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弗雷烏斯的陳詞終于告一段落,大廳里陷入了一片寂靜。過了一會兒,從派洛皮德身后的隨從中傳來了幾聲清脆的掌聲。人們尋聲看去,卻正是腓力。此刻他兩眼放光,看起來異常激動,看到大家注意到自己,他毫無羞慚之色,干脆大步走到人們面前,對著歐弗雷烏斯說道:
“尊敬的愛智者,我是馬其頓的王子腓力,我的兄長佩爾狄卡斯一心勵精圖治,正需要一位像您這樣的參謀為他出謀劃策?!彼p臂張開,用與他年紀不相稱的成熟語氣說道:
“如果您愿意加入馬其頓的宮廷,馬其頓將完成您的愿望!”
歐弗雷烏斯愣住了,他沒有想到突然冒出了這么一位“王子”。但他并沒有失態(tài),而是保持著不卑不亢的風度:“請您轉告馬其頓的國王,如果他治理城邦的美名傳到雅典,我一定愿意為他效勞?!?p> “這就不合理了,親愛的愛智者。”腓力直截了當?shù)胤瘩g了對方,“如果我兄長的美名傳到雅典,說明他所治理的城邦欣欣向榮,只需要普通人就可以維持其運轉,又哪還需要您這樣有智慧的人呢?相反,正是因為他的城邦百廢待興,才需要一位大才來輔助他實現(xiàn)抱負??!”
“這……”歐弗雷烏斯一時無法反駁,只好說道,“對于北方的城邦,我暫時還了解不多,不知道如何輔助您的國王?!?p> “不出意外,您很快就能聽到來自北方的消息。”腓力說道,“我會向我的兄長提起今天的事情的!”
“腓力!請回到我身邊來吧,我們今天已經叨擾太久了!”派洛皮德召回了腓力,向柏拉圖告辭。
學園的眾人也并不挽留,將他們一行人送到圣林之外。腓力在一旁面露不悅,而派洛皮德看出了他的郁氣。
“你在想什么?腓力?”他詢問著這位年輕的隨從。
“我本來可以當眾說服那個歐弗雷烏斯的?!彪枇崙嵉卣f,“為什么要阻止我?你害怕我為馬其頓招攬人才嗎?”
“你覺得他是個人才?”派洛皮德一聲冷笑,“言過其實,他不過是讀過幾本書的書齋里的學者罷了?!?p> “為什么這么說呢?”腓力沒想明白歐弗雷烏斯哪里表現(xiàn)出了缺陷,“依我看,他說的事實俱在,很有道理啊?!?p> “他確實了解了不少事情,但卻偏偏忽略了最關鍵的。”派洛皮德停下腳步,轉頭看著腓力說道,“在城邦里做出決策的,是人。而人,就必然有他的弱點。沒有誰能夠完全依靠理智計算城邦的利益得失,他們更在乎的往往是自己的蠅頭小利!”他邁開了腳步,步伐堅實而穩(wěn)定,“雅典城邦的決策者可不是一群哲學家!”
……
雅典的決策者們并沒有工夫為底比斯使者的到來發(fā)愁,此刻,他們正在忙于安排雅典娜的大祭。明天,從阿卡德米圣林出發(fā),終點到達巴特農神廟的游行就要開始了。
城邦的官員們需要準備祭祀的各種物品,沿途的布置和儀式的安排,這條路線漫長,跨越了好幾個區(qū),稍有一點疏忽就會造成當天的混亂。而雅典人已經經不起一場失敗的祭典了,尤其是對城邦的守護神雅典娜的祭禮,一定要保證萬無一失。
“沿路線需要有護衛(wèi)維持秩序!最好攔上繩子,這樣就不會有不長眼的奴隸和企圖破壞的壞人攔住行進的隊伍!”新當選的執(zhí)政官季費索多羅大吼著,“一定要保證隊伍不出岔子!”
“你以為雅典人是拴著鏈子的狗嗎?”十將軍之一的卡布里亞不以為然,“我不會去發(fā)布這樣的命令,除非我想讓全雅典的市民唾棄我的名字!”
“我們隨時都應該謹慎行事?!痹俅萎斶x十將軍的莫隆春風滿面,聲音中卻含著不容置疑的權威,“護衛(wèi)在沿途巡邏是必要的,這一點利奧斯特納可以保證。”
“最重要的難道不是選定進入神廟的人選嗎?明天慶典就要開始了,你們竟然還沒有決定哪家的女兒擔任提籃者?”卡布里亞吼道,“這才是真正的岔子!”
“本來,卡利亞斯的妹妹已經被選為今年的提籃者,她出身于最高貴的家族,是最佳的人選?!奔举M索多羅嘆氣道,“但是前天卡利亞斯來告訴我,他的妹妹突然得了重病,甚至無法站起來,更無法完成祭祀的過程?!?p> “現(xiàn)在,我們的人選有安提豐(Antiphon)家的小女兒,和希佩里德(Hypereides)的妹妹。”他接著說道,“但是這兩家都是顯赫世家,議事會還沒有決定選擇誰?!?p> “安提豐?”莫隆突然插話道,“你說的是哪個?”
“克里托區(qū)的公民,菲力蘭博斯的兒子安提豐?!眻?zhí)政官回答道,“你對此有什么意見?”
“哈!這個名字實在太常見了。我想你應該說,那位著名哲學家的同母異父弟弟,這樣每個人都知道你說的是誰?!蹦「呗曊f道,“這個家族確實是聲名顯赫,人才輩出啊。”
“從家世方面確實如此,但這位父親實在是不務正業(yè)?!奔举M索多羅順著他的話說道,“一些執(zhí)政官認為,安提豐對城邦政治毫無貢獻,城邦不應該給他這份殊榮?!?p> “哈哈,如果安提豐把他花在馬上的心思多花費些在人身上,說不定他們就滿意了?!笨ú祭飦啿恍嫉卣f,“一個好的養(yǎng)馬人難道就不是城邦的好公民?笑話!”
“我想他們更喜歡希佩里德吧,那位演講家?!蹦】吭谝伪成?,顯得十分輕松,“他雖然很年輕,但是在鼓舞人心方面表現(xiàn)出來的才華毫不亞于那些老頭子們?!?p> “鼓舞人心?蠱惑人心還差不多!”卡布里亞對這個人選很不滿意,“我聽說他是伊索克拉底的學生,但從他的學校學成之后便開始攻擊他的老師!這樣的人我可沒法喜歡!”
“聽著,諸位,提籃者的人選十分重要。”看著卡布里亞馬上就要開始罵人,主執(zhí)政官季費索多羅不得不出面說道,“不管是古老的家族,還是城邦的新秀,都應該得到尊重?!?p> “廢話?!蹦∨匀魺o人地向地面吐了一口唾沫,“要我說,還是柏拉圖的侄女更合適,雅典人對他和他的家族都很尊重?!?p> “雖然我不同意你的大部分意見,但不得不承認這次你說的沒錯?!笨ú祭飦喴颤c點頭,“我也是這么想的?!?p> “好吧,那我們就定安提豐的女兒了?!奔举M索多羅長舒了一口氣,“來人,趕緊去安提豐家里通知一下他!”
……
學園中,阿里斯塔正在對赫米阿斯和亞里士多德講述著“提籃者”的故事。
“提籃的少女應該是泛雅典娜節(jié)大祭中最重要的角色了?!卑⒗锼顾f道,“她行走在游行隊伍的最后,手里要提著敬獻給雅典娜的長袍和谷穗,還要在奉獻犧牲時舉起殺死牲牛的匕首??傊仨殔⑴c整個祭典的每一步,而且還要在典禮結束后,在巴特農神廟守夜一晚,才算完成了完整的禮儀?!?p> “嗯嗯?!焙彰装⑺孤犞B連點頭,“我聽說,提籃者應該由全城最美麗的少女擔任?”
“美麗自然并不必說,但更重要的,是那個人選的家世?!卑⒗锼顾又f,“在大祭典上擔任提籃者是一份殊榮,少女的整個家族都會因此在城邦中獲得極高的禮遇。因此,這個選擇本身就具有極強的政治意義?!?p> “我來給你們講一個故事,你們就知道提籃者有多么重要了。”阿里斯塔開始展現(xiàn)出他的戲劇才華,“在庇西斯特拉圖家族擔任雅典城僭主的時代,有一次,僭主的弟弟向城邦的一個公民哈摩狄阿斯求愛,但被對方拒絕了,于是便想要羞辱他。他與他的僭主兄弟邀請哈摩狄阿斯的妹妹來擔任雅典娜大祭的提籃者,等到那女孩來到游行隊伍的時候,他們卻告訴她并沒有被邀請。”
“這種出爾反爾的行為是一種當眾羞辱,這被女孩整個家族視為奇恥大辱?!卑⒗锼顾L聲繪色地講述著,“哈摩狄阿斯因此感到十分不安,他覺得僭主一家對自己和自己的家庭還會加以迫害。于是,他便聯(lián)合他的朋友,在雅典娜大祭上布置了一場謀殺。”
“因為游行當天人們可以攜帶武器聚在一起,哈摩狄阿斯便趁著護衛(wèi)隊不備時,在路上攻擊了僭主和他的兄弟,他們當場被殺,同時,哈摩狄阿斯本人也在混戰(zhàn)中被殺死了?!?p> “這場動亂之后,雅典人同情哈摩狄阿斯的遭遇,更加反感僭主的家族,便一齊起義推翻了庇西斯特拉圖家族的統(tǒng)治。”
“所以,這場顛覆政權的事變的導火索,正是泛雅典娜節(jié)上的一個提籃者?!卑⒗锼顾@樣總結道,“從那以后,城邦的任何一屆執(zhí)政官都不敢在這個人選上出一點差錯,怕的就是重蹈了庇西斯特拉圖家族的覆轍。”
“聽起來,這倒像是一種政治姿態(tài)。”亞里士多德聽完這個故事,說道,“城邦的執(zhí)政官希望向公民們展示自己的公正,同時向有權勢的家族示好,至于那個女孩本身,倒并不是人們關心的重點了?!?p> “你說的對?!卑⒗锼顾c頭說道,“所以,每次提籃者的人選要么是古老家族的成員,要么是城邦位高權重的官員的女兒,這是最穩(wěn)妥、最有利的方案?!?p> “那今年的人選呢?”赫米阿斯問道,“我聽集市上的人說,這次選擇的是安提豐的女兒?”
“是的?!卑⒗锼顾攘丝谒?,接著講道,“安提豐是柏拉圖母親佩提科涅改嫁之后的生的兒子,是柏拉圖的異父弟弟。他的家族一直是雅典最重要的世家,梭倫就是他們家族的成員?!?p> “這么說安提豐本人也有很強大的勢力了?”赫米阿斯聽到這里不由感慨,“可是我從來沒有聽人提起過他?!?p> “這不怪你,因為安提豐為人過于低調了。”阿里斯塔回答道,“根據(jù)柏拉圖所說,他這位弟弟對什么都不感興趣,一門心思都撲在養(yǎng)馬上。他放棄了接受哲學教育的機會,也拒絕參加城邦公共事務,心甘情愿地做一個牧馬人?!?p> “這真是位特別的人啊?!眮喞锸慷嗟掳l(fā)出了一聲感嘆,“也許他認為城邦的事務已經無可救藥,還不如獨善其身?”
“這就不是我們可以了解的了?!卑⒗锼顾呛且恍?,“柏拉圖和他也沒有什么聯(lián)系,不知道這次城邦到底為什么會把這份榮譽給予他呢?”
“也許是為了討好柏拉圖呢?”赫米阿斯突然提出了一個設想,“你們說,會不會是因為柏拉圖學園的聲望讓城邦對他有所忌憚,而他自己又沒有適齡的兒女擔任這個角色,于是便通過這種方法來向柏拉圖示好?”
“這一點我就不好判斷了。”阿里斯塔攤開了雙手,“不過,據(jù)我對柏拉圖的了解,他才不會把這些小事掛記在心上呢!”
……
次日,進行獻祭游行的時刻終于到了。阿卡德米圣林作為游行隊伍的出發(fā)點,自然比別處更加熱鬧。道路兩旁,一早就趕來了大批參加游行,或者是看熱鬧的市民。士兵們三五成群的走動著,維持人群的秩序。
巴特農神廟的祭司們身穿白衣,一言不發(fā)地走在隊伍前方,她們大多出身于雅典城高貴家族,在神廟服務一到兩年的經歷會成為她們人生中的亮點——甚至一門好婚事的資本。作為一位處女神,雅典娜的祭司要求完全的守貞,因此,這些祭司們的身上自有一種神圣不可侵犯的氣質。
跟在祭司們身后的是樂師們,他們拿著樂器——唯獨沒有豎笛,這是因為雅典娜討厭它。而之后的就是大群身穿盔甲,手持長矛的市民,這身裝扮正是向雅典娜致敬,因為這位女神出生時就是以此裝束出現(xiàn)在宙斯面前。
普通市民排著長隊緩慢地行進,而跟在隊伍最后的就是提籃者。她被一輛馬車載著來到圣林,在幾位少女的陪同下走在隊伍的末端。她身上穿著與獻禮同款的白色長袍,赤足戴著腳環(huán),一手提著籃子,籃子里裝著鮮花、果實和獻祭的長袍,一柄神圣的匕首被壓在長袍下面。
“這就是大祭的游行啊?!眮喞锸慷嗟抡驹诼愤?,作為外邦人,他沒有資格參加游行,學園的很多學生也是如此。此刻他們都只能在外圍跟著游行的隊伍,一邊觀看,一邊步行前往衛(wèi)城的最高處。
亞里士多德看著隊伍慢慢走過自己面前,直到提籃的少女出現(xiàn)在視野里,她看起來年齡很小,一舉一動很是稚嫩,低垂著頭似乎生怕自己走錯了腳步。就在亞里士多德把頭扭開的瞬間,那名少女突然抬起頭來,朝著他站的位置注視了片刻,便繼續(xù)前進了。
“女神保佑,這是順利的開始?!卑⒗锼顾吲d地喊道,“趕緊跟上他們吧,別耽誤了觀看獻祭!”他拉著亞里士多德向前方走去。
這時,一輛馬車突然飛馳而來,趕車的是一個年近五十的漢子,他跳下車,打開馬車車篷,從車內扶出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當他們看到已經走遠的游行隊伍時,不由得呆住了。
“安提豐?你怎么在這?”走出圣林的歐多克索恰巧遇到了這父女二人,因為他本對祭典不感興趣,于是落在了后面。
“這是怎么回事?隊伍已經走了?”安提豐的臉色鐵青,脖子上的青筋起伏著,“那說好的提籃者呢?”他的聲音顫抖著,兩腿似乎也站不穩(wěn)了。
“先不要著急,安提豐。”歐多克索輕輕扶住他,“據(jù)我所知,游行隊伍是不會在提籃者缺席的情況下出發(fā)的。問題是,現(xiàn)在隊伍里的那個女孩,她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