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熱浪席卷。
官道上一個人影兒也見不著,程小乙早早收起飛劍,徒步進入高竹鎮(zhèn),在鎮(zhèn)口茶攤覓了個位置坐下歇腳。
“小二,上茶?!?p> 一盞茶奉上,程小乙拾著桌上的蒲扇扇著風,“小二,我跟你打聽個人?!?p> “客官想打聽誰?不是我吹,這十里八鄉(xiāng),就屬我消息最靈通,人送綽號包打聽!”小二搓了搓手,“只不過…”
程小乙將一錢碎銀放在桌上,“那悅來客棧的賬房先生劉童生,你都知道些什么?”
“嘿嘿,客官知道劉四能是童生,對他的家室應該也有些了解,這劉童生讀了小半輩子書,屢試不中,連個秀才都沒撈著,家里供他讀書窮得揭不開鍋,老娘死了也沒錢埋,只好到蘇家當了上門女婿,好在他頭腦還算靈光,很得蘇老爺賞識,就是有點……”
小二壓低聲音哂笑道:“有點懼內(nèi)~”
贅婿么,懂得都懂。
程小乙屈指將一錢碎銀彈到小二手中,道:
“這有什么好笑的,我看這劉賬房是有大智慧之人,你笑他在堂客面前抬不起頭,他笑你窮得叮當響活不滋潤。”
“客官,您說的可太對了,”小二喜滋滋收好碎銀,又酸溜溜說道:
“劉童生前些年送走了蘇老爺,在家中的話語權(quán)見長,他閨女還在襁褓中時就被碧華道??粗校哪昵皦蛄藲q數(shù),被送去了天虞山,那可是仙人門庭,劉童生趁機和縣里的大族陳家定了婚事,跟那位陳老爺以親家相稱,什么叫一飛沖天啊,這就叫一飛沖天?!?p> 倒是個很會投資的主兒,但他就不怕閨女爆種,一舉突破了元嬰,回來找陳家悔婚打他的臉么…
然后陳家的廢物小子再撕個婚約休個妻,齊活了,就等三年之后殺上天虞山…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程小乙繼續(xù)問:“他跟劉秀才的關(guān)系如何?”
“劉秀才?哪個劉秀才…哦,客官是說劉家溝那個被水鬼害死的劉秀才吧,”
小二思忖著說:“劉秀才總是看不起他這個童生,不過倆人畢竟是同窗,關(guān)系其實比表面上看起來好很多,劉秀才死的時候,他去痛哭了一場,嗓子都嚎破了,私房錢給他婆娘搜出來的時候,他都沒那么傷心?!?p> 程小乙挑眉道:“他的處境不是改善了不少么,還需要藏私房錢?”
小二擺了擺手,“害!別提了,那蘇家婆娘出了名的疑心病重,他就是老老實實擱柜臺站一天,他堂客都能覺得他在偷偷盤算哪天上青樓,這不,上個月他藏私房錢給逮著了,被他堂客抄笤帚追著打,一直打到鎮(zhèn)子外?!?p> 給客棧管了半輩子的賬,自個兒的錢卻不能自己管,也許這就是男人吧……
程小乙好笑的點了點頭,起身離開。
高竹鎮(zhèn)不算大,悅來客棧這種地標建筑更好找,程小乙沒急著進去,繞著圍墻來到了客棧后院外。
私房錢,已婚男士永遠的痛,如果不夠痛,就再加上交作業(yè)。
女人是何等的可怕,不光要掏空你的錢包,還要榨干你的身體——想必這位劉童生的腦海里,應該不止一次浮現(xiàn)過類似的念頭。
缺德佬決定投其所好,但他不打算自己破費,抽出一張五鬼搬財符,口中念叨著:
“死人搬財,活人消災,急招童工,五險一金,待遇從優(yōu),速來報道!”
巷子里的陰氣重了不少,幾只小鬼被符箓之力吸引,聚集在他身邊,這都是些尚未投胎的羸弱陰靈,談不上有道行修為,更遑論為禍作祟。
它們需要從五鬼搬財符中汲取功德,形象點說,就是給程小乙打工,攢夠一張到陰曹地府去的船票。
元嬰以下的修士,元神強度不夠,無法如臂指使的使喚小鬼,所以才有抽卡摸獎一說。
“院子里地下有沒有埋著錢?”程小乙指了指悅來客棧的后院。
小鬼的虛影點了點頭。
“搬出來,搞快點?!比钡吕姓f。
小鬼猶豫。
陰靈大都善良,對這種巧取他人錢財?shù)墓串?,多少有些抵觸。
“去不去?不去我就把你們物理超度掉?!比钡吕袗郝晲簹獾?,嘴臉仿佛壓榨童工的黑心資本家。
小鬼們害怕極了,一溜煙鉆進院墻。
一會兒不到,一只不起眼的密封酒壇出現(xiàn)在程小乙腳邊,他打開一瞧,里面全是十兩一錠的銀元,約摸著五六百兩。
程小乙照單全收,想著那劉童生如今也是要起飛的人,眼界高銀子給少了他不開口怎么辦,索性就全拿上。
一旁小鬼們卻不樂意了,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缺德佬的五鬼搬財符,居然是水貨,忙活一趟下來,根本沒有功德進賬。
正嘰嘰喳喳議論著,要到城隍廟去他告狀。
“幾位!幾位~”程小乙滿臉堆笑道:
“是這樣的,在下正在籌備一場超度法事,近日就辦,幾位若是不嫌棄,不如寬限幾天,到時在下認認真真給幾位辦一場超度法事~”
小鬼們有些意動,又開始討論。
超度對陰靈的好處是不言而喻的,打個比方,陰靈自己攢功德,相當于換一張到地府去的快船票,而有修士主持的超度法事,就相當于飛機票,根據(jù)法事的規(guī)格,從經(jīng)濟艙到頭等艙都有。
當然票都是單程的,那地兒許進不許出。
討論了半晌,小鬼們選出一位意見領袖,要和程小乙定下契約——都被這缺德佬坑過一次了,可不得長點記性。
程小乙也爽快地答應了下來,為了超度妖魔的功德,法事必須由祝啟顏主持,反正費勁兒的不是自己,等于白嫖。
來,都可以來!
打發(fā)走小鬼們,程小乙邁著六親不認的步子,進了悅來客棧的大堂,屏退迎上來的跑堂小二,徑直來到柜臺前。
聽說劉四能和劉鳳霖是同窗,程小乙下意識以為兩人年歲差不了太多,沒想到只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人。
劉童生立在柜臺后埋頭翻看賬本,鼻梁上架著副眼鏡,是程小乙一路過來遇見的唯一一個穿長衫的,大夏天的也不嫌悶熱。
程小乙胳膊架在柜臺上,手指輕輕叩了叩桌子。
“吃酒喝茶,自有小二招呼?!眲⑼鷽]抬頭。
“進貨過賬,還得掌柜把關(guān)?!背绦∫业?。
劉童生抬眼瞧了瞧來人,目光里透著股精明,“我只是個賬房,掌柜在后面,我?guī)湍憬兴鰜???p> “沒關(guān)系,我也不是來送貨的,”程小乙袖口滑出一錠白花花的銀子,身子半倚著柜臺擋住小二的視線,低聲道:
“聽說當初無常劍孫錦提議要將劉家溝的水鬼供奉起來,你點了頭,能說說為什么嗎?!?p> 劉童生看都沒看銀子,撥弄著算盤道:
“孫錦身為無常劍,更是圭華道校出來的修士,提議若所有人都否決,豈不是折他面子?我就意思了一下,我本人是不贊成這種做法的?!?p> “你會贊成的?!背绦∫倚淇诨鏊拿躲y錠,只有兩人能聽到的碰撞脆響,撩撥著心弦。
劉童生瞥一眼銀子便知那是十兩一錠的規(guī)格,不屑的眼神仿佛在說“就這?”
“我都說了,是為了照顧他的面子,我才點了頭,你若不信,大可以去問劉家溝的村長?!?p> “劉先生,聽說令嬡在碧華道校就學,前途無量,先生能教出這樣優(yōu)秀的女兒,著實令人佩服,”
程小乙摸出十枚銀錠輕輕排在柜臺上,唏噓道:
“只不過,在那種地方即便是日常吃穿用的開銷,也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字…風華正茂的少女,看著別人家的姑娘穿金戴銀、打扮得花枝招展去逛街,她按捺下渴望的心情,因為家里的條件不允許…多懂事兒的孩子,都是先生您打小就教育的好呀~”
“呵,跟我來這套是不是?”
劉童生將目光從銀子上移開,說道:“我閨女是什么樣的人,還輪不著你來置喙,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吧,不送?!?p> “馬上六一八了,給家人挑幾件飾品唄,禮物有價,心意無價,您說是不?”程小乙笑瞇瞇添加著銀兩。
一百五十兩往桌上一擱,已經(jīng)占了不小的地兒,再擺下去,恐怕要給小二看見,程小乙卻沒有收手的意思。
小二看見,就相當于劉四能老婆看見,以他老婆多疑的性格,到時候甭管劉四能收沒收這些錢,他老婆都會逼著他把銀子吐出來。
如果劉四能收了,那還好說;
如果他沒收…嘻嘻!
這一點,精明的賬房先生不可能意識不到,他趕忙拉住程小乙,額頭見汗道:“客官、這位客官!莫要再擺銀子了,有話好說、有話好好說嘛!”
程小乙不理他,像個人傻錢多的二愣子,慢條斯理的擺足二百五十兩,還是上下摞起來的,輕輕一碰就要倒。
“算我求您了,我告訴您還不行么?您別擺了,別擺了!”劉四能哭喪著臉,尋思著這小子別是自己婆娘專門找來遞刀的吧?
刀在手,小金庫就要放血;小金庫放血,他就要哭;人一哭,就要說心里話。
“說吧,你至少有三句話要對道爺我說?!背绦∫覐棾鲆粡堈涎鄯?,暫時將銀子小山隱蔽。
二百五十兩換我三句話,我太虧了……劉四能心里委屈,卻也不敢再惹這位道爺,生怕他再大方出手。
“這事說來話長,客官可曾聽說過,金針渡劫?”
針…水鬼扎人…程小乙不動聲色道:“碧華似乎有這么一門道術(shù)?!?p> “還有道術(shù)叫這個么…”劉四能嘀咕了一句,低聲道:
“客官,咱說的不是道術(shù),是做渡船生意的老船夫們掌握的一種求生手段,渡人過河的時候,衣服里別著一根針,中途如果發(fā)生意外,這針能保命?!?p> “哦?”程小乙心中已猜出大概,“不會是要用這針,去扎落水者的手吧?”
劉四能臉上一副“你這不是都知道嗎,還來霍霍我”的委屈表情,說道:
“正是如此,不識水性的人落水后,會出于本能拼命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東西,一旦被抓住手腳,任你水性再好,也要被拖下去葬身河底,這時候就要用那根針,朝他手上狠狠一扎,突如其來的刺痛,會讓人不由自主松手,你就可以脫身了?!?p> 程小乙擺弄著銀子小山,“這么說來,劉家溝那只水鬼生前,就是被這么扎了一下淹死的,船是怎么沉的?”
“您果然注意到了啊…”劉四能探頭探腦張望了一方,神情嚴肅道:
“船是給劉麻子他們故意弄沉的,當時渡口包括村長兒子劉根碩在內(nèi)的四個人,他們都是靠干這種勾當斂財?shù)?,劉家溝的其他人都知道,但都視而不見。?p> 程小乙冷笑一聲:“到了河中間,問你吃板刀面還是吃餛飩面?”
劉四能聽不懂黑話,解釋說:“劉麻子他們幾個是出了名的岸邊好說話,河中間漲價,桿一撂刀一掏,告訴人得加錢,加,無事發(fā)生,不加,掀船跳河,把人丟河里溺死,白水溪上翻掉的船,十條有八條跟他們脫不開干系;
他們造了太多孽,終于招致水鬼為禍,我想這就是惡有惡報,而且就算親親相隱,我們這些人也有包庇之罪,把那水鬼供奉起來,也算亡羊補牢彌補過錯了,所以就同意了孫錦的提議?!?p> 聞言,程小乙陷入思索。
水鬼同態(tài)復仇的源頭已經(jīng)水落石出,金針渡劫奪走了它的命,它就要用針來帶走那些直接、間接害死它的人的命;
而先前那股讓甲方爸爸松手的不可抗拒力量,應該就是水鬼強大怨念所催生而出的能力;
沒想到村長兒子也在其中,不過村長刻意隱瞞也就合理了,只是劉根碩被扎的部位為什么會是…他到底對水鬼做了什么?
再詢問劉四能,這位懼內(nèi)的童生老爺也直呼不知道,他很早以前就搬出了劉家溝,只有在宗族大會的時候才會回去看看——在他老婆允許的前提下。
程小乙收回架在柜臺上的胳膊,“成,這些銀子你收好,過幾日我打算在劉家溝舉辦一場超度法事,超度那水鬼,你的出場費,我就算在這堆銀子里了,記住,符不摘,旁人就看不見。”
“???我也得去?”劉童生收了錢卻高興不起來,頂著一張苦瓜臉,“這,不太好吧…”
“你的亡羊補牢呢?”
“…好吧,”賬房先生咬了咬牙:“我跟拙荊商量一下,到時候過去上柱香,了了這心結(jié)?!?p> “先生是明白人?!?p> 程小乙點點頭,闊步離開客棧。
還剩下三百多兩銀子,用來做什么好呢?勾欄聽曲兒?胡吃海喝?
不太行,沒有那種世俗的欲望。
而且人家供女兒去道校修煉也不容易…嗯,還是還給他夫人吧,做娘的總不會虧待自己的親生閨女,不像某些爹。
馬上就六一八了啊…回頭得跟張百年商量商量,也搞個韭菜節(jié)……
缺德佬御劍而去,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兩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