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夏家的孩子找上門來時,外面正淅淅瀝瀝下著大雨。
沒法去院子里玩耍的言兒和酒兒,就待在屋里,和晴南坐在床上,圍著方桌開始抓沙包。
玩起這些市井上流行的玩意,晴南總是得心應(yīng)手。言兒和酒兒俱都是聰明的孩子,一教就會。時間一長,這倆孩子玩得比晴南還要好??粗畠簜円虻靡舛t的小臉蛋,和晴南因不服氣高高撅起的嘴,我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咚咚咚”。雨聲很大,間歇間,我隱約聽到似乎有人在敲門。
看著妻女玩得不亦樂乎的樣子,這接待客人的活自然便落在我身上。我放下手中的書卷,站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服。
酒兒忽然從床上跳下來,跑到房間角落,拿了一把油紙傘,雙手遞給我。她一雙溜圓的漆黑雙目看著我,眼里映著燭光,看著煞是耀眼。
“爹爹,外面雨大,拿著傘,不要淋壞身子了!”
我喜愛地?fù)崦苾旱念^。這孩子雖然年齡小,卻一直都很懂事,且心思比常人細(xì)膩很多。長大了,定然是個舉止得體的大家閨秀。
我撐著油紙傘出了門。雨還真是大,噼里啪啦打在傘上,幾乎隔絕了其余的所有聲音。我抬眼看著油紙傘面,這把傘還是兩個月前,言兒買給我的。我有些擔(dān)心這放肆的大雨把我女兒送我的傘弄壞。
我行至大門口,伸手勾著門環(huán)拉開了門。才剛將大門拉出一個可供一個孩子進(jìn)出的縫隙,門外忽然有一團(tuán)影子朝我沖了過來,險些便撞上我。她在我面前兩步遠(yuǎn)的位置停下,抬頭看向我,喉嚨發(fā)出一聲哭腔。
“慕伯伯!您就是慕伯伯吧?求求你……求求你救救阿雪好嗎?我求求你了!”
女孩已經(jīng)竭力壓著哭腔,可我還是感覺她是哭著求我的。我定睛看著她,她綁著個大麻花辮子,此時已經(jīng)被大雨淋濕,有些凌亂的幾縷發(fā)絲緊緊粘著她的小臉。
她懷里抱著一個小男孩,看上去比酒兒大個兩三歲。他緊閉著雙眼,蒼白的臉頰即便在這昏暗的雨天中看著,也格外刺眼。他全身毛發(fā)已被染成雪色,一股逼人的寒氣從他身體,穿過雨幕,鉆入我的毛孔,讓我感覺到一股明顯的寒意。
這男孩的情況讓我不由得擰緊了眉頭,我替他們擋著雨,手扶著那女孩的背,道:“先進(jìn)屋,把衣服換了!我即刻讓伯母給你們準(zhǔn)備一套干凈的衣服?!?p> 女孩子叫夏云織,十二歲,與言兒同齡;男孩是她弟弟,叫夏素雪,五歲,比酒兒大兩歲。
晴南給兩個孩子拿了一套言兒的衣服,和一套酒兒的衣服,分別給云織和素雪穿上。只是素雪因始終昏迷不醒,衣服是云織給他換上的??此o弟弟換衣服的動作之熟練,足見她是經(jīng)常照顧著自己的弟弟。
從云織給素雪換好衣服起,晴南就一直抱著他,試圖以內(nèi)力渡氣,給予他溫暖,卻絲毫無用,時間一長,她自己反倒是被凍得雙手麻木。她緊蹙著眉頭,不由得擔(dān)心素雪的狀況?!霸趺椿厥??這么小的孩子,從哪搞來的這么嚴(yán)重的寒氣?這可一定不是什么風(fēng)寒,是吧,白?”
一提起這,便捅破了云織內(nèi)心的痛處。眼淚不住地從她已經(jīng)哭到發(fā)腫的眼眶往外流,她抬起手,不管怎么使勁,也無法徹底止住眼淚。
她道:“我……我不知道,半個月前,阿雪生了一場病。我以為只是普通的破傷風(fēng),哪知道一到了晚上,阿雪突然說冷,我一去看,他眉毛和睫毛上,不知道怎么就結(jié)上了冰凌!我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只是很害怕。我讓阿雪一晚上都泡在熱水里都沒用。第二天……第二天……嗚嗚嗚……阿雪他就變成了這樣……嗚嗚嗚……”
她再也難以說出半個字,只不住地哭了起來。
晴南皺眉,抬頭問我:“白,你別一直不說話!你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嗎?”
即便我神通廣大,亦是不知素雪這孩子到底怎么染上如此濃郁的寒氣。我將素雪那孩子抱過來,為其把脈,探其體內(nèi)狀況。
情況比我想的還要糟糕百倍!非要形容他體內(nèi)狀況的話……這些寒氣猶如一根根針,正用其最尖銳的“針頭”停留在他的肝臟脾肺上,但第一時間并未刺進(jìn)去,而是一點(diǎn)點(diǎn)地、像是試探一般地深入。
短時間內(nèi),素雪不會感覺到痛楚,只會感覺愈加寒冷。但若任由這寒氣如此放肆不管,不出半月,素雪不僅會痛不欲生,這些寒氣還能將他的五臟和血液全部冰凍,奪走他的性命。
可是……云織這孩子拖了半個月才來找我求助……
我忍不住看向云織,問道:“如此寒氣,放任不管的話,素雪絕難活到現(xiàn)在。這半個月,你是否對素雪做過什么?”
云織吸了吸流出來的鼻涕,點(diǎn)頭道:“我……我就每天讓阿雪泡在熱水里,同時讓他烤火爐……總之,怎么讓他暖和,我就怎么做?!?p> 我微微抬眉,此時是仲夏,云織如此做,她自己定會燥熱難耐。我內(nèi)心深處不由得有些佩服這個小姑娘。“你不怕把自己熱壞了嗎?”
“只要能讓阿雪好起來,我什么都愿意做!區(qū)區(qū)熱……熱算什么?我不怕!”她說這些時,雙眼、臉頰、鼻尖都是紅的,但聲音卻是中氣十足,堅定如鐵。
她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深愛著弟弟。
我道:“既然你冒著大雨專程上門找我,我自然不會讓你空手而歸。方法自然是有,然而只可緩解素雪的痛處,讓他不至于立刻被這寒氣奪走性命,卻并不可根治——”
“我就知道慕伯伯一定有方法!求求你告訴我!”不等我話音落下,云織便撲了過來,抓著我的褲腳,雙膝幾乎是貼著地面劃過來的。她像抓著救命稻草一樣,死死抓著我的褲腳,苦苦哀求著,“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用我這條命去換阿雪的命,我都愿意!”
我不由得一笑,抬手輕撫云織有些凌亂的頭發(fā),道:“倒也無需那么夸張。我這有一種茶的種子,世間少有?!蔽乙贿呎f,一邊從楠木柜中,取出一袋種子,和一包茶葉,遞給云織。
云織有些茫然地伸手接過,把茶葉包暫時放在一邊,先扯開了裝種子的袋子,看著里面的茶葉種子發(fā)呆。
我指著那袋茶種和茶包,耐心地用云織這個年紀(jì)的孩子聽得懂的話,對其介紹:“此乃‘天葵玉心’的茶葉和茶種,是一種性熱的好茶,世間幾近絕跡,只我這有一些?!炜勺o(hù)住素雪心脈,使其不會輕易被寒氣侵襲;‘玉心’則會蘊(yùn)藏于素雪心臟深處……若用‘房子’形容心臟,這玉心就是心臟的‘支柱’。
這天葵玉心之飲法亦同一般的茶不同,你且記?。骸兴疁乜?,葵開現(xiàn)心;葵心入口,金茶潤葵;茶入肺腑,天葵升華。’此乃天葵玉心之飲法——具體的,我會寫一張紙條給你。這袋茶種,你拿去吧。
記住,天葵玉心一旦開始飲用,須得日日飲用,一日只可飲用一次,一次分三次泡,否則天葵玉心的功效于素雪而言,不過杯水車薪。”
云織有些受寵若驚,再看向那袋茶種和茶葉包時時,它們在她眼中漸漸變作一粒粒金珠和金磚,讓她小心翼翼,小心收束袋口,將二者俱藏在袖中?!罢娴摹克徒o我?你不會耍賴嗎?”
我不由得笑道:“這茶于我不過消遣解渴用,于素雪而言,可是他的救命之物??!無須客氣,拿去吧——
哦對了,務(wù)必尋一處常年溫暖、土質(zhì)松軟處,將其種下,每日辰時、未時、戌時初刻為其澆水,如此進(jìn)行二十日,便可長出‘天葵’。取其茶種,剪其天葵。若再要種,在原本種過的土地上再種即可?!?p> 云織大喜,她臉上不散的陰霾終一掃而空。她本就抱著我腿的雙臂收得更緊,喜不自禁:“謝謝慕伯伯!以后要云織給你當(dāng)牛做馬也在所不辭!”
“與其在這謝我,不如趁現(xiàn)在,先讓伯母幫素雪泡一杯天葵玉心如何?”我拍了拍她腦門頂,提醒她一句。
她連連點(diǎn)頭,立馬松了雙臂,跑去粘著晴南學(xué)那天葵玉心的泡法,很快便學(xué)會了。她將天葵玉心喂給素雪喝下,素雪周身的寒氣果然消散許多。
“對了,云織,我記得你在鉆研醫(yī)道。”看著云織那高興得快要跳起來的樣子,我忽然想起一事,又重新走到楠木柜前,翻出來一張藥方,遞給云織,“這是‘火玉丸’的藥方,可直接驅(qū)散素雪體內(nèi)的一部分寒氣——當(dāng)然,它亦無法治根,但可助天葵玉心更好地保護(hù)素雪。”
云織將藥方接過,在看藥方內(nèi)容前,她一張肉臉都皺在了一起,問我:“這么厲害的藥,材料肯定很難找吧?”
我笑道:“何不看了藥方內(nèi)容再問我?”
云織聞言才低頭看藥方,她原本緊皺的眉頭漸漸上彎,像兩彎弦月。
“?。烤土_勒草,黑種草,芭蕉子……就可以做出這個什么‘火玉丸’了嗎?”她大感驚奇,瞪大了雙眼抬頭看向我。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嗯,即便是初學(xué)醫(yī)術(shù)之人,亦能輕易煉制。我只能幫到你這么多,剩下的……還得你自己去找到方法?!?p> 云織收了藥方,朝我抱拳行禮,有模有樣的,像個行走江湖多年的老江湖,看得我忍不住一笑。
“沒關(guān)系,我一定會找到方法救阿雪的!慕伯伯,真的太感謝你了!云織此生沒齒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