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阿里斯泰德睜開眼睛時，他看到了一片湛藍(lán)的天空。他似乎身處在一個荒島上，身邊除了石頭什么都沒有。他艱難地挪動身體，想要從地上坐起來，但一雙有力的手掌按住了他。
“不要動，你的傷很嚴(yán)重?！卑⒗锼固┑碌难矍俺霈F(xiàn)了一張臉，他完全不知道這個人是什么時候站在自己身邊，或者從哪里過來的。隨即，他感到了渾身的劇痛，他似乎被海浪裹挾著沖到了礁石上，此刻感覺全身的骨頭都好似斷了一般。
“你有些骨頭斷了，不過被我接了起來。”那張臉上的嘴張開說話了，“現(xiàn)在你最好什么都不要想，只要躺著就好?！?p> “謝謝。”阿里斯泰德努力地吐出這兩個字，之后再次閉上了眼睛。
他感到自己的身體被輕輕抬起，海風(fēng)摩搓著他的皮膚，讓他感覺到自己在被移動著。他昏昏沉沉，不知過了多久，自己的身體才重新接觸到了地面。
清涼的淡水滋潤了他的嘴唇，讓他不自覺地開始了吸吮，他感到生命再次回到了自己的身體之中。周圍的風(fēng)也沒有那么寒冷了，他聞到了泥土和草木的氣息。眼前的光線變得昏暗，讓他想到這里好像是一個洞穴。
就在此時，他聽到了遠(yuǎn)處兩個人的對話，他們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因此在空曠的山洞中回蕩著。
“感謝你的幫助?！币粋€年輕的聲音傳來。
“只為這個嗎？”這是救助他的人的聲音，“我聽說你在海上弄出了不小的動靜，這對你來說可并不容易?！?p> “也并沒有那么困難。”對方的回答輕松自在，“每個人的共同信念造就了你看到的景象，這遠(yuǎn)非我個人的力量?！?p> “說到底，這是你的老師發(fā)現(xiàn)的？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他了，莫非他開始改變自己的興趣了？”
“老師并沒有改變什么。這是……”一陣波浪擊打沿岸的聲音傳來，掩蓋住了后面的聲音。
“那我愿意相信這是哲學(xué)家的發(fā)現(xiàn)。好了，你需要的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
“我還有一個問題：你為什么要救他？”
“我看出了他的價值?！彼穆曇艉芷届o，卻讓阿里斯泰德心中震驚不已。
“好吧，我并沒有看出來。他是個蹩腳的將軍，不是嗎？”
“所以，他應(yīng)該去做更適合于他做的事情?！彼坪醪⒉辉敢饫^續(xù)這個話題，只是說道，“回去吧，告訴他們，如果雅典想要獲得永久的和平，就不如加入馬其頓，成為它的一個屬邦?！?p> “這也是你看到的？”對方的聲音透露出一絲驚愕，“這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圍?！?p> “我要往南方去?！蹦莻€人卻并不正面回答，“那邊有一些事情更加急迫，但是真正的戰(zhàn)爭會發(fā)生在北邊?！?p> “那我還需要了解什么其他的事情嗎？”
“如果你認(rèn)識色諾芬的兒子，看好他?！?p> “這？”對方遲疑了一下，“你說的是那個叫格里魯?shù)哪贻p人？我和他只有一面之緣。”
“我看到你們會在戰(zhàn)場上并肩作戰(zhàn)。”那個聲音應(yīng)道，“你們會倒在戰(zhàn)場上，死亡的陰影籠罩著那里?！?p> 阿里斯泰德繼續(xù)豎起耳朵聆聽著，對話卻停止了。他等了一會兒，那個沉重的聲音再次響起：
“看來你已經(jīng)醒了?！?p> “是的?！卑⒗锼固┑卤犻_了眼睛，“我……”
“你可能有很多疑問，但是事情的真相需要你自己去探索?！睂Ψ降穆曇衾^續(xù)傳來，但阿里斯泰德覺得自己眼前的面目十分模糊，只有大致的輪廓。他想，這是因為自己過于虛弱的緣故。
“你到底為什么要救我？”阿里斯泰德直截了當(dāng)?shù)靥岢隽诉@個問題。
“因為我看到了你的能力。”對方一字一頓地說道，“還有，你難道不想明白自己為什么會淪落至此嗎？”
“那些幻象……”阿里斯泰德又仿佛看到了那些夢魘般的戰(zhàn)艦，“那是怎么回事？”
“跟隨我，你會明白這一切。”對方的聲音平靜，但讓人感到強大的力量，“你會看到真相，還有更多?！?p> “我有選擇的機會嗎？”阿里斯泰德希望做出一個苦笑的表情，但他并沒有成功，“我現(xiàn)在任你擺布?！?p> “你當(dāng)然有選擇的機會?！睂Ψ胶敛华q豫地說，“如果你不愿意跟隨我，我會找一條船把你送到岸上，或者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不過，選擇只有一次，如果你放棄了，以后我們就不會再見面了。”
阿里斯泰德沉吟了一下，他權(quán)衡良久，才做出了選擇：“我愿意跟隨你。教導(dǎo)我，讓我明白這一切，讓我獲得更強大的能力！”
“你會的?！睂Ψ剿坪踉缫蚜隙怂幕卮?，“你會找到屬于你的至善，而非僅僅是至善之子。底比斯的阿里斯泰德（Aristides）已經(jīng)死了，你的名字，將成為阿里斯坦德（Aristander）?！?p> “阿里斯坦德?！彼钪@個名字，“從今天起，我就是阿里斯坦德?！彼μ痤^看向?qū)Ψ剑澳敲?，我該怎么稱呼你呢？”
“我有很多個名字?！睂Ψ降穆曇粼诤＠说霓Z鳴中變得更加宏大，“不過，你可以稱呼我為‘波塞冬’。”
……
卡布里亞對雅典的使者怒目而視，后者如坐針氈，不知道這位將軍到底在盤算什么。這時，一個小個子的年輕人走近房里，他看著對峙的二人嘻嘻一笑，說道：
“東西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請二位出來吧?！?p> “什么準(zhǔn)備好了？”使者還在發(fā)愣，卻看到卡布里亞站起身來，他跟隨著那個年輕人走出房門，一言不發(fā)地向海邊走去。
使者忙不迭地跟著跑了出來，他看到無數(shù)的士兵、水手正在向海灘聚集，他們面色凝重，手中拿著火把。
海灘上，此刻已經(jīng)整齊地排列了十幾個柴堆，使者看出，那是燔祭的準(zhǔn)備。卡布里亞走到海灘上，周圍的士兵紛紛為他讓開道路。
“雅典的士兵們！”卡布里亞仰頭大聲喊道，“海神護(hù)佑！我們找到了陣亡同袍的尸身，今天我們將在此祭奠他們的英靈。他們是戰(zhàn)場上不屈的勇士，他們的靈魂將被接引到諸神之所！波塞冬也不忍讓他們漂流在海上，因此，祂將他們歸還給我們！雅典人，諸神與我們同在，我們將無往不勝！”
“勝利！”“勝利！”“勝利！”
在雷鳴般的呼聲中，卡布里亞走到了燔祭堆前。他從阿波羅多羅斯手中接過了一支火炬，將面前的柴草點燃了。
周圍的將士們依次上前，他們將火把放入柴堆，讓烈火為自己的戰(zhàn)友送行。整個過程莊重而寧靜，但是所有將士都沒有哀傷，而是充滿了斗志。
很快，火焰在海灘上升騰而起，青煙直沖云霄。雅典的使者看得一愣一愣的，這時，他才緩過神來。
“陣亡將士的尸體被打撈回來了？沒有丟失一個士兵的尸體？”使者覺得自己好像置身于荷馬的詩歌之中，但眼前的景象又讓他不得不信，他驚呼道，“這怎么可能？在茫茫大海上怎么可能找到那么多死人？”
“因為波塞冬在我們這邊?！蹦莻€領(lǐng)路的小個子士兵聽到了他的疑問，微笑著告訴他。
……
卡布里亞回到雅典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六月，在這期間，雅典的使者率先回到城邦，向議事會稟報了自己的所見所聞。經(jīng)過使者的解說，“遺棄陣亡將士的遺體”一事自然不攻自破，這一起訴也被法庭駁回。然而，當(dāng)卡布里亞從比雷埃夫斯港登岸時，他就立刻被城邦帶來的士兵攔住了。
“什么？城邦還在提出對我的訴訟？”卡布里亞氣得用拳頭砸向前來捉拿他的士兵，但被攔住了，“我犯了什么罪？”
“瀆神?！备谑勘砗蟮氖亲o(hù)衛(wèi)隊長利奧斯特納，他依然保持著干練，只是留長了胡須，顯得更加成熟了一點。此刻，他走向卡布里亞，用公事公辦的口氣說道，“你需要首先接受城邦的調(diào)查，之后城邦才會決定是否對你提起訴訟?！?p> “真是荒唐至極！”卡布里亞看著利奧斯特納吼道，“我以為你是個老實人，不會跟那群畜生一樣血口噴人！你說說，我哪里瀆神了？”
“從前線回來的使者說，你在戰(zhàn)場上使用了神秘的手段欺騙士兵，這些手段不屬于正規(guī)的祈禱，也不符合任何神諭?！弊o(hù)衛(wèi)隊長離他遠(yuǎn)了一點，避免被對方的口水噴到，“總之，你需要接受城邦的調(diào)查，或者接受法庭的公審?！?p> “我不會給你們顛倒黑白的機會！”卡布里亞大聲嚷嚷著，“公審就公審！我愿意在法庭上證明自己的清白！”
“那就跟我們走吧?！崩麏W斯特納無奈地?fù)u了搖頭，“你現(xiàn)在的自由受到了限制，需要在我們的看管下呆幾天了?！?p> ……
與此同時，卡布里亞被捕的消息也已經(jīng)不脛而走。當(dāng)亞里士多德聽到這個消息時，他在和阿里斯塔練習(xí)自然元素的控制，色諾克拉底坐在他們的身后還在計算著什么。
帶來消息的本都人赫拉克利特似乎剛剛從柏拉圖那邊趕來，此刻還有些氣息不穩(wěn)。他一見阿里斯塔就說道：“阿里斯塔，你父親在家嗎？”
“我可不知道我父親的行蹤?！卑⒗锼顾婀值乜粗澳阍趺催@么著急？這可一點不像你的作風(fēng)?！?p> “我需要找到歐多克索導(dǎo)師?！北径嫉暮绽死卮鸬?，“我們需要一個能勸住我們老師的人?！?p> “老師怎么了？”色諾克拉底聞言抬起了頭。
“他一定堅持要為卡布里亞辯護(hù)，即使大家都知道這場審判充滿了陷阱。”赫拉克利特說道，“也許只有歐多克索可以說服他?！?p> “我知道他在哪。”色諾克拉底站起身來，“他一定在城外西北方的山上，就是隕石落下來的地方。我這就帶你過去?！闭f著他扔掉了手中的木棒，將赫拉克利特拉到一邊。
“好。”說話之間，兩個人的身體已經(jīng)出去了很遠(yuǎn)，這時阿里斯塔才恍惚道：“為什么我父親可以說服柏拉圖？他有那么厲害嗎？”
“不如說說為什么柏拉圖一定要堅持為卡布里亞辯護(hù)吧。”亞里士多德拉住了他，“這里面有什么隱情嗎？”
“據(jù)我所知，隱情倒是談不上，應(yīng)該是報答?！卑⒗锼顾狭藫项^，重新坐下。“這要從柏拉圖第一次訪問敘拉古說起，敘拉古的前一個國王，狄奧尼索斯一世是個暴虐的僭主。他與柏拉圖發(fā)生了齟齬，便一心想要報復(fù)他?！?p> “在柏拉圖離開敘拉古時，正好拉卡代蒙人的使者波利斯來到敘拉古，狄奧尼索斯一世便讓柏拉圖搭乘他的船回到雅典。他暗中告訴波利斯，要他在海上設(shè)法除掉這位哲學(xué)家，但波利斯發(fā)現(xiàn)無法施行，就把船停在了艾及那（Aegina）。”
“那時，艾及那和雅典正在交戰(zhàn)，他們的城邦規(guī)定，有雅典人進(jìn)入港口可以無需審判直接發(fā)賣為奴隸，于是柏拉圖就被當(dāng)作奴隸發(fā)賣了?！?p> “當(dāng)時，昔蘭尼的安尼凱里（Anniceries）恰好在場，他是阿里斯提波的同鄉(xiāng)和弟子，也認(rèn)識柏拉圖。于是他就花了二十米納買下了他，并把他送回了雅典。”
“當(dāng)這件事情傳到雅典時，卡布里亞也聽說了，他十分尊重柏拉圖，因此對狄奧尼索斯一世和波利斯恨之入骨。恰好那時雅典正在與拉卡代蒙人作戰(zhàn)，卡布里亞在海戰(zhàn)中擊敗了波利斯，并把他投入了大海，任由波濤吞噬了他?！?p> “這件事雖然被稱為一件美談，但給卡布里亞帶來了不少麻煩。拉卡代蒙人在和談時強烈要求對惡意殺害自己將領(lǐng)的卡布里亞予以嚴(yán)懲，盡管經(jīng)過交涉，最終城邦并沒有給他死刑，而是處以巨額罰金以補償死者?！?p> “但這件事情造成的影響是，卡布里亞再也無法進(jìn)入城邦的權(quán)力中心，因為在外交上，他有著極大的污點。同時，他的反對者們也將這一點放大，認(rèn)為他是一個不合格的政治家，所以他雖然打了不少勝仗，卻根本沒有機會被選上執(zhí)政官。”
“柏拉圖認(rèn)為這是自己造成的，因此感覺對卡布里亞有所虧欠。”阿里斯塔總結(jié)道，“所以他認(rèn)為卡布里亞的事情自己應(yīng)該負(fù)責(zé)，并且竭盡全力保護(hù)他?！?p> “原來是這樣?！眮喞锸慷嗟曼c點頭，“不過，我有一個疑問，如果柏拉圖被發(fā)賣為奴隸，他為什么不逃跑呢？如果他想逃跑，那些人怎么可能抓得住他？”
“可能是他不想傷害別人，或者那時候他的技藝還沒有達(dá)到現(xiàn)在的程度？”阿里斯塔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故事中的疑點，“不過這似乎講不通啊?！?p> “很簡單，因為他想要被抓住?！睔W多克索的聲音從他們身后傳來，“將計就計，一向是柏拉圖最擅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