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胡不喜
所以無論是葉釗的銀釵還是我娘的命,都不值得我冒這個險。
可不知為什么,溫酒涌進(jìn)喉嚨,嗆得我涕淚橫流。
恍惚中,我又看見了那張熟悉的臉。
“你怎么回來了呀?”
紀(jì)蓮奉命督造運河,原本月底才會回來。
他上前一步,指了指地上的酒壇子,“再不回來,你要把我的酒窖搬空了?!?p> 死太監(jiān),幾壇子酒罷了,小氣吧啦的。
我站起來,想要把鍋甩給喝趴下了的八萬,誰知一個踉蹌,直接跌倒在紀(jì)蓮懷里。
流暢的下頜線映入眼簾。
這個角度,實在太像葉釗了。
一時間,我也分不清在和誰說話。
“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太惡毒了,所以這么久都不來看我?”我濕著眼眶,湊上去親了又親,細(xì)嫩的指節(jié)一遍遍摩挲眼角的小痣。
紀(jì)蓮點點頭,上下掃了我兩眼,又一把抱起我,“嗯,是不太善良?!?p> 我聽了當(dāng)然不高興,氣呼呼地在他臉上咬了一口,又掙扎著要下來。
“您的傷還未愈合,讓奴才來吧。”
隨行的侍從一臉擔(dān)憂,打算接過不停亂動的我。
我一把揮開那侍從的手,“不行,我只要你抱。”
我可憐兮兮地拽著紀(jì)蓮的衣襟不松手,“求你了,別把我丟給別人,你不在的時候,他們都來欺負(fù)我。”
他把礙事的八萬踢到一邊,好氣又好笑地嘆了口氣,“你還能讓人欺負(fù)了去?你不欺負(fù)別人就不錯了?!?p> 話雖這么說,手上卻沒有放下我,一路抱著我回了房間。
我在他懷中搖搖晃晃、昏昏欲睡,可是腳一落地,就看見紀(jì)蓮的胸前滲出了血跡。
我嚇得連忙去扒他的衣服,想要給他上點藥,可我頭暈眼花、又忙又亂,竟然怎么也解不開繁瑣的腰帶。
“疼不疼呀?你疼不疼呀?”
我急的快哭了,只能不停問著他。
紀(jì)蓮眸光晦澀,看著我和他的衣帶較勁,好一會兒才笑出聲來。
但他沒有去處理自己傷口,而是連拖帶拽把我哄到了床上。
我大腦昏沉,“什么?”
我緊緊貼著他,問那該怎么辦。
他吻了吻我的額頭,眼中滿是欲念和狡黠。
“李茯苓,今夜,我來伺候你?!?p> 華燈初上,月色撩人。
我的意識逐漸模糊,最后只能攀著他的脖子,在黑夜里追尋不滅的星火。
直到我累極,他才饜足地躺到我身邊,絮絮叨叨說著什么。
但我此時我酒意上涌,早就神游太虛,根本分辨不出他是在說話還是在唱歌。
只隱約聽見了一個熟悉的地名——蒼炎山。
那是葉釗把我救出來的地方。
猶記得我像頭小獸一樣趴在葉釗背上,直到睡著,都在嗚嗚咽咽地喊疼。
我那樣煩人,他卻一個人背著我,走過泥濘的山道,將我安全地放在了府衙門口。
后來,我找了很久,才在一艘畫舫上再見到他。
只是那時他已千帆閱盡,不太記得我了。
思緒隨著浪潮飄飄蕩蕩,一會兒是葉釗送我銀釵,一會兒是紀(jì)蓮為我栽樹,折騰到最后,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睡著的。
夢里,我又見到了葉釗。
他拂手而去,說我的心已經(jīng)背叛了他。
我急忙追過去,哭著說自己沒有,求他帶我一起走。
人間太苦了,我也有撐不下去的時候。
他問你確定嗎,我點頭,然后畫面一轉(zhuǎn),他就拉著我跳下了懸崖。
耳邊風(fēng)聲攢動,我驚叫一聲,猛地坐了起來。
可還沒看清眼前的黑影是誰,脖子就被一把掐住了。
修長的手指一點點收緊,擠壓著我胸腔里最后一點空氣。
紀(jì)蓮惡狠狠地瞪著我,表情陰冷得像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說,你為什么會知道葉釗?”
話一出口,一切全完。
侍從稍加匯報,已經(jīng)足夠紀(jì)蓮串起前因后果,
他怒不可遏,手下發(fā)狠,差點真的送我去見閻王,還是皇帝的急詔救了我一命,叫走了目眥欲裂的九千歲。
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得知我和葉釗往事的當(dāng)晚,紀(jì)蓮就把我鎖在了床上。
那么粗一條鏈子,怕不是拴狗熊的。
白天,他去小皇帝面前做牛做馬,晚上回來就在我身上裝大爺。
他總是伏在我身上,一遍遍問我:“愛吃桂花糕的是誰?嗯?喜歡臘梅的又是誰?”
一開始,我還試圖解釋,說葉釗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我只想待在他身邊,但紀(jì)蓮根本不聽。
他挑逗我,卻又不給我,還要一臉憤恨地問葉釗也會這樣對你嗎。
他似乎和葉家有仇,一個勁兒地逼我承認(rèn)自己圖謀不軌,和想害他的人是一丘之貉。
更過分的是,沒過幾天,他竟然停了小廚房給我做的桂花糕!
我氣得去找他理論,結(jié)果路過梅園,發(fā)現(xiàn)里面的臘梅也被人砍光了。
這事干得也太絕了!
當(dāng)晚紀(jì)蓮再來找我時,我一口咬在了他身上。
這人“嘶”一聲,旋即沉了眼眸,手下卻一點也沒放松。
于是我身上的紅痕還未轉(zhuǎn)青,便又添了幾道新的傷痕。
后來我索性不理他的發(fā)瘋了,可紀(jì)蓮又把這看做是挑釁,故意帶我去了私牢,看東廠刑訊罪犯。
我知道,他在殺雞儆猴。
好好的人走進(jìn)去,出來時就變成了皮開肉綻的血葫蘆。
我推開紀(jì)蓮,蹲在一旁一陣狂吐。
好不容易吐夠了,他又掐著我的下頜左右擺弄,眼中陰冷四溢,
“李茯苓,再用那種眼神看我,這就是你的下場?!?p> 他不舍得殺我,又不想放我快活。
可我雖然目的不純,但也沒到謀財害命的程度,至于這樣咬著不放嗎?
兔子急了還要咬人呢。
我再也忍不住,吐干凈最后一點酸水,略帶嘲諷地看了他一眼,“哪種眼神?是厭惡你的,還是想念葉釗的?”
我想我也是瘋了,竟敢這樣氣他。
一聽葉釗二字,紀(jì)蓮眼里又激起了狂風(fēng)暴雨,他咬著牙,直接把我丟進(jìn)了水牢。
腐臭的黑水從腰間一圈圈漾開,還有不知名的蟲子在腿上爬來爬去,一下子把我?guī)Щ氐竭b遠(yuǎn)的過去。
李明遠(yuǎn)記恨我差點弄斷他的命根子,伙同李芙蓉將我關(guān)進(jìn)了后院的柴房,又倒了一桶蛇蟲鼠蟻進(jìn)去。
鋪天蓋地的麻癢感喚醒了印在骨子里的恐懼,我呼吸一滯,一口氣沒上來,竟然直接昏了過去。
許是嚇得不輕,當(dāng)晚我就發(fā)起了高熱。
迷糊之中,有人掰開了我的嘴,把濃稠的藥汁送進(jìn)了嘴里。
他的動作輕柔,生怕弄疼了我。
是紀(jì)蓮吧,除了葉釗,只有他會這樣對我。
可人在病中意識是很脆弱的,一想起他這段時間對我做禽獸事,胸中那團(tuán)火氣怎么也澆不滅,平日里能忍得了的,這會兒說什么壓不下去了。
我使出吃奶的力氣,狠狠推了他一把,“不要你管?!?p> 藥碗掉在地上,炸開一朵墨色的蓮花。
“不要我管,那要誰管,葉釗?”他捏住我的下巴,逼我睜眼看他。
我扭過頭去說氣話,“隨便誰,反正不是高高在上的九千歲!”
紀(jì)蓮眼中陰鷙漸盛,連說了三個“好”字,才喚人拿來另一碗苦藥。
這次他沒有留情,直接用手掐住了我的下頜,虎口收緊,將一碗藥盡數(shù)灌進(jìn)了我嘴里。
苦澀和窒息在胸腔中不斷蔓延,直到我快被嗆死,他才意猶未盡地松開手。
我趁機(jī)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呼吸新鮮空氣。
或許是我眼尾通紅的模樣太可憐了,紀(jì)蓮沒再下狠手,冷哼一聲便拂袖而去。
腳步聲漸行漸遠(yuǎn),直至再也聽不見一絲響動。
我閉上眼。
算了。
隨他發(fā)瘋吧。
因我不愿喝藥,這一病躺了七天才起來,連李府抄家都能沒看到。
與我相熟小太監(jiān)偷偷告訴我,說我昏迷的時候,涉案的男丁已經(jīng)斬首示眾,家中女眷也發(fā)配邊疆了。
長街之上一片鮮血,哭喊聲繞梁三日裊裊不絕。
我淡淡說聲知道了,從妝匣里挑了幾個紅玉鐲子交給小太監(jiān),囑咐他別讓我娘路上渴死餓死。
對她,我仁至義盡了。
至于紀(jì)蓮……那天過后,我很少再看見他。
我們默契地不提葉釗,但雙方都賭著氣,誰也不肯先低頭認(rèn)錯。
在這段時間里,他和皇帝的關(guān)系也有些微妙。
旁人皆道九千歲權(quán)勢極盛,殊不知伴君如伴虎這話在宦官身上同樣試用。
督造運河本就是塊燙手山芋,少說也要十年八年才能完成,期間還要經(jīng)歷數(shù)十次外派。做好了,功勞不一定是自己的,做不好,倒霉是肯定的。
局勢終究是變了。
小皇帝在架空他的權(quán)力,這樣明顯的事連我都察覺到了,紀(jì)蓮當(dāng)然也知道。
再加上行賄案牽扯到了很多紀(jì)蓮名下的產(chǎn)業(yè),整件事像個導(dǎo)火索一樣,正式點燃了他和蕭嵐的黨派之爭,最近整個東廠都風(fēng)聲鶴唳的。
掌刑千戶走了又來,來了又走,不知名的犯人也跟著一批批送進(jìn)詔獄。
這些就夠紀(jì)蓮頭疼的了,哪還有空再來折騰我。
和他們比起來,我簡直閑出屁了。
可人閑久了吧,就容易胡思亂想,我時常覺得心里一會兒空一會兒重的,發(fā)展到最后,連最愛吃的藕粉圓子都味同嚼蠟。
直到服侍我的小丫頭絳珠一語道破天機(jī):“夫人,您怕不是害了相思病?!?p> 我這才意識到,原是熬鷹的被鷹啄了眼。
明明一開始是我圖謀不軌,結(jié)果騙來騙去,把自己也折騰進(jìn)去了。
我安慰自己沒什么關(guān)系,這世上誰離了誰不能活呢?
左右紀(jì)蓮愿意養(yǎng)著我,這樣也沒什么不好,還省得看他臉色了呢。
可話雖這么說,等真的在花園里撞見他的時候,我的手還是不自覺地抓住了一旁的花骨朵。
兩個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姑娘站在他面前唯唯諾諾,其中一個還梳著童髻,明顯沒有成年,應(yīng)該是其他想巴結(jié)紀(jì)蓮的人送來的“貢品”。
世上貪慕虛榮、趨炎附勢的人太多,少了一個李府,還有千千萬萬個張府周府,總是殺不完的。
貪婪之心不死,就一定會有人成為權(quán)力的犧牲品。
那兩個姑娘是,我也是,這世道里沒有誰能做得了自己的主。
我暗罵這幫老變態(tài)真不要臉,一抬頭,紀(jì)蓮已經(jīng)注意到了一臉哀怨的我。
他揉揉眉心,整張臉上寫滿了疲倦,微微抬手,兩名女子就被人帶了下去。
收下了,他就這么收下了?!
我氣得手抖,一不小心就辣手摧花了。
看到我的動作,紀(jì)蓮忽然笑了,神色態(tài)度有所松動,似要過來找我,只是腳還沒抬起來,剛剛走了妙齡女子又折返回來,打斷了他的行動。
那女子盈盈一拜,怯生生說:“督公,奴家的手帕掉了,想回來找一下?!?p> 我心道:可拉倒吧,都是千年的狐貍,誰看不出來你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但我看出來沒用,紀(jì)蓮看不出來也白瞎。
當(dāng)然,也可能是他不想看出來。
他隨口“嗯”了一聲,準(zhǔn)許了那女子的靠近。
我一急,手不自覺攥到了花刺上,疼得倒吸一口冷氣。
再抬頭,那女子已經(jīng)借著撿手帕的動作,身形一歪,徑直往紀(jì)蓮身上倒去。
在那萬分之一秒里,我設(shè)想了無數(shù)種可能。
但每一種都告訴我,以紀(jì)蓮的性子,沒理由不順?biāo)浦?,畢竟他也輕而易舉地接受了我的投懷送抱。
“死太監(jiān),玩的還挺花……”
我罵他一句,眼里卻不爭氣地漫出了濕意,剛好紀(jì)蓮抬眸看向我,我心頭一顫,當(dāng)即轉(zhuǎn)身離開了花園,不讓他看見我眼尾通紅的模樣。
我默默告誡自己,男人都是一丘之貉,不管有沒有那玩意兒,都花心得很!原以為紀(jì)蓮有了新歡,就不會再來見我了,結(jié)果傍晚時分,他又差人將我搓洗干凈,送上了去皇宮的馬車。
來接我的小太監(jiān)說,今夜攝政王設(shè)宴,指明了要見九千歲偷藏的嬌嬌兒。
我摸著宮裝里縫制的軟甲,一股冷意從尾骨竄到了后腦勺。
“絳珠?!?p> 我對馬車外喚了一聲。
“夫人,我在呢?!?p> 一直服侍我的小丫頭柔聲應(yīng)道。
我從耳朵上摘下一對環(huán)扣,隔著車窗遞給了她。
“八萬染了耳螨,你帶著它到西街那間醫(yī)館去看看,今夜……今夜不必回來了?!?p> 絳珠“啊”一聲,“夫人,耳螨不打緊,要不我明日再……”
“去!”
笨丫頭,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絳珠不敢違抗,半路折返回去了。
等到了宮門,紀(jì)蓮已經(jīng)在門口等我了。
扶我下馬車時,他唇角一勾,“害怕了?”
我的手涼得瘆人,不怪他察覺。
平息了好一會兒,才抬起眼看他,“怕有用嗎?”
事到如今,我就是再笨,也知道待會兒有場鴻門宴等著我。
耳邊一聲輕笑,“有我在。”
你在我更怕了好不好。
他輕輕捏了捏我的小手,出口即是寬慰,完全不像幾天前把我扔進(jìn)水牢的人。
怔愣中,額上忽然一涼。
“糟糕,有點后悔讓你打扮得這么漂亮了?!?p> 他笑起來,眉眼彎彎。
我剛想張口問他是不是打算把我送人,前方就傳來動靜。
紀(jì)蓮抹掉我嘴角凌亂的唇脂,帶著呼吸微亂的我走進(jìn)了星月相輝樓。
這死太監(jiān)的心思,實在過于難猜了。
不多時,歌樓舞榭,魚龍相舞,絲竹管弦不絕于耳,樓內(nèi)一派歌舞。
可細(xì)看之下,不難發(fā)覺異常。
小皇帝坐在高位上傻笑,完全不在意蕭嵐冒天下之大不韙,占用自己的宮殿設(shè)宴,更不在意紀(jì)蓮身為一個太監(jiān),公然和女人摟摟抱抱。
他倆像兩顆耀眼的星星似的,襯得皇權(quán)搖搖欲墜。
推杯換盞之中,蕭嵐率先措辭。
他似乎醉了,叫來舞榭上裊裊婷婷的舞姬對紀(jì)蓮說:“這些舞姬都是西域進(jìn)貢來的絕色佳人,身姿玲瓏,舞藝非凡。本王想用他們換你身邊那貓兒一夜,不知九千歲意下如何?”
大殿鴉雀無聲,我的心“咯噔”一下,手也汗涔涔的。
來了,終于來了。
沒等我反應(yīng),小皇帝也附和道:“是啊紀(jì)蓮,反正你要女人也沒用?!?p> 赤裸裸的羞辱砸在臉上,連我都替他疼了。
宦海浮沉,哪有那么容易,這殿里不知多少人表面巴結(jié)他,背地里又唾他不是男人。
倒是紀(jì)蓮自己沒什么反應(yīng),接過我手里的酒一飲而盡,然后自顧自站起身,向著姿容艷麗的舞姬走過去,看了看才評價道:“的確不錯?!?p> 說完又回過身來,對著蕭嵐拱手,“女人而已,既然王爺開口了,本督自然要忍痛割愛?!?p> 我的指甲幾乎嵌進(jìn)肉里。
死太監(jiān),虧我剛剛還心疼你。
我的眼淚越攢越多,終于化作一腔燎原之火。
寂靜之中傳來一陣突兀的碎裂聲,毫無疑問,始作俑者是我。
紀(jì)蓮話音未落,我已經(jīng)抬手打翻了剛剛端上桌的熱湯。
湯汁灑在手上,澆在腳上,我順勢往地上一坐,慘兮兮地望著他。
其實那湯也沒有多燙,但我就是裝的快死了。
就……就再賭最后一把。
像早就料到似的,紀(jì)蓮唇角一勾。
“不過王爺也看到了,這貓兒被我養(yǎng)得無法無天,氣性大得很。王爺若是要她,不如等我調(diào)教調(diào)教,三日后再送到您府上?!?p> 三日……我頭腦發(fā)懵,無法思考這話里的意思。蕭嵐的目光在我和紀(jì)蓮之間逡巡幾許,忽又笑了,“聽九千歲的?!?p> 紀(jì)蓮一笑,灼灼目光與蕭嵐的凌空相撞,從容不迫的氣度未敗分毫。
皇帝一聲令下,絲竹之音響起,宴會又恢復(fù)到一開始的歌舞升平。
但是在場的每個人都知道,這場宴會,不過是暴風(fēng)雨前的最后一點黎明。未幾,紀(jì)蓮帶著我提前離席。
漫長的步道上空無一人,只有腳下的枯葉颯颯作響,他抱著我走在狹窄的宮墻之內(nèi),身板挺得筆直,活生生把窩在他胸前的我,襯得像只褪了毛的鵪鶉。
“今晚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小德子送你離開皇城?!?p> 沉默中,紀(jì)蓮忽然來了這么一句。
“你要送走我?”
還是喜歡那些舞姬是吧?
我一口咬在他的下巴上,哽咽道:“如果你養(yǎng)了小貓,就要接受她鋒利的爪子,接受她難聽的叫聲,接受她脾氣暴躁、滿腹心機(jī)、愛哭愛鬧,不可以……”
我越說越委屈,拽著他衣襟的手都在顫抖,“……不可以始亂終棄?!?p> 他低下頭,挑眉問:“小貓聽話?”
重點是這個嗎?
我氣出了鼻涕泡,低下頭躲過他質(zhì)疑的目光,“小貓在改了……”
頭頂一聲輕笑,良久,他把下巴放在我頭頂,淡淡嘆氣,“你知道嗎李茯苓,有時候,有時候我真拿你沒辦法?!?p> 我又何嘗不是呢。
明知道他大張旗鼓地寵我,就是為了在蕭嵐面前暴露出軟肋,明知道如今的一切,都是他精心設(shè)計的結(jié)果。
一直以來,紀(jì)蓮都在有意無意營造一種我很重要的假象,而蕭嵐也快上當(dāng)了,
今夜的宮宴就是最好的證明,蕭嵐開始試探我在紀(jì)蓮心中的分量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這一切都是紀(jì)蓮想讓他看見的。
只要他一直把目光放在我身上,就不會注意到東廠在暗處的動靜。
我大膽猜想,等到兩方真的兵戎相見時,蕭嵐會想方設(shè)法把我抓走,作為威脅紀(jì)蓮的手段之一。
而紀(jì)蓮呢,只會嘲諷一笑,下令格殺勿論。
冷風(fēng)一吹,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但我還是想待在他身邊。
就算他利用了我,可遇到危險時,救我于水火的是他,難過哭泣時,讓我不要憋著的也是他。
我太冷了,冷到舍不下這點會燒死自己的火光。
更何況我倆之間,本就說不清誰對誰錯。
可他為什么又要送我走呢?
我抬起頭問他,“你后悔了?”
不想拿我當(dāng)那個破綻了?
紀(jì)蓮頓了一下,沒有說話。
其實……也值了。
秋風(fēng)驟起,我往他懷里鉆了鉆,“你是不是沒把握能贏?”
身上這件軟甲,多少暴露了他的沒底。
抱著我手微微收緊,他輕嘆一聲,“李茯苓,太聰明了不是好事?!?p> 他說過,要我安安心心做個籠中鳥,雖然可能會死,但活著的時候不會有那么多煩惱。
然我自認(rèn)不是個喜歡安逸的姑娘,連最愛的戲本都是穹廬塌陷、萬花凋零,英雄扼腕、美人遲暮,我想看這世間的一切枯萎破敗,連神明都被拖進(jìn)七情六欲的苦楚里求死不能。
可上天偏偏讓我遇到了紀(jì)蓮。
我分不清我倆之間是真心還是假意,但有一點很清楚,我不想他死。
“紀(jì)蓮,我們跑吧。”
找一個天高皇帝遠(yuǎn)的地方,清苦又快樂地過完小半輩子。
連我都能看出來,攝政王起了殺心,羽翼漸豐的小皇帝也沒那么信任他了。
前有狼后有虎,這是我能想到唯一的辦法了。
無邊落木蕭蕭而下,回答我的又是一片沉默?;氐綎|廠時,天已經(jīng)很晚了,紀(jì)蓮半跪在地上,給我燙傷的腳上藥。
略顯蒼白的手指輕輕蘸取一點藥粉,動作輕柔得像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寶。
待藥粉鋪設(shè)均勻,紀(jì)蓮終于站了起來。
我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生怕一晃神人就不見了,“別走行嗎?”
紀(jì)蓮轉(zhuǎn)過身,眸光浮動,“是你,還是我?”
“你不要走,也不要送我走?!?p> 他來了興趣,眉眼一彎:“為什么?”
非要說出來嗎?
我偏不。
我不回答,伸手不斷推動推著他滾落床榻。
我想我倆多少都有點毛病,身上有點傷的時候,更容易高興。
紀(jì)蓮一開始也不搭理我,只看著我在他臉上作祟。
露珠落在花瓣,艷麗的顏色,蒙蒙的霧水。露水濃重,逐漸打濕了嬌嫩的花朵。皎潔的月光透過蒙蒙的霧,迷蒙了雙眼
下一刻,露水輕輕滾動,微涼的涼意掠過枝干,送下一陣輕巧的戰(zhàn)栗,最后落到某個不可言說的地土。
“李茯苓,我是誰?”
他一遍遍地問,我一遍遍地答。
“紀(jì)蓮,你是紀(jì)蓮?!?p> 最后花朵蜷縮著枝葉蜷縮起來了,露珠才當(dāng)著花朵的面,吮凈微微涼意。
饒是我見多識廣,此刻也羞的不知所措,趴在枕頭上不肯看他。
紀(jì)蓮隨我從云端落下來,笑意盈盈地扳過我的臉,方才的勇氣哪兒去了?”
我的汗水還未褪去,嗷嗚一聲,把頭埋進(jìn)被子里,好一會兒才悶聲道:“怎么辦,紀(jì)蓮,我好像愛上你了?!?p> 只有愛上一個人,才會因為這種事羞得抬不起來。
紀(jì)蓮身子一僵,然后又柔和下來,將我按在懷中輕吻發(fā)頂。
“不,你早就愛上我了,只不過自己不知道而已?!?p> 我只當(dāng)他在說大話,輕輕在他手上咬了一口,“督公大人,您少臭美了?!?p> 紀(jì)蓮笑笑,沒有反駁。
我們在黑夜中緊密相依,心照不宣地過了三晚。
晨起,我又說了一遍,“紀(jì)蓮,我們跑吧?!?p> 他從背后擁住我,長長出了口氣,講了一個夢境給我聽。
夢從欒化三年那場大旱開始。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餓的發(fā)昏的少年為謀生路,狠心自凈進(jìn)宮。
只是宦官之路亦不好走,好不容易熬過了宮刑,還有千千萬萬道坎在前面等著。
一副俊秀的皮囊,是恩賜也是懲罰。
起初,少年因后妃的喜愛如魚得水,可漸漸的,一些地位高點的太監(jiān)也注意到了這點。
少年常常被叫到腌臜之所,任他們手撫口嚙,抽打玩弄。
直到柳貴妃無意間撞破此事,少年才幸免于難。
一晃十年而過,他在咸福宮中盡心侍奉,貴妃也始終待他如子。
可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一朝分娩,柳貴妃雖然生出來個龍子,但自己卻元氣大傷。
臨死前,她交代少年,無論如何都要幫她守著這個孩子。
少年含淚應(yīng)諾,終于憑著一己之力,將貴妃的兒子推上了王位。
只是大廈傾頹非一日所致,饒是少年夙興夜寐,也擋不住大夏皇權(quán)的日漸沒落。
在內(nèi),北平王蕭嵐虎視眈眈,就等著皇帝侄子一命嗚呼,自己好順利登上王位。
在外,各路藩王其欲逐逐,邊境頻頻生事。
少年不得不化身為狼,借助東廠的勢力縱橫捭闔,一邊平息藩王之爭,一邊與北平王斗智斗勇。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
多年以后,小皇帝對著他念出了這首詩。
縱然那時他已大權(quán)在握,仍是不由得一愣,心中蕩起一種初為人父的喜悅,遂對著皇帝欣慰一笑。
殊不知自己多年來的殫精竭慮,正在成為毒殺自己的慢性藥。
在我們分離的前一日,紀(jì)蓮第一次對我袒露心跡。
他擁著我,任由柔順的黑發(fā)在錦緞上緊緊相纏,“蕭嵐已經(jīng)起了策反之心,不日便會逼宮。茯苓,我得替貴妃守著他?!?p> “哪怕他已經(jīng)不那么信任你了?”我問。
紀(jì)蓮垂下眸子,默而不語。
“我知道了,那你把我送給蕭嵐吧。就這一次,我心甘情愿的?!?p> 我望著他,眼里酸酸澀澀。
李芙蓉曾說我嫁的不是男人,我也以為紀(jì)蓮不是,但直到今天我才明白,這世間頂天立地的男子,指的不是腿間那幾兩肉的主人。
丈夫無茍求,君子有素守。
紀(jì)蓮值得。
既然他想給蕭嵐一個缺口,那我就去做那個缺口。
反正我命如草芥,長在哪里不是長。
天一亮,紀(jì)蓮最后為我描畫了一次翠鈿,翠羽未干,便有人在門外催他,說千戶大人已經(jīng)在書房等了。
我咬著唇,最后一次抱了抱他。
紀(jì)蓮低下頭,盯著我道:“李茯苓,再說一次你愛我?!?p> 我傲嬌地瞋了他一眼,“你都要把我送人了,還要我說愛你?”
他臉上漾開一個無言的笑,用力將我收進(jìn)懷中,在我額頭留下輕輕一吻,“可我想聽?!?p> 我偏過頭,“我才不……”
話音未落,頸間驀地一痛。
紀(jì)蓮笑著,眼尾掛上一片緋色,聲音仿若與我隔了千萬層紗帳。
恍惚中,我聽他說:“李茯苓,我也愛你?!?p> 墨色在眼前暈開,只有余影依稀可辨。
死太監(jiān),我明明……
明明沒說愛你?!袄习迥?,想哪個小情郎呢?菜還沒好?”
說話那人扭過頭去,又和同行的人開了幾句黃腔。
我回過神來,沖著后廚喊了一嗓子。
又對著那人道:“看不見催了嗎?你這么急,是趕著去投胎嗎?”
一聽這個,那人臉色巨變,回過頭來就要罵我,可看了一眼趴在我身邊的巨犬八萬,又生生把話咽了回去。
有人勸他別生氣,說下次不來了就是。
我冷哼一聲,心道不來也沒什么關(guān)系,反正我這間客棧做的也不是回頭客的生意。
三年前,紀(jì)蓮塞給我一大袋金葉子,把我送到了鳥不拉屎的國之交界。
等我醒來,我娘正坐在桌邊大快朵頤,腳邊還圍著拼命作揖的八萬。
見我睜眼,絳珠面上一喜,從柜臺拿出了客棧的地契和房契。
我一愣,沒說什么便收下了。
因為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有什么幫紀(jì)蓮的了。
轉(zhuǎn)眼過了大半年,兩國交界,雁道閉塞。
蕭嵐倒臺的消息,我是兩個月后才知道的。
有個要去暹羅做香料生意的食客,經(jīng)過皇城時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四下一打聽,才知道攝政王逼宮未果,反被驍騎將軍斬于殿前。
路過皇榜時,他有意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傳言果真不假,很多人都被破格提拔,加官加爵者比比皆是。
那時我正在柜臺算賬,一聽這個立馬沖了過去,“那東廠呢?皇榜上有沒有九千歲?”
那人嗤之以鼻,“什么九千歲,一個閹人能做什么?”
我一愣。
是啊,誰會記得一個閹人的功績呢。
我沉了眼眸,在柜臺前一坐就是一天,帳也忘了算。
又過了一年左右,翰林學(xué)派的倒閹行動聲勢越來越大,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的授意。
帝王之術(shù)在于制衡,除掉攝政王后,下一個就是權(quán)傾朝野的東廠督公了。
其實走出皇城的時候我就知道,紀(jì)蓮根本沒打算活。
他是皇帝用來清洗異黨的刀,滿身都藏著見得不得光的污垢,唯有心是干凈的,干凈到可以忽略明目張膽的羞辱和猜忌。
一句話的恩情,他記了一輩子,還了一輩子。
真是個傻子。
熙和十二年,也就是我當(dāng)老板娘的第三年,東廠被皇上取締,督公紀(jì)蓮不知所蹤。
說是失蹤,但真相是什么,我大概也猜得到。這日我正在庫房清點酒水,汴梁那邊就來了一封信,落款人寫的是葉憐。
“阿苓,你快過來!”
我正拆信,我娘又在扯著嗓子大喊,催我去見十里鎮(zhèn)李屠戶。
上次山匪來客棧洗劫,著實給她嚇怕了,哭著喊著說家里還是得有個男人鎮(zhèn)宅。
我想也沒想就拒絕了,可是吃過晚飯,她又跟過來勸我。
“娘知道你心里裝著人,但這駭死人的局勢你也看見了?!?p> 她看了看我,欲言又止,“你想見的人……應(yīng)該不會來了?!?p> 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紀(jì)蓮對我說過的話,他說:“李茯苓,你不做妖精可惜了?!?p> 是啊,我是妖精,怎么會在一棵樹上吊死呢。
可不知為什么,聽見我娘這么說,眼淚還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娘一向不是個會安慰人的人,只能拍拍我的肩膀,默默退了出去。
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淚珠砸在紙頁上,落款的名字都模糊了。
我用袖子擦了又擦,卻怎么也沾不干凈上面的水漬,索性就放下信件,推開窗戶向外看去。
屋外秋風(fēng)漸起,吹散天邊一片落霞。
落在稚童手里變成了香甜的橘子,落在老婦眼中變成了茶色的瞳仁。
生死交替,因果輪回,向來如此。
樓下有人喊道:
“老板娘,來壺好酒,再來二兩牛肉!”
我呼出一口濁氣,放下信封,對著樓下喊了聲好。
門一關(guān),秋風(fēng)順著窗縫溜了進(jìn)來,吹動了桌上的紙頁。
那上面只用娟秀的小楷寫了一句話:
“李茯苓,若有來生,我完完整整去見你?!蔽也幌霝榧o(jì)蓮掉眼淚了,但我還得為他辦最后一件事。
趁著三月春回,江水解凍,我?guī)е鴰讉€饅頭,踏上了回江左的客船。
不得不說,我的運氣比葉釗好多了,坐船坐了大半月也沒遇見什么禍?zhǔn)?,反而碰見了不少好人,而且是好到讓我懷疑他們組團(tuán)詐騙我的那種好人。
下了船,我直接殺到了東廠,可那里已經(jīng)面目全非,找不出一個能用的舊物件。
沒辦法,我只能去紙扎店買些紙衣紙錢,勉強(qiáng)為紀(jì)蓮立下一個衣冠冢。
大夏古訓(xùn),人死如燈滅,入土方為安,不然靈魂無法超生,來世也做不得良人。
既然紀(jì)蓮說想完完整整來見我,那我說什么也得幫他一把。
我望著山清水秀的蒼炎山,給小墳包蓋上了最后一捧土,“如此,你也算落葉歸根了吧。”
料峭春風(fēng)拂過耳邊,算是上天給我的解答。
辦完這事,我又繞道去了趟葉府。
身在迷局之中,很多事都看不明晰,在小客棧里待了幾年,頭腦反而清楚許多。
葉夫人指著我的鼻子大罵,“你這個女人又來做什么?!你把我兒害的還不夠慘嗎?”
我垂足坐在太師椅,捏了顆酸李放進(jìn)嘴里。
嚯,邊境可吃不到這么正宗的味兒。
我就了口茶,緩緩開口:“您說哪個兒子,葉釗還是葉憐?”
聞言,葉夫人臉色巨變,看向我的眼神里多了幾分不可思議,連聲音都變了調(diào)子,“你……你如何知道葉憐?”
看到她的反應(yīng),我兀自一笑,心中已經(jīng)有了答案。
怪不得紀(jì)蓮那么恨葉家。
怪不得他和葉釗長得那么像。
怪不得……葉釗不記得救過我。
紀(jì)蓮給過我那么多暗示,但我總是先入為主,從沒聽懂過他的弦外之音。
夫人沖過來抓住我的肩膀,原本凌厲的眼眸沁滿了淚水,“你見過憐兒嗎?我的憐兒現(xiàn)在在哪兒?”
我冷冷站在原地,不答反問:“葉家本來該有兩位少爺,當(dāng)年你們?yōu)楹我獊G棄一個?”
葉夫人跌坐在地上,似在回憶什么,雙目空洞無神。
“我生產(chǎn)前,苦無大師算過一卦,說雙生子不詳,會言妨父母。更何況雙星下凡,必一盛一衰,若是不送走一個,另一個也難活。早知……早知……還不如留下憐兒,至少我們一家四口,還能多幾年團(tuán)圓日子?!?p> 這世界真奇怪,有人能為了一句話的恩情,心甘情愿地葬送余生,也有人因為莫須有的傳言,毫不留情地拋棄親生骨肉。
她撲過來,死死攥住我的腕子,“求你了,告訴我憐兒在哪兒,求你了……”
我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能狠下心來傷害她。
“他隨著父母去北疆了,應(yīng)該不會回來了?!?p> 或許是知道我在騙她這個可憐人,葉夫人傻傻點著頭,“那就好,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是啊,活著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