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歲開始的時候,若九月被問,是否會心甘情愿的為了什么人改變?
九月一定會說,當然只能是為了我自己。
那個年紀的女生,通常并不明白究竟應該把自己的美落到何處,只是心無旁騖的生長,向著陽光。
九月與她們都不同,父母很早分開,又重新選擇了一片田地,構建起各自的生活。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應該歸屬于誰,從來沒有可安心依附的根莖,觸手可及的歡愉,她只屬于她自己。
像從薔薇瓶里生出一支幽蘭,向來疏冷,只是暗自生長,伸展出頎長的莖葉,從人群里穿行,自顧自的美。
那年九月結束了那段5年的情感,那個男孩兒隨父母移民美國,他的未來里沒有九月。臨行前一夜,九月去找他,詢問這些年,自己對于他究竟算什么,他只說,我們還分不清楚哪些是愛,哪些不是。
之后她便收攏起枝葉,躲在房間里看格調幽暗的小說,把音樂開到最大,整夜整夜的失眠,她會穿一件絲絨連衣裙坐在寬大的窗臺上,夾一只煙看樓下零星的行人和車輛往來穿行,聽到動人的地方,就赤腳踩在地板上跳一支舞。
九月被問到,你難過嗎,她答,也難過,但他要走,我也不會留。
說這些的時候,她眼神清冷,是堅硬的冰面底下冰冷的泉水,清透的汩汩向前,沒有絲毫為誰停留的意思。
認識郁楓之前,九月經常一個人去酒吧,在昏暗的空間里選一個角落,聽躁動的朋克,不辨晝夜的暗影里,若有一株干涸的植物,定會抓住任何開放于外界的水源。
冬天周末的夜里,她習慣穿黑色長靴,再用寬大的黑色風衣裹住自己的身體,繞上長長的圍巾站在酒吧門外,看著往來的車流發(fā)呆,迎著冷風抽一支凜冽的煙,黑色卷發(fā)蜿蜒鋪漫上瘦弱的脊背。
她從來都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乖巧、妥當的女生,隨意長出的枝葉,是她自己的形狀。
那個時候,九月25歲。
*扶桑*
春花開的時候,九月隨意買了一張車票,去往南潯,在那個滴墨入畫的南方小鎮(zhèn),隨意走進一家路邊小酒館,也第一次遇到郁楓。
當時九月只覺得,他溫和、純透,骨骼和肌肉伸展出好看的線條,和那晚入口的桂花米酒一樣,在南方溫柔微甜的夜風里映著暖黃的微光。
郁楓小九月4歲,在九月眼里,他還只是一個干凈簡單、沒有傷口的男孩。
兩年之后,郁楓從南潯來到北京工作,站在九月公司旁邊的咖啡館門口,等到了九月。
有時候,和一些人相遇、重逢,并不需要花費太大的力氣。
那個時候郁楓在做一份普通的工作,在北京的東邊租下了住處,九月去看過他一次,干冷的冬天,房間四面透風,陽光照在地面上,可以看到上面緩慢浮動的灰色塵埃。
郁楓養(yǎng)了一只叫做“蜜糖”的黑貓,從南潯一路帶來北京,是郁楓過去幾年里唯一的陪伴。它與九月親近,喜歡蜷縮成一團在九月腿上安睡。
九月一直記得那年冬天微薄的陽光底下,郁楓的微笑,他的笑像是透明的,一眼就能看到心底,是九月在堅硬的生活里窺探到的那點柔軟。
我們愛上誰,不過只是在另外一個身上,找到自己丟失的部分。
郁楓并不喜歡九月讀的書,也不覺得她愛的音樂美,但她的氣質與眾人都不相同,帶著這座城市開闊的、凜冽的味道,像他初次嘗到紅酒,即便不懂那種酸澀是怎樣的美妙,但也足夠讓他沉醉。
而但凡內心清冷的女子一個人走到山窮水盡,最抵擋不住的就是那些柔軟細微的凡塵里的溫情,可以讓她在獨行的長路上停留,重新做回被溫柔呵護的小女兒。
郁楓會俯下身去為九月系上散開的鞋帶,下雨的時候繞過大半個北京接她回家,每個周末都在一旁等九月醒來,看她吃完早餐,然后牽起她的手去樓下菜市場閑逛,買來一周的食材,在后面的時間里做給九月吃。
那些細碎的暖意就在日積月累的日子里,緩慢的流進九月的心里。
兩個人交往了8個月之后,郁楓在一個尋常的夜里,握著九月的手說,我們結婚吧,九月點頭,微笑著說,好。
那天,郁楓站在門口為九月圍上寬大的圍巾,遮住九月嬌小的半張臉,兩個人牽手從城郊出發(fā)坐穿城的公交車,領回了那本結婚證,甚至連戒指都沒有。
郁楓是普通家庭出身的孩子,兩人婚禮之后,九月的父母為兩人購置一套房子,兩個人變成每天上下班,每月按揭的尋常夫妻。
那年,九月28歲。
結婚之后,九月收起那些不必要的愛好,幾年沒有看過演出,幾乎沒有社交,沒有旅行,只因為郁楓并不喜歡,他總說,這些與生活無意,生活本身、工作、錢才是最實在的,九月深知他成長路上眼見父母節(jié)儉度日的艱難,也只是心疼他。
有一段時間,她變成一個內心安定的小女人,在陽臺上種植丁香、鳶蘿、紫藤,看著綠色的枝蔓一點點爬上窗口,蜜糖也會自顧自的在陽光下悠閑的散步,那一方天地讓她安穩(wěn)。
郁楓也被九月改變。
他換了工作,開始在意穿著和日常所用物件的設計與品質,帶簡約精致的腕表,用兩個人的積蓄買了一輛車,九月不舍得再讓他受苦。
郁楓說,兩個人在一起,終究是會變成一個人。
*忍冬*
郁楓出事是在他們結婚的第三年。
公司高層與合作方的私下交易被內部舉報,職級較低的郁楓成了替罪羊。九月去看守所看他那天,只說,放心,很快我就會接你回家,在郁楓面前,九月一滴淚都沒有流。
那段時間,九月做了所有能做的事,去求許久不曾見面的父親疏通關系,找朋友咨詢,請律師,有幾個月,她經常加班到深夜,然后帶一疊厚厚的材料,去律師家里討論方案。
她默默的做完這些,沒有告訴郁楓的家人。
半年之后,因為證據不足,郁楓被判無罪。
那天九月開車接郁楓回家,他清瘦了許多,低下頭去的時候,九月看到他有些凸起的顴骨,只是精神還好,九月帶他走進那套陌生的小小的公寓,才告訴他,這幾個月,疏通關系需要錢,她賣掉了房子。
郁楓把九月?lián)砣胱约簯牙?,低聲說,九月,讓你受苦了。半年里九月第一次在郁楓面前哭出了聲。
她想起已經賣掉的那個家,那里面的分毫都是兩個人一起布置。交房前一天,她一個人看著工人們把兩個人一起買來的家具一點點搬空。那天夜里,九月在那套租來的公寓里,長久不能入眠。
她回去那個空蕩蕩的家里,一個人坐在客廳的地板上,喝完了整支紅酒。
郁楓回來了,可事情并沒有好起來。
行業(yè)里已經都是關于那個案件的傳聞,沒有哪家公司再敢錄用他,5個多月,他一無所獲,慢慢的他就像頹敗的困獸,找不到出口。
他不再找工作,每天九月出門上班,他就蜷縮在家里,白天昏睡,晚上大量的抽煙、喝酒,靠在窗口發(fā)呆。
后來,九月不再說勸解的話,她明白,話語有時候并無用處。
每晚回家,她就只是安靜的坐在郁楓旁邊,靠在他的胸口,抬起手臂拿下郁楓抽了一半的煙放在自己的唇角,默默的抽完剩下的另一半,把一天里發(fā)生的事講給他聽。然后用手撫摸上他清瘦的脊背,柔聲說著,就算什么都沒有了,也有我在呢。
兩個人常常坐在窗口,靠在一處,一起看對面那棟樓上的燈一盞一盞亮起來,又一盞一盞滅下去。
那個夜里,外面一直在落雨。
郁楓看著窗外,低聲說,我們離婚吧,聲音沙啞,如利刃劃過。
九月有片刻沉默,看著外面的雨水滴滴答答打在窗口。
我6歲那年,爸媽幾乎每天都在吵架,有一天晚上,他們很晚才回家,我聽到爸爸把媽媽拖進他們的房間,后來就聽到他們爭吵,媽媽在哭,有玻璃在地板上碎裂,我爬進衣柜里,用手捂住耳朵,不敢出聲,也不敢動。
我就躲在衣柜里聽著他們爭吵,后來也聽到窗外的風吹動著玻璃凌凌的響,從衣柜的縫隙里看出去,窗外樹枝的暗影在墻上不停的晃動,很久很久,什么都沒有停止。
那個時候,我還以為明天再也不會來了。
第二天早上,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了媽媽,她用溫熱的手撫摸我的額頭說,九月,別怕,九月,媽媽在呢。后來,我看到她身后窗外的樹枝上落滿了厚厚的雪,窗上結滿了窗花,到現(xiàn)在我都覺得,那是我看到過的最美的窗花。
你看,這世上啊,沒有到不了的明天。
郁楓攬過九月纖柔的身體,壓抑的沉聲嗚咽,他的眼淚在黑暗里沿著九月的發(fā)絲滴落下來,也落進九月的眼睛里。
第二天清早,九月就把郁楓拖進浴室,清洗干凈,然后把他塞進車里,帶他去看心理醫(yī)生。
郁楓的恢復艱難反復,時好時壞,九月每晚都會拉郁楓去樓下花園散步,握著郁楓的手坐在長椅上,那個春天,他們看見柳籠堤煙下的海棠殘露,路邊野生萱草也層層漫漫的自顧垂憐,隨后是芍藥生出青鎖碧玉的葉瓣,香奪綺羅。
春天快要過去的時候,九月握住郁楓的手說,我想當媽媽了,我想生一個孩子,長得要像你,有清澈干凈的笑。
*夕顏*
在結婚第5年的時候,九月懷孕了。
那是生活里最平靜安寧的一段日子,被可觸摸的未來催促著,郁楓慢慢的恢復,在新的行業(yè)里找到了職位,他還是會時常沉默,躲在角落出神,但九月終究還是從他臉上看到了久違的暖色。
九月戒掉了煙,只吃健康的食物,閑來看蜜糖坐在窗口,夕陽沉落的時候,會在地板上拖出淡墨色的影子,它蜷縮在九月腿上安睡,鼻翼上的白色絨毛會映出奶白的柔光。
夏夜蟬鳴悠蕩,郁楓會從背后輕柔的把九月?lián)砣胱约旱纳眢w,下巴蹭上九月的頭發(fā),喃喃低語,九月,你是我的福報。
日子像是終于流出了那個幽閉的轉角,向前探入無邊開闊的江河里去了。
九月平穩(wěn)的度過早孕期,小腹一點點隆起,蜜糖卻病了。
遺傳引發(fā)的腎功能衰竭讓它在那個冬天一日日衰弱下去,郁楓每晚都會帶它去醫(yī)院輸液,可終究也是無效,最后的那段日子,它幾乎不能行動,無法進食,每每趴在九月的腿上,就會沉沉的嘆息。
第二年3月,在那個冬天的末尾,北京下了最后一場大雪,那個落雪的夜里。
蜜糖走了。
第二日,天空是清冽的藍,像深邃的海面向絕境處蔓延。郁楓把蜜糖干瘦的身體用厚厚的白色棉絨毛毯裹住,去樓下花園選了一棵靠近湖岸的櫻花樹。
九月站在一旁,看著郁楓挖開蓋著新雪的冰冷的泥土,埋葬了蜜糖。那天,郁楓在雪地上,迎著呼嘯不止的北風,跪了許久。
生命的迎來送往,或許也是尋常事。新生命的誕生總能輕易的掩蓋死亡。兩個月之后,郁楓和九月終于等來他們的小女兒。
那個小小的脆弱的生命,從九月身體里生長,流著兩個人共同的血脈。
九月為她取了乳名,夜合。
九月一直記得第一次去南潯,巷道盡頭那家酒館的屋檐下,有一株夜合花生長在青石板路的縫隙里,伴著甬巷里米酒混雜的霧氣,扶醉縈香。
夜合也是九月深愛的詞牌名,夜合花,合歡樹,夜合花開香滿庭。
天氣和暖的時候,九月會抱著夜合站在陽臺上,她看到那片花園湖堤,埋葬著蜜糖的樹上已經有新一年團團盛放的玉琢櫻花,低首扶顰,迎著煦暖的風。
那一年,九月33歲。
郁楓的新工作開始忙碌,每周總有一半的時間在外出差。但每次回到家,郁楓對九月都是如常的溫柔,兩個人會在夜合熟睡的時候,偷偷跑到陽臺分享細碎瑣事。
郁楓喜歡抱著夜合,對懷里粉嫩的小人微笑。
九月就只在一旁靜靜的看著,她看見了郁楓臉上的笑,不再是最初近乎透明的純粹和干凈,不再是無憂的暖意,那笑里帶了堅硬木質的紋路,有苦澀的味道。
那年的跨年夜,有人守到零點,偷偷在樓下空地燃放煙火,九月就挽起長發(fā),關了客廳里的燈,站在窗邊。
郁楓進門的時候,看到紫色、藍色的煙火霓虹在窗口升起又在一瞬間熄滅。
他在九月身后站了片刻,就突然跪倒在地板上。
九月,對不起。
*瘡離*
窗外煙花正盛,在墻上映下游移的彩色光影,郁楓的話像深谷里的碎石,從九月心里凜凜穿行,帶著新鮮的血的腥味。
郁楓告訴九月,自己和另外一個女人發(fā)生了關系。
郁楓說,她和自己一樣,生長在南潯,那個如水溫潤的地方,不會有干冷的冬天。自己曾愛慕她,他想要回去,在她身邊停留。
北京,他在這里滌蕩過,沉淪過,也讓他疲倦,他已無法承受,現(xiàn)在只想在那一方被圈起的不生漣漪的水土,守著她,平靜的過活。
郁楓跪在九月腳邊,求她原諒的時候,九月的眼淚模糊了視線,轉頭去看窗外,卻突然不知道窗外的煙火到底是什么時候停了,喧嘩過后的靜默有死亡的味道。
遠處環(huán)路上偶爾路過車輛的夜行燈在眼前模糊又清晰,九月只覺得冷的徹骨。
那一夜,兩個人就以那樣的姿態(tài),把日子拖進了新的一年。
許多時候,我們原本以為的開始,到頭來卻只是一場結局。
在長夜里,九月看著夜合,那個眉目像極了自己的幼小的生命,她酣睡,無知無覺,九月就在黑暗里流淚,在難熬的日子里重新依賴煙草和酒精。
九月不斷在回想,這一切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不對了。是不是蜜糖的死,已是一種暗示。
后面的半年時間里,郁楓回來過幾次,他每次站在九月面前都是上一次的輪回,先是請求九月放他自由,隨后就又被自己的良知糾纏著,求九月原諒,給他時間處理。
九月也只是沉默。
他的猶豫和搖擺終究還是變成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消耗與損毀,對他自己,也對九月。
最后一次,九月看到郁楓的臉上已經有蒼茫和混沌的暗影漫上,看到他站在荒野里,不辨來路。
九月淡淡的說,你走吧。
她沒有哭,放棄在無止境的糾纏里耗光兩個人最后的心力,唯一的要求是把夜合留在自己身邊,從此與他再不相見。
后來,郁楓約九月最后去一次景山。
他們在一起的第一年夏天,郁楓帶九月去過那里,那個時候郁楓還是那個笑容干凈,被生活善待的男孩兒,九月看見他站在山頂,面對著故宮的方向,雙手合十,虔誠的禱告。
九月問過他,為什么要站在景山上許愿。
郁楓說,故宮里面有帝王和嬪妃們供奉的神明,也有那些經歷過痛苦的幽靈和冤魂,這里一定比所有寺廟都靈驗,我希望各路鬼神共同護佑我身邊的這個女孩兒一輩子都平安,快樂。
當時九月只是覺得好笑。
8年之后,兩人已經是相對無言。
坐在山頂的廊下長椅上,九月只問了一句,是我做錯了什么?
郁楓一時沉默,看著面前宮城赤金色琉璃上緩慢圍攏了一層含煙輕霧,后來他說,九月,你冷靜的讓我害怕,讓我覺得是你不再要我。這么多年我才明白,我讀不懂你,就像我讀不懂這座城市。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兩人看著馬路上街燈點亮,唯獨下面的宮墻之內暗色深沉,像被無數鬼魅幽魂的暗影覆蓋,在墨黑的夜風里游蕩又消融下去。
最后九月也沒跟郁楓提起,她并不喜歡孩子,她想要為他生一個孩子,只是為了要救活他。
那晚,郁楓點燃最后一支煙,抽到一半,習慣性的遞給九月。
這一次,九月沒有接。
*塵散*
領離婚證那天,看著郁楓的身影從車窗邊閃退過去,九月還是忍不住回頭去看他,那個身影變得熟悉又陌生,終究還是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那天,九月做了另外兩件事,她去了一家紋身店,拿出一張自己畫的樣圖遞給紋身師,后來九月左側手臂上有了那只黑色的小貓,蜷縮成一團,安然入眠。
從紋身店出來,九月就剪短了多年的長發(fā)。
過去了的那些年,九月修剪自己的芒刺和枝葉,與另外一個生命粘合,同生同存,現(xiàn)在需要把身體的一半生生的撕扯下來,那種痛,帶著血肉。
但九月一直記得埋葬蜜糖的那天,初春淡薄的陽光像是永遠也照不透沉積多年的冰谷深潭,那年寒冬像是沒有盡頭,冷的讓人絕望,可抬頭依舊還是看到了灰暗的枯枝上寒林點翠,哪怕是再冷的春天。
這么多年來,她學會的本領,唯有自救。
她把夜合托給母親照顧,一個人的日子變得細長,她看書,拉起窗簾窩在沙發(fā)上看碟片,定期去見心理醫(yī)生,下雨的時候,就坐在落地窗前面,看樓下來往的車流和行人,抽一只煙。
她知道,她還有夜合。
那年,九月35歲。
再見到郁楓,是在一年之后了。
郁楓約九月在家附近的咖啡館見面。郁楓看到她,長長的黑色卷發(fā)襯出凝脂一般的肌膚,有些透明的白,枝脈疏落有致,她的美沒有分毫的折損,只是眼神清冽,更多的冷淡和疏離。
那是郁楓在北京的最后一天,最終還是把戶口重新遷回那座南方小城。
他告訴九月,他要結婚了。
九月才第一次看到那個女人的照片,短發(fā),五官寡淡,有些圓潤的身形,似乎并無光華。
面前的這個男人已經讓她覺得陌生。像是生命的莖葉被生硬的折斷,從此便悄無聲息的頹敗下去,現(xiàn)在已經是一個顧忌首尾的中年人的模樣。
他臉上的笑,不見了。
看著他坐在對面,欲言又止,九月明白,郁楓是想最后見一次夜合。
可他終究沒能說出口。
九月也什么都沒有問。
走出咖啡館的門口,遠處的暗陽里已經有絲絲縷縷的淺紫色釉彩,九月對著自己輕笑,歲月的江河入海,哪里還有什么倒流的道理?
郁楓走了,就像所有來到過這座城市,長長短短的停留過的人,他們沉默的離開,帶著被損壞的靈魂。
相遇,相愛,終究也是要從見面那天就走向分離,又一年春天過去了,荼蘼謝,塵煙過,他們終于還是走到了末路。
現(xiàn)在九月長發(fā)如藻,一路探至腰際,夜深了她便抬起左側手臂,擁蜜糖入眠,伴著夜合輕柔的呼吸。
有一個場景時常進入她的夢里。
在夢里,九月還是小小的身體,爸爸走過來蹲在地上擁抱她,對她說,“爸爸走了,以后要聽媽媽的話”。
九月記得自己用手去摸爸爸下巴上硬硬的胡渣,想哭,想問他要去哪里,想問他什么時候回來,也想問他是不是可以帶自己一起走。
可最后,她也只是淡淡的說出一個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