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出正月,風(fēng)還是刺骨的冷,日頭只有一個灰朦朦的影子,低懸在地平線上,眼看就要被不斷逼近的烏云吞噬。原野上不見一個活物。一陣緊過一陣的風(fēng)聲中,枯敗的荒草掙扎翻涌著,一浪一浪直到天邊。
一隊人馬突然出現(xiàn)在原野上,像一把刀劈開草浪。
疾馳而來的是三四十騎重甲騎兵,盔甲斑駁,刀弓凝血,策馬急行之間隊形毫不散亂。
一棕一黑兩匹駿馬并肩在前。策著棕馬的契丹青年,一身窄袖青袍,衣襟染血。騎黑馬的則是個十六七歲的緋衣少女,束發(fā)如瀑,肌膚勝雪,渾身上下不見一樣珠玉,只有手中長鞭鑲了流光溢彩的寶石。
緋衣少女放慢馬速,望望已被烏云遮蔽了半邊的夕陽,轉(zhuǎn)頭問道:“四哥,那十里堡還有多遠(yuǎn)?怎的四下越發(fā)荒涼?就我們眼下這點人馬,若在荒郊野外遇著追兵,可沒法再撐過一晚?!?p> 四哥道:“阿緋且寬心,再過一刻總該到了。此為涿易二州交界之處,方圓十里再無其他村堡,十里堡便由此得名。應(yīng)當(dāng)就在拒馬河岸,沿河北上定錯不了?!?p> 阿緋訝然:“四哥才來幾日,連這么個小村堡都知道。我竟似在南京道白待了兩年。”
四哥搖頭:“只是湊巧。前日我去麴院給阿爹尋酒,正遇上院使得了密信,舉報十里堡堡頭李煥私釀私榷,將酒走私入宋國。院使就著輿圖尋十里堡所在,我在一旁順勢也看了一眼。”
阿緋哼一聲:“原是這樣。一個小小村堡,膽子也忒肥了,竟敢在我爹眼皮子下干這營生。旁的不說,私榷入宋可是殺頭的罪名,那李煥定是利欲熏心之徒。我們既去,順手便將他處置了罷?!?p> 四哥道:“阿緋!如今天下大亂,南京道能否穩(wěn)住,關(guān)乎我大遼生死存亡,正是要收攏人心的時候,濫用私刑乃是大忌!”
四哥說著,見阿緋咬著嘴唇目露委屈,便放緩了口氣:“自古燕趙多壯士,尤以燕人為甚。如今遼東世家大族相繼南遷而來,若不好好約束族中子弟,個個如你這般動輒喊打喊殺,必會逼著燕人再起投宋之心。另者,我們還須在十里堡中固守待援,不可多生枝節(jié)?!?p> 阿緋的委屈卻是裝出來的,再屏不住,噗嗤一笑:“好啦四哥,我思慮不周,知錯啦。虧得京中貴女們都把你看得眼珠子似的,誰知道教訓(xùn)起人來比我爹還啰嗦?!?p> 四哥眉頭一皺,又要開口。阿緋忙正色道:“也不知這十里堡究竟什么模樣,堡墻牢不牢靠,有沒有得力的堡夫。若如沿途所見那些個破落村堡,又如何固守?!?p> 四哥道:“這十里堡大小我雖不知,但定有可用之處。你可知十里堡私釀的是什么酒?“
阿緋搖頭:“一個小村堡,能出什么好酒?“
四哥沉聲道:“是燕山雪?!?p> 阿緋一驚:“就是去歲千秋節(jié),蕭老賊巴巴地從宋國搜羅來,當(dāng)做壽禮獻給圣上的燕山雪?便因著這燕山雪,蕭老賊又得了圣心,重回北院?!?p> “據(jù)那密信所書,正是燕山雪?!彼母珙h首,“舉報之人自稱十里堡堡民,言之鑿鑿,想來應(yīng)該不假。院使見信后也是大為驚訝,特尋了輿圖來看。”
阿緋大為驚訝:“燕山雪確是了不得,圣上大加贊賞。我阿爹喝了也道好,說此酒醇烈無雙,可明火點燃,往日喝的烈酒比之竟似白水。只是萬想不到,這燕山雪竟然出自這么個鄉(xiāng)野村堡?!?p> 阿緋說著,忽而一笑:“可笑那蕭老賊為討好圣上,下令各道的麴院傾力試制,至今未有所得,只得對圣上推說宋國酒法精深??扇暨@燕山雪真是十里堡釀的,就是出自大遼,蕭老賊這回臉可丟大了?!?p> 想了一想,阿緋又道:“那院使怕是早就收到密信,左右為難,既怕得罪蕭老賊,又不敢私自匿下密信。想必是苦心安排,才讓四哥‘正巧’撞破。四哥可得和圣上好好說道說道,治蕭老賊一個欺君之罪。哼,這股亂兵,多半也和他有關(guān),只可惜拿不出什么實證?!?p> 四哥一嘆:“此次回京后,我拼著阿爹不喜,也定要上書彈劾。”
阿緋默然,轉(zhuǎn)言道:“聽說燕山雪在宋國也要五百貫一壇,想來十里堡一定富得流油。他們既不缺錢,又做賊心虛,堡墻定要修得堅固些。難怪四哥昨夜與諸將約定在十里堡會合?!?p> 四哥道:“我也不過是賭上一賭。去涿州的幾條路想必早有重重埋伏,便是進了涿州城,也不知還有多少暗箭難防。倒不如在這不知名的小村堡固守待援?!?p> “再者,那密信中還道,李煥其人心懷宋國,圖謀不軌,私下招兵買馬?!彼母缯f著不免搖頭,“這卻是夸大其辭。一個小小村堡,招兵買馬何用。因遼東戰(zhàn)事不利,流民涌入南京道,諸多村堡都在訓(xùn)練堡夫以圖自保,官府早已默許。想來這十里堡應(yīng)是多置辦了些刀弓馬匹,正可為我所用?!?p> 阿緋尋思道:“我們的人馬一時未必能到齊,還需差使十里堡的堡夫協(xié)力守堡。只是……四哥若貿(mào)然道破身份,那留在燕京城中賞燈的替身可是人眾皆知的,怕是無法解釋……不如尋機將那堡頭扣下當(dāng)人質(zhì)?”
四哥道:“我已想好,只須假說我們是南京蕭氏子弟,南京道麴院院使的親眷,路遇馬匪沖散了護衛(wèi),暫尋個棲身之所。若得庇護,可許他們在涿州商麴鐵院蔭補一官職?!?p> 阿緋想了想,自是贊同:“那堡頭只當(dāng)自家私釀之事隱秘,斷然想不到我們專挑這個訛他。就算有疑心,可這好處實在關(guān)系太大,想必只能將信將疑,先攬下再說?!?p> 四哥搖頭:“并非訛他。有功賞功,有過罰過,助我守堡,便功過相抵,全不追究他私釀私榷之事。至于走私宋國,實屬大罪,只有將燕山雪的方子獻給朝廷,才可抵過。”
阿緋微微蹙眉一想:“如此便將事都撩到了明面上。十里堡既獻了方子,四哥再美言幾句,圣上自然有賞,蕭老賊也得忌憚一二。便是日后暗中為難,也總比讓蕭老賊搶了方子又殺人滅口要好上百倍?!?p> 說話間,遠(yuǎn)遠(yuǎn)望見炊煙裊裊,一道長長的土墻聳立在蒼茫暮色中。十里堡到了。
眾人精神一振,加快腳程。堡墻越來越近,已能看到堡門緊閉,墻頭飄著兩面紅底黑字的旗幡,上書“十里堡”三個大字,旗下幾名堡夫正指著他們這一行人交頭接耳。
“這堡墻一面就有一二里長,低處也二丈多高,墻角圓弧,墻上設(shè)女頭,六十步一馬面,且筑有護門墻,頗合守備之道,倒是不同尋常?!彼母邕h(yuǎn)遠(yuǎn)望著十里堡,若有所思。
阿緋卻道:“那不正好?有了這道圍墻,今夜盡可無憂。至于里邊是什么情形,進去一看便知?!?p> 四哥聞言笑道:“好個一看便知。走罷。”
二人領(lǐng)著眾騎策馬到堡門之外。只見那堡門十分厚重,密密麻麻鑲著鐵葉子,竟是刀槍不入。
阿緋低聲道:“光看這道門,就比涿州城的還要厚實幾分。四哥所料不錯,十里堡果然是做賊心虛。”
說話間,墻頭一名高大堡夫探出頭來,甕聲甕氣喊道:“你們是啥人?來十里堡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