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清酒秀眉緊蹙，抬頭同父親金色的雙眼四目相對?！八麄冊撍?，所以我把他們殺了?！?p> “好個該死！你說說，他們?nèi)绾卧撍?？”慕白反問?p> “他們視人命如兒戲，十幾萬人的性命被他們拿去煉長生不老藥！喪心病狂，與那妖魔何異！”慕清酒忽然面頰通紅，情緒如潮水般噴涌而出，“酒兒除去他們，是為行俠仗義——”
她的話音，被一陣刺耳的巴掌聲打斷。盛怒之下的慕白下手頗重，慕清酒右半邊臉很快便腫脹起來。
錐心的疼痛被慕清酒用手死死捂著。她緊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
“行俠仗義？你竟有臉說這是行俠仗義？李氏以十萬人血肉煉藥，你便誅殺李家上下！他視人命如草芥，難道你膽敢說你不是？你的行為，同李家，又有何分別？”
“不一樣，酒兒是為替天行道！”慕清酒仍不服輸，據(jù)理力爭。
慕白冷笑?！疤嫣煨械?？你還真是說得冠冕堂皇！每每你扮作幽青，哪次不是針對那風(fēng)憐殤而去？你以為為父不知，你此舉不過為引蛇出洞！可這么多年過去，蛇未曾出洞，你卻已然成了一個人人談之色變的劊子手！”
原來，慕白本與友人游于江南，不日前，他的朋友聽聞故鄉(xiāng)荊州遭難，心中放不下，便欲回鄉(xiāng)看望，慕白亦隨行。到了荊州城，他自然聽聞了瘟疫肆虐與幽青現(xiàn)世之事。
因織云醫(yī)仙出現(xiàn)在荊州城，是以對于瘟疫一事，慕白并不擔(dān)心。反倒是“幽青現(xiàn)世”，讓他當(dāng)即決定與友人暫別，趕回家中，對女兒來了個守株待兔。
自從他的妻子蘇晴南過世之后，“幽青”便出現(xiàn)在了江湖中。身為父親，他很清楚，“幽青”正是自己的小女兒慕清酒。
她扮作幽青，只是為了能擾亂她的殺母仇人風(fēng)憐殤的行動，引誘風(fēng)憐殤現(xiàn)身，從而殺死仇人，替母報(bào)仇。
慕清酒喉嚨發(fā)出一聲低噎，不甘，憤怒，困惑，悲傷一齊涌上心頭，若泉涌一般，讓她渾身戰(zhàn)栗不止。她再抬頭看向慕白時，眼神中，帶著一絲失望?！澳镉H被那種人……被那種人……一個不高興了，說殺就殺了，酒兒為娘親報(bào)仇，有什么錯！”
慕清酒的話，讓慕白喉嚨似塞了一塊核桃，哽咽難語。他的沉默，讓慕清酒終于捏不住哭腔，發(fā)出一聲嗚咽，一滴眼淚順著她右半邊臉頰滑落而下，啪嗒一聲滴在地上，另一滴眼淚則從半邊面具與臉頰之間的縫隙流出，順著她的脖頸，滑落而下。
“酒兒……為父問你，你認(rèn)為以你之能，真的能替你娘報(bào)仇嗎？”
“……酒兒的確不知如今我是否能與之一戰(zhàn)，但不論能或不能，哪怕以命抵命，我也要為娘報(bào)仇！”
“好，假使你能手刃了那風(fēng)憐殤……殺了仇人，你娘就能復(fù)活嗎？”慕白低啞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幾乎震碎了慕清酒的心房。她猛然抬頭，對上的，卻是父親那一雙噙淚的眼。
慕白的眼睛是金色的，水汽氤氳，遮掩了眸子的光，看上去更顯凄然。
慕清酒怔在那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只耳聞慕白以低沉又哽咽的聲音問她：“你殺了仇人，你娘不但不能復(fù)活，你的手還會沾滿血腥……你告訴我，這么多年來，有多少人的命，葬送在你的手里？”
他伸出手，手指捏著慕清酒的手心，將之翻過來，手心朝上。他粗大的手輕輕摩挲著女兒手心，口中緩緩?fù)鲁鲆豢跉??！啊瓘那?，你這雙手可是靈巧，為父那件‘七星朝龍服’，是你一針一線不眠不休了一月方才制成……你娘常言，論心靈手巧，她可遠(yuǎn)不如你。
你還記得……你娘常自稱‘粗人’，又說我懶散，都做不來這些精細(xì)活?？赡銋s不同，做這些事一向得心應(yīng)手，其余家的公子小姐都仰慕你……
可為何……自從你娘過世，你就……變成現(xiàn)在這樣？”
慕清酒垂著頭，道：“……酒兒只想讓娘親在天之靈能夠安息?！?p> “讓你娘安息？如今你所作所為已無法讓我心安，又談何讓你娘安息？你覺得你現(xiàn)在變成如此模樣，你娘便愿意見著？”慕白語氣復(fù)又變得急促且憤怒，“你娘從來只愿你長大后，成為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家閨秀，尋個好的去處嫁了，生兒育女，平安一生，而不是成為一個為了報(bào)一己私仇，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慕白的話，讓慕清酒渾身猛然顫抖數(shù)下，全身猶如墮入冰窖。
為了復(fù)仇，她早已將母親生前所言拋于九霄云外。她也終于明白為何慕白上來會說“你可還記得，我是你父親”。
忘卻父母教導(dǎo)的她，實(shí)在不配稱作“孝”。
慕清酒渾身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無力跪地?！暗苾褐e，請爹爹責(zé)罰……”
“很好，隨我到后院。”慕白言畢便轉(zhuǎn)過身，朝著后院走。慕清酒站起身，臉頰上的疼痛她已顧不上，只跟著父親一路走到后院。
后院滿庭芬芳，景色怡然，卻無一人，步入其中便覺略顯空曠寂靜。
院落中央有一屋舍，牌匾上卻無名。屋舍大門右側(cè)，竹籬包圍的一片花叢中，立著一塊冰冷的石碑，上書“愛妻蘇晴南之墓”。石碑旁，一棵山茶樹已然開花，紅艷欲滴的花朵垂于枝丫，懸在石碑上方，像是想要竭力親吻那有些失了溫度的石碑。
慕白凝視著那座墓碑上刻的“蘇晴南”三字，像是看到心愛之人昔日容顏般，他不由得有些出神。慕清酒自知有錯，在慕白出神之際，她已然備好了條凳與笞杖。條凳的頭對著蘇晴南墓碑所在。
“爹，酒兒……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
慕白回過頭，見慕清酒自己便已將一切都準(zhǔn)備好，并未說話，只伸手接過慕清酒以雙手置于手心的笞杖，點(diǎn)了點(diǎn)條凳。
慕清酒臉色蒼白，咬著嘴唇，整個人趴在條凳上，兩手死死扣住條凳邊緣。她抬起雙眼，看著面前娘親的墳?zāi)埂?p> “九九！”正廳方向，傳來一個女子的疾呼，隨即，一個青衣女子慌忙跑來，行至慕白身后七八步遠(yuǎn)距離停下，兩眼看著慕白的背影，“……父親?！?p> 慕白并未回頭，只聽聲音……不，只聽腳步聲，他便已知背后的女子是他的大女兒慕無言。
慕無言穿著一身青色短衣，容貌俊美——多俊而少美，兩彎柳葉眉鋒銳如刺，漆黑的瞳孔中，嵌了一點(diǎn)金色，仿佛破開黑夜的黎明之曙光，又似兩把銳利的劍。她身形高挑，雙手手腕和腿上，都纏著一層繃帶，衣著拙樸，讓人難以一眼辨認(rèn)出她竟會是世家小姐。
慕白右手仍舊握著笞杖，盯著欲待受罰的慕清酒，開口說的話，卻是對著慕無言說的：“……哼，還以為，你心里早已沒了這個家?！?p> 慕無言并未出聲回應(yīng)，她看著自己那寶貝妹妹，心中擔(dān)憂。關(guān)于慕清酒所為，即“幽青”一事，浪蕩于江湖的她亦有耳聞。身為姐姐，她自然知道慕清酒所為為何。
“父親……九九罪不致罰——”
“這里沒你說話的余地！”慕白怒吼。慕無言被他一句怒吼震得面色發(fā)白，閉上了嘴，沒有再出聲。
慕清酒稍稍將臉朝后偏，然她的視線并不能看到慕無言哪怕一片一角。她嘴角微微上揚(yáng)，道：“姐姐……沒關(guān)系，是……是我……主動求爹爹責(zé)罰?！蹦角寰频脑?，讓慕無言更加沉默。
“爹爹，請……開始吧……”慕清酒對慕白說道。慕白沒有說話，只高舉笞杖，對著慕清酒的臀部狠狠打下。疼痛感自下而上沖上她心口，疼得她一聲嗚咽脫口而出。
慕白下手極狠，將慕清酒那半邊面具亦震落在地，躺在石碑正前方。面具下，一道猙獰的傷疤貫穿了慕清酒的左眼，自左眉骨，一直到左顴骨處。這道傷疤，幾乎遮蓋了她原本美麗的容顏。
打到第六下時，慕清酒已經(jīng)汗如雨下，她不知覺已經(jīng)咬破了嘴唇，鮮血直流，但她始終咬牙不言，默默地承受著父親的懲罰。
慕無言無法出言相勸，只得在一旁看著。她行走江湖多年，見識過太多打斗流血場面，然而那笞杖每打下去一下，她的心便會抽搐一下。
打到第十一下時，一片殷紅自慕清酒的臀部浸出，染污了她的衣衫?？粗且黄t，慕無言只覺心口溫度驟降，揪緊的心臟讓她難以呼吸……
第二十下打下去時，慕清酒用殘存的最后一點(diǎn)意識將其受住，便再也支撐不住，昏死在了長凳上。
心疼妹妹的慕無言終難忍受如此袖手旁觀的煎熬，見慕白停了手，她立馬撲過去抱著慕清酒的上身，喉頭哽咽，豆大的眼珠本在眼眶處搖搖欲墜，終究還是順著臉頰滑落而下?？粗杳圆恍训拿妹?，她只一聲又一聲地喊著：“九九……九九……”
慕白放下笞杖，看著兩個女兒，此時他心里亦是五味雜陳，不是滋味。
適才那些笞杖打在女兒身上的每一下，就像是深深地打在他自己身上一樣。二十杖完畢后，他全身都已經(jīng)被汗水浸透，漆黑的長發(fā)黏在身上，仿佛被大雨沖刷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