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兩名提刑劍在衙門里東拐西繞,程小乙來到一座軒敞的別院。
廂房的門敞開著,門口一名一襲青衣的修士招了招手,兩名提刑劍便丟下程小乙,退了下去。
“程修士,里面請?!鼻嘁滦奘空Z氣和睦,卻又有種說不出的疏離和漠然。
此人香火愿力受得頗多,多半是廖化吉提到過的另一位袁姓無常劍…程小乙看著他點了點頭,也不拘謹,邁著沉穩(wěn)的步子走進廂房之中。
這便是無常劍在衙門內的辦公室,沒什么人氣,陳設都有些發(fā)舊,一些犄角旮旯的地方,更是落了厚厚一層灰,人在里面說話動作都不敢太大,不然定要被嗆得咳嗽。
那趙領劍正負手而立,望著大堂前的一張被灰塵掩蓋的掛畫出神,聽見腳步在身后停下,他微微側頭:
“鄙人趙修平?!?p> “程小乙,”缺德佬不卑不亢的應了一聲,問道:“不知趙領劍找我來,所為何事?”
“廖化吉死了,”趙修平語氣平淡,仿佛在描述一件和自己完全不想干的事,“看你的反應,是已經知道了此事?”
“趙領劍說笑了,我怎么可能知道?!?p> “半個多時辰以前,有一道元神落進了縣衙。”
“咳咳咳…”程小乙跳過這個話題:“不知趙領劍替我作保是為何?”
“廖化吉死前是這么托付我的,”趙修平停頓了一下,鄭重說道:
“他還希望你能在劉家溝的渡口邊,替他和雷老漢辦一場超度法事。”
程小乙臉上的表情僵住,歪了歪頭,腦殼上彈出幾個問號。
這算什么?
公子獻頭?也不恰當啊……
程小乙沒有去考量此舉對廖化吉而言是否值得,仇恨這種東西因人而異,他可以覺得無足輕重,廖化吉就可以認為重如泰山。
他更在意的是廖化吉的用意。
或者說,將這個死無對證的遺愿交代給他的趙修平趙領劍的用意。
假設,只是假設,我借著超度大會的機會,把劉家溝水鬼的真實身份扒拉出來,再順藤摸瓜摸到陳家…
然后我要如何對付陳家呢?
陳家是長甌名副其實的土皇帝,在縣府內的名聲又素來極好,要扳倒這么一個龐然大物,只靠一只水鬼顯然是不夠的。
別人只需要出來謝個罪,表現出良好的認錯態(tài)度,相信慷他人之慨、替枉死于水鬼之手的冤魂原諒陳家的,應該不在少數。
程小乙連說辭都替他們想好了:
“陳老爺都磕頭謝罪了,你還想怎么樣嘛!”
“你們失去的不過是幾條無謂的生命,陳老爺失去的,可是大家族的體面??!”
“我們長甌失去的,更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鄉(xiāng)賢?。 ?p> 所以這一口絕不能只把陳家咬疼了,一旦張了嘴,就必然是至死方休。
那么問題來了,程小乙一個連弱龍都算不上的外來者,有必要和地頭蛇陳家拼個你死我活嗎?
想到這里,缺德佬豁然開朗,臉上的明晰變?yōu)檎痼@:
我,道德值為不存在的我,居然被人套路了?!
而且還是道德綁架!
程小乙心中一萬頭草泥馬奔騰而過,他深吸了一口氣:還行,只要我是心甘情愿的,就不能算綁架。
自欺欺人一番,他看向負手而立的無常劍:“在下和廖修士有幾分交情,廖修士遺愿如此,我自當為他超度?!?p> “程修士,此事不易,”
趙修平淡淡地說:“廖化吉的部分殘魂被水鬼攝走,欲超度他,必先超度水鬼?!?p> 一張嘴就知道,老陰嗶了,部分殘魂是哪些部分?還不是你張口就來…
程小乙不動聲色道:“不知趙領劍作何打算?”
“下屬遺愿,我自當竭盡所能實現?!?p> 趙修平的措辭可謂義不容辭,但過于平淡的語氣和腔調卻顯得極不走心,他轉過身,一雙香火愿力繚繞的眼睛沒用分量地盯著程小乙:“想來程修士也不會拒絕吧?!?p> 我巴不得趕緊撇清關系回去摸魚…程小乙拍胸脯保證道:“那是自然?!?p> “這是廖化吉的生辰八字,黃歷上本月都將不再有適合法會的日子,所以等不及頭七,超度大會就定在明日酉時,程修士還有什么需要的,請盡快準備?!?p> 將張紙條遞過去后,趙修平轉回身去,繼續(xù)望著掛畫怔怔出神,意思是送客。
不是,我還以為你要告訴我水鬼的來路,結果就這?
程小乙吃不準這無常劍領劍的打算,不由懷疑起他的真實動機,萬一他是陳家的走狗,想借著超度大會把我們一網打盡怎么辦?
這廂一頭霧水出了縣衙,正好瞧見打另一邊出來、同樣一頭霧水的祝啟顏,倆人差點沒撞著,處理了避無可避的狗屎,邊走邊聊。
“陳家的人果然在旁敲側擊,意圖讓我們收手!那陳府的管事說,如果我們不再摻合這事,陳家不僅可以立即幫你免除嫌疑,還能幫忙暗中活動一下關系,讓我留在瓊華。”
“他們還費心思調查了你的來路?嗯,畢竟是大家族,做事滴水不漏…”程小乙挑眉道:“你同意了?”
“你當我是你么,一點底線都沒有!”
祝啟顏白了他一眼,頗有些小驕傲地說道:“我按照你的交代,等他們把所有條件擺出來,以為勝券在握時,說了‘但是,我拒絕’!”
“哦豁?陳家的人是什么反應?”程小乙目光欣慰,饒有興致。
“那陳管事一張褶子臉氣得鐵青,‘呵呵呵’冷笑個不停,想是氣得話都不會說了,末了憋出來一句請我們自便,就把我送出來了?!?p> 祝啟顏眼中快意十足,大有不平道:
“還說什么請我喝茶,幾個人往那兒一坐凈顧著侃了,明明我都沒喝到兩口呢,不過那茶的味道也著實一般,和百年叔茗音小筑的茶飲差太遠了?!?p> 她緊攥的小拳頭仍沒松開,縣衙已經不在兩人的視野之內了。
估摸著是借著吐槽發(fā)泄心中的緊張吧…
“對了,你又是怎么出來的?陳家應該惱羞成怒了才對?!?p> 程小乙便將自己出師未捷身先死的脫身計劃的省略掉,只說自己是被趙修平作保提出來的。
自然也少不了說明廖化吉的死。
“廖修士居然……”
祝啟顏紅紅的眼眶有淚光打轉,咬了咬牙,終究沒哭出聲,有些哽咽道:“我們一定要替他報仇!”
不不不,你自己就行了,別帶個“們”……
程小乙隱隱間還是無法完全相信趙修平,和廖化吉相處的短短兩天,也沒從他那兒打聽到這位趙領劍的消息,而今廖化吉已死,部分殘魂還被水鬼攝走,死無對證,絕不能趙修平說什么,自己就信什——
等等,殘魂?!
廖化吉的生辰八字又不是什么緊要的東西,等明天超度法會時再交給我不也一樣?趙修平為什么今天就將八字交給我!
“你先回客棧,我去一趟劉家溝。”
“你可別再沖動做什么傻事!”祝啟顏拽住他的衣角,目光擔憂。
“相信我,我逃跑水平是一流的?!?p> 程小乙將有些不情愿的甲方爸爸安置到客棧,一個人御劍來到劉家溝。
天已經黑了,白水溪旁依舊有陣陣陰氣繚繞,斑斑點點的青光在黑夜中游蕩,盤旋環(huán)繞,時隱時現,不肯散去。
這里有一位金丹修士隕落。
趨光性引著程小乙來到渡口邊,取出牽絲筆沾了河水,連畫十四張符,補上廖化吉的生辰八字,左右各七張,將符夾于十指指縫,口中念念有詞:
“魂歸來兮!廖化吉!魂歸來兮!廖化吉!”
沒有反應。
河水奔涌,仿佛在嘲笑他的多此一舉:
無常劍領劍既已親自來過,哪兒還用得著你來招魂?
程小乙不信邪,他咬定那趙修平提前將廖化吉的生辰八字交給自己,是別有用意,當即靈力將符箓之力徹底激發(fā),一道法陣在他腳下隱隱成型。
“奶奶的,再不出來應聲,老子明天就在你超度大會上跳極樂凈土!廖化吉!你媽喊你回家恰飯!速速現身!”
嘭!
一個泛著青光的球從河底破水而出,程小乙嚇了一跳,后退半步差點踩空掉河里去。
不透明的光球懸浮在他身前,程小乙面露失望之色。
當中沒有靈魂回響,也沒有絲毫情緒波動,顯然,這不是一個魂球。
不過,這也應該是廖化吉的所有物。
而且很可能是趙修平故意留在河里的!
程小乙伸出手去,輕輕托住這枚被喚回的光球,光球接觸到他手掌的一瞬間,立即褪去光芒化為泡影。
一張布滿猙獰紋路和詭異符號的符篆,落在了他的手中,程小乙的呼吸為之一滯。
“這是…忘憂!”
委員會的符篆閣中藏有許多禁忌的符篆,它們大都具有可怕的能力,輕則能無聲無息奪走成百上千人的性命,重則能讓整個社會陷入禮崩樂壞的巨大混亂之中。
忘憂,便是其中的一種,收錄的禁忌等級為乙上,即:
只有六級及以上品級的符篆師,在獲得符篆師行會的行文批準后,可以查看;
該符篆禁止以任何形式在修煉界、俗世流通,非法持有者,將必須配合接受掃雪人的全面跟蹤調查,不少于五年。
之所以手段這么夸張,還是因為它的功用:
提取記憶!
被戴了綠帽子,被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折磨,遲遲無法開啟新的戀情,怎么辦?
不要緊,忘憂符可以幫你忘記一切!
曾經是個男人,現在變性當女人,想要和過去那個泥巴捏的自己說再您媽的見?
別擔心,忘憂符可以讓你做回真女人!
私藏有一段勾欄消費的歡樂時光,不知道怎么和損友分享?
沒關系,忘憂符幫你把獨樂樂變成眾樂樂!
殺了人畏罪潛逃,如今面臨調查,怕吃搜魂大法?
怕什么,忘憂符可以幫你掩蓋一切!
可想而知,這么一種功用花樣百出的符篆,會被禁止使用,也是很正常的了……
程小乙驚訝于廖化吉是從哪兒弄來這東西的。
他不敢回縣城的客棧,那里一定有提刑劍和陳家的眼線,但也不敢輕易將這張忘憂符中的記憶導入自己的腦海。
精神污染的風險,還是存在的。
沒奈何,程小乙只好來到了昨晚歇腳的破廟,借著破損的神龕和香爐,擺下一個定魂大陣,這才坐于陣中,開始對付那忘憂符……
…
…
是夜,玉虛山,瓊華道校,思過崖。
月色涼如水,葉影斑駁,白衣勝雪的李疏聞,于石壁之前長跪不起。
數日的休養(yǎng),雷劫大會時所受的傷已恢復了七七八八,但她心中的挫敗和愧疚,卻遲遲沒有消退。
蝕心雷劫,有四名師弟師妹,死在了蝕心雷劫之下。
“是我沒有保護好他們……”
李疏聞痛苦地睜著眼。
她不能閉眼,因為一閉上眼,腦海中就會浮現出那四名師弟師妹的音容相貌,還有那日在蝕心雷劫下,他們哭喊著向自己求救時的場景……
“疏聞?!鼻謇涞穆曇繇懫穑剖窃诙叄秩缭谛闹?。
“師尊?”
李疏聞起身向身后的人行禮:“師尊怎會來此?”
景素導師剛參加了系內的追悼會,此時一身素縞,面無表情,“你還要在這里自怨自艾多久?”
李疏聞低著頭默不作聲。
“蝕心雷劫的成因,校委已經成立專人小組調查,蝕心雷雖始自你的收尾雷,但此后并未停止,所以可以推測和你的干系不大?!?p> “可方師弟他們……”
“都說了與你無關,還需要為師重復第三遍?”
“謹記師尊教誨?!?p> 景素導師素白長袖輕輕掠過,將李疏聞虛扶起身。
“但那梁教諭也在調查小組中,此人性情惡劣,可謂千古小肚雞腸第一人,此番一定會百般刁難你,這幾日,你就出去避避風頭吧?!?p> 李疏聞作揖稱是,心思漸漸活絡起來,問道:
“師尊可是想讓弟子去尋祝師妹?聽說祝師妹找了個雷劫代練,想要自己沖擊雷劫,師尊果然還是放心不下她…”
“為師有這樣說嗎?祝啟顏已被我逐出師門,她變成怎樣,都和我無關?!?p> 景素導師丟下一句半冷不熱的話,拂袖而去。
李疏聞露出無奈的笑,輕聲招呼出先前遠遠躲開的沈黛纓。
“疏聞師姐,師尊和你說了些什么?可以離開這思過崖了嗎?”
黛纓小師妹看向她的目光中,充滿了崇拜和關切,還有一絲絲怎么藏也藏不住的羞怯……
李疏聞卻全當沒看見,自顧自道:“師尊吩咐我出一趟遠門,沈師妹,你留在門內好好照料師尊?!?p> 她御劍而去。
小師妹在原地,幽怨地望著她離去的背影,空氣中彌漫著柑橘酸澀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