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緋恍惚之下,張眼茫然看去,倏忽睜大了眼睛,幾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武朝宗坐騎已悲鳴倒地,馬身上插了十?dāng)?shù)支箭矢,支支深入,只余尾羽在外。一旁武朝宗正勉力支撐著半跪,兩支箭當(dāng)胸破甲半入,鮮血淋漓一地。
“何人?何人?”武朝宗用手握住箭矢,仍在四顧嘶吼。
聲嘶力竭的吼聲回蕩在濃黑夜色之中,讓人心生寒意。
亂兵陣營一陣騷動,有人驚呼“有暗箭,舉盾下馬”,有人道“不可下馬,先搶回都頭”,更有人喊著“沒有人,鬼箭,是鬼箭”。
這邊斡離不已疾馳過來,一把將蕭緋拉上馬背。蕭緋倉促中四顧一望,目力所及,雪原之上空蕩蕩全無半個人影,再遠處便是漆黑一片。
一回到陣前,蕭緋咬牙由斡離不接上手臂,急問:“可知箭從何來?”
斡離不、耶律阿古則與李燦紛紛搖頭。正在此時,便如回答蕭緋所問一般,夜空之中嗖嗖嗖箭雨破空而至,全往亂兵陣中飛去,一時間凄厲慘呼聲、傷馬悲鳴聲四起,回蕩于荒原暗夜之中,恍如地獄。
這時眾人已看得分明,箭是從右方來的。但往右方望去,卻仍不見半個人影,只聽箭矢嗖嗖從夜空深處而來,箭箭穿甲透骨,引發(fā)鬼哭狼嚎,令人不寒而栗。
“二百步外,絕無箭矢能穿透生鐵重甲!”斡離不沉吟道,“除非……神臂弓?”
耶律阿古則搖頭駁道:“便是神臂弓,隔了兩百步之遠,也斷然無法穿透生鐵重甲!”
“涿州怎會有神臂弓?且看箭矢之密,總須數(shù)十具?!笔捑p也蹙眉不信。
這神臂弓原是宋軍利器,射程可達二百四十步,中則貫馬腹、穿重甲。奚王曾嘆道,若大遼有神臂弓,何懼女真鐵騎。
只是宋軍對神臂弓極為重視,嚴令不得遺失一具,若敗則寧碎之,且宋遼已休戰(zhàn)多年,是以這神臂弓連蕭緋也只聽聞而未曾見過……
難道是宋軍潛入邊境?蕭緋大膽揣測,隨即搖頭。雖則有風(fēng)聲說宋國意欲趁亂收回燕云,但也只是風(fēng)聲而已,時下兩國仍是兄弟之國,使臣往來如常。
一時既無頭緒,蕭緋暫且拋開神臂弓之疑,下令右翼豎起盾墻。雖無半支箭射來這邊陣中,但不可不防,焉知對方不是想各個擊破?
此時對面亂兵陣中,也已有隊頭回過神來,下令于左翼立起了一排盾墻,又射出一些火箭遠遠照明,火箭落在雪地上零落燃燒,然而眾人借著火光極目望去,雪原上仍無半個人影。
忽然之間,箭雨停了下來。靜待片刻后,亂兵一陣歡呼,便有幾人小心翼翼舉著盾牌,試圖上前抬走已頹然無聲的武朝宗。
蕭緋冷笑一聲,正要下令眾騎沖殺,忽而嗖嗖嗖箭雨又起,頓時將那幾人射殺在地。這一回,箭卻是從亂兵后方射來,故而盾墻全無用處。一時間,慘呼聲嘶叫聲又起,亂兵陣中人仰馬翻好不凄慘。
斡離不凝神聽了片刻:“這箭來的方向,變得甚快,卻聽不到半點馬蹄聲……”若說黑夜中目力有限,對方可隱于暗處。但黑夜中聽力反更靈敏,若連半點馬蹄聲都聽不到,那可真是詭異之極。
蕭緋百思不得其解,又觀望片刻,見亂兵已被不斷變換方向的凌厲箭雨屠戮殆盡,只余幾個嚇破了膽直往河邊奔去,半途便被射殺倒地。
自此之后,便是一片沉寂,再無箭矢射出。眾人等了又等,側(cè)耳傾聽,寒風(fēng)呼嘯中只有瀕死者的呻吟,卻始終聽不到馬踏之聲。
蕭緋只得按下滿腹疑竇,下令收拾戰(zhàn)場。斡離不去探查武朝宗鼻息,見他已死透,便將尸首綁在馬上,向蕭緋復(fù)命。
蕭緋見武朝宗死不瞑目,僵白的臉上猶帶不可置信之色,只覺這一戰(zhàn)恍如一夢,不由心生茫然,勒馬回望,再三四顧。
暗夜漫漫,寒風(fēng)凜凜,只有水聲滔滔,自顧東流。
蕭緋卻不知,她目力之外,拒馬河上,十多只黑漆舢板正悄然順流而下。
當(dāng)先一只舢板上,立著兩匹馬,馬旁放著兩具強弓并幾筒弩箭。船頭一人身著亂兵黑甲,以手舀水洗臉,身側(cè)另一人正粗聲道:“干!痛快!今日殺光武朝宗和他慣作惡的五十鐵衛(wèi),老李堡頭與枉死的兄弟們也可瞑目了?!?p> 洗臉那人伸手在腮邊一抹,抹下一手胡須,又用帕子在臉上拭下許多黃色膏泥,漸漸露出一張清朗面龐,正是李煥。
李煥洗過臉,起身道:“時候不早,招呼著上岸回堡吧?!?p> 他身側(cè)的陳順嘿道:“楊神醫(yī)的藥還真神了,你這把嗓子,聽著就變了個人。多久才好?可別嚇著張娘子?!?p> 李煥眼中帶了一絲笑意:“明日便可恢復(fù)如常。難為阿娘這回陪著我們演戲,又擔(dān)驚了半夜?!?p> 陳順忽地用力一拍李煥:“可不是那蕭小娘子!哦我忘了,人可是郡主??炜?,那小郡主還不死心,在找救命恩人呢?”
李煥舉目看去,暗夜火光下,漫天飛雪中,遙遙可見蕭緋勒馬四顧,婀娜戰(zhàn)甲之上,如瀑長發(fā)似正被風(fēng)輕輕吹動。
陳順捏著嗓子模仿蕭緋道:“我平生最恨人騙我……”說著嘖嘖道:“若她知道你這般騙她,借她的刀整治那老家伙,會不會也一刀弄瞎你的眼睛?嘖,倒也不必擔(dān)心,你適才那連環(huán)箭可是救了她的命,總能功過相抵。嘖嘖,真是朵刺兒花。”
李煥遠遠望著,淡淡道:“騙她用她救她,不過順勢而為??偹闶莾刹幌嗲?。日后她走她的陽光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既非同路人,又何必牽扯恩怨?!?p> 陳順嘆道:“煥哥兒你的心莫非石頭做的?明明是個少年郎,卻這般老成無趣?!?p> 李煥一笑,不再言語,默默望著蕭緋策馬離去,心道世事多變,下回再見著這小妮子,不知又是何種情形……
待蕭緋與耶律敖盧斡兩路匯合,天邊已微微泛白,下了一夜的大雪終于緩緩收住,眼前所見皆是白茫茫干凈世界,渾然看不出夜間激戰(zhàn)的痕跡。
此戰(zhàn),耶律敖盧斡與郭藥師以兩倍兵力,前后圍堵,將一百五十余騎亂兵大部屠盡,戰(zhàn)后清點,只跑了二十余騎,而蕭緋所部不費一兵一卒,更全殲武朝宗及其親衛(wèi)五十騎。這等戰(zhàn)績,不必多少修飾,只須如實報上,便可在耶律敖盧斡賢明寬厚的美名上,再添個善知兵事的贊譽,想必日后于朝野之中聲望更甚。
可怨軍軍帳之中,耶律敖盧斡面上卻全無喜色,看著武朝宗尸首,渭然一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