)的小路已經(jīng)不知所蹤。我決定帽子和手電筒先不忙找啦,得趕緊回宿舍。寒冬臘月,山崗上的夜晚實在是太冷了!
借著空中煙火的光芒,我判斷了一下方向,隨后,邁動已經(jīng)凍得有些僵硬的雙腿,艱難地在雪野上朝著營區(qū)方向奮力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