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宅門前一地落葉,一看就知道長久沒人打掃。
階梯上斜躺著塊長形的匾額,江芹上前用腳尖給它翻了個面,砰地落地,正面赫然寫著四個大字——神龍別苑。
是了,就是這里。
光怪陸離的世界,有人做著吃龍魚飛升的美夢。
她稱得上是舍命陪君子,用命追靚仔了。
江芹順勢抬頭,兩盞長燈籠在風中瑟瑟發(fā)抖,底部黃色流蘇纏得亂糟糟。外頭的紅油紙千瘡百孔,蜂窩一般,內部竹架一目了然,猶如兩個披著破絮的可憐人。
階梯下的宋延,他審視著這座像是鄉(xiāng)村憑空出現(xiàn)的海市蜃樓般的大宅,一語不發(fā),臉色瞧著也不大好。
也難怪,他的臉色當然好看不起來,里頭可有一個大家伙,龍門村怪病因它而起。
像他這樣的妖魔克星,正道的光,一準兒察覺到這里有妖氣。
江芹在門前站了一會,涼颼颼的風好像無形的手,總是有意無意撩起她額后的碎發(fā),莫名激起雞皮疙瘩。
不愧是大妖物的老巢,自帶恐怖加成。
游動的云朵遮住太陽,光線忽然暗下來。
“宋延你快來!”江芹一步跨過匾額,來到朱紅色的大門前,眼疾手快地扣下幾張曬到發(fā)脆的黃紙符。轉身,展示給他看。
上頭殷紅朱砂繪著熟悉的符咒,這是原劇情中男主的看家本事,以一抵百的好技能,專門對付等級較高的水生系妖魔。
江芹又驚又喜。
難道,男主角來過嗎?
“沒想能在此處見到紫陽真人的玉虛凈土符……”他修長的手指在虛空招了招,黃紙隨即被一股氣流輕輕托起。
她看著那些符紙打了個轉,徑直飛入宋延掌心,下一刻,那雙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毫不猶豫攏緊,發(fā)出咯咔的響動。
再攤開,幾張黃紙符已經(jīng)粉身碎骨,一揚,兩人的瞳孔中頓時反射出無數(shù)黃色蝴蝶,借著微風,無知無覺地在空中翩翩飛舞。
悲壯又虛假的美。
曇花一現(xiàn)后,終將要墜落。
宋延凝望著紙屑,聲音很輕:“……只可惜是假的。”
話音未落,江芹腦袋轟地一下,出現(xiàn)一個陌生的男聲。
那聲音緩緩在念:“觀魚宜早,晨光熹微之時,鳥鳴陣陣之間,魚兒穿梭如皺水波?!?p> “或涼夜秉燭,攜魚至院前,明月在上,清華若銀。余與之共賞,相望盡言,恰如友人一二,夜話無絕。”
畫面中瘦白的臉僅僅出現(xiàn)一秒,馬上又被流動的幽暗吞噬。
只剩下一束光,吝嗇地照耀著那只粗糙干裂的手,像刻意展示給她看。
那人捏著筆,在紙上書寫的動作沒有停下,筆端游走在紙上的聲音越來越大,窸窸窣窣。
又是那股奇異的香味,從鼻尖吸入,順流而下侵進她胸膛里跳動的某處。
江芹心口猛地一痛。
仿佛受到重擊,她捂住胸口,一個踉蹌壓在門上,沉重的朱門隨之咿呀打開。
雷雨過后滿地潮濕,天井下烏泱泱的烏鴉毫不怕人,它們同時向外看,無數(shù)眼珠像是蜂窩煤上一個又一個黑漆漆的洞眼,尖嘴張張合合,發(fā)出呀——呀——嘶啞且粗劣的叫聲。
變成絮狀的灰塵垂掛在房檐下,四片雕花槅門七歪八倒。
一口黑沉沉的棺材在正屋內,上面的“福”字端端正正暴露在兩扇門交叉的空隙中。
江芹一下子汗毛倒豎。
她連忙后退兩步,冷不丁撞進宋延的胸膛。
短暫猶豫后,他仍是出手扶住她肩頭,眼看一滴豆大的汗珠順著她的鬢角向下,啪嗒打在他的手背上,當即綻開。
宋延望著緩緩下滑的一點濕潤,“妖物冷血無情,江姑娘切不可再次逞強。你若是害怕不必強忍,我可以即刻送你回觀。”
系統(tǒng)滴滴滴的警示響個沒完,江芹肩頭一低,旋即轉身,沖他擠出個十分勉強的笑容。
“誰說我怕啦?!彼嗳嘟┯驳淖旖?,故意往上提了一提,驚亂如小獸的眼睛可憐兮兮地看他,“宋道長看不出來嗎?我這是開心,高興著呢,捉妖的生活簡直太刺激啦,呵……呵……。”
“再說了,不是還有宋道長你。大不了,喊救命就是。有你在,我死不了的?!苯壑还芨尚Γ吨豢诎籽?。
卻不知道她的違心,早就一五一十,全寫在臉上。
宋延聞言,手指僵在半空。
半晌,長睫顫了顫,嘴角不自知地上揚,薄唇中溢出近乎微不可聞的一絲絲笑意。
他竟然笑了。
澄澈,清明。
像是林中的風,天上的月,不為誰所屬,溫柔且疏離。
印象里,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宋延笑,作為合格的好色之徒,宋延幾乎不偏不倚長在她審美上?;蛟S被他罕見的笑容感染,緊張感一時間消除了大半,緊繃的身體跟著放松下來。
宋延的眼神轉瞬凌厲,還沒等她弄清楚發(fā)生什么事,手腕被他一把扣住,用力一帶,兩人齊齊向階下閃避。
呼吸中彌漫著灼燒鼻腔的腥臭味。
比大型水產批發(fā)市場里的味道還夸張。
江芹眼看一道黏糊糊的青色不明物從正屋一路飛快延伸到過來,像是長長的觸手,向他們發(fā)起進攻。
光亮閃過,快要侵到她腳邊的怪東西突然停住,猛地向屋內縮回去,只余下被截斷的部分,痙攣似地在她腳邊扭成麻花。
看著都疼,嚇得她立即縮回腳。
“你的‘救命’喊遲了?!闭f罷,宋延腳尖輕點,持劍飛身躍入。
突然乒乓巨響,屋頂?shù)幕掖u下雨似地,成片成片滾落,乒鈴乓啷的破碎聲不絕于耳。緊接著面前大宅地震般晃動了一下。
只是一下,異動瞬間驟停,仿佛按下暫停。
空氣短暫凝固幾秒后,屋頂驟然破出一個巨大的缺口,瓦礫向四面飛濺,腐臭氣味猶如漲潮的海水拜來。
江芹捂住口鼻,定睛一看。
蒙蒙煙塵中,倏地竄出一個龐然大物搖擺著腦袋,長長黑須在空中招搖,沒牙的血口上,是兩顆距離分得很開的魚眼珠。
“嘶嘶嘶——”
渾身粘液發(fā)出晶瑩的光澤,塘鲺魚妖嘶鳴著抖開下層的胡須,黑亮的長須瞬間繃直了,像是拉滿弓的箭,左搖右擺,向宋延擊去。
原來恐懼也會麻木。
江芹穿來幾天見到的妖怪,隨便拎出一個都比伽椰子多出十個楚人美。
瓦礫卷在空中,狂風吹歪宅后的大樹。
她徹底出離了恐懼,抬手擦汗,伸直脖子靜觀看天上的戰(zhàn)局?;蛟S這就是神仙打架吧,眼珠轉到快冒煙,視線永遠遲了一秒,無法緊隨宋延化身的那道亮光。
“小生張濟元,祖祖輩輩以捕魚為業(yè),…………《陶朱公養(yǎng)魚方》?讀過讀過!”
“以陶盆養(yǎng)魚,盆壁接觸水源,能生出青苔,既可以用作魚兒餌料,又能抑生綠藻。此法,或可解錢員外之急?!?p> “千萬聽小生一言,珍貴魚品斷斷不能養(yǎng)在水色不清亮的池中,魚兒和人一樣,水源不潔,難免病痛?!?p> 瘦白的臉毫無預警地再次浮現(xiàn)在江芹面前。
這一次她終于看清了。
白面書生十七八歲,黑方巾,麻布衣,背上背著個書簍,裝放著半簍高的書。
你到底是誰?
打扮樸實的少年郎懷抱著厚厚一本邊角卷起的舊書,眼中充滿期待的神采,視線穿過她,看在某處虛空。
“小生張濟元,祖祖輩輩以捕魚為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