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許親沒有，說的是哪家小妖郎君呀？”
“素日以什么謀生活？一月能賺得多少妖石？”
“你爹娘兄長呢，沒有一道前來？看這孩子含胸縮肩的可憐小模樣是蚌精準(zhǔn)沒錯，日子過得苦了點，小模樣兒倒挺俊，配我?guī)r兒恰好?！?p> 滿桌綠油油的妖怪一陣大笑。
面前倏倏倏地閃來無數(shù)奇形怪狀的手，江芹垂眼，碗里蛇蟲鼠蟻做的菜堆得有一座小山高，左耳進(jìn)來一句“吃呀大口些”，右耳進(jìn)來一句“你太瘦，女妖豐腴才有福。”
瞬間，她有種過年了，三姑六婆都來了的錯覺。
兩側(cè)廊下也擺滿了矮案，酒食杯碟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客人觥籌交錯，酒杯輕碰，放眼看去，喜慶的紅燭光漫成一片汪洋。
碧裙白衫的侍女穿梭在紅光中，雙臂托滿剛出爐的菜品，臉上喜氣洋洋，左來右往地忙碌著上菜。
乍看之下，似乎只是凡塵俗世里極為尋常的嫁娶婚宴。
眾目睽睽，江芹挑了夾了一筷子，炙烤螞蟻算是滿桌上看起來比較不那么惡心的。卻含著不敢嚼，朝同桌左右強(qiáng)顏歡笑一番，眼神不時往花廳瞟去。
赤身裸體的少年四肢纏繞著嫩枝條，被五花大綁在吊在半空中，腦袋軟軟垂著，烏黑的長發(fā)披散在胸前，連快遮羞布也沒有。
這是什么癖好？
江芹簡直臥了個大槽。
側(cè)耳聽去，花廳內(nèi)似乎進(jìn)行到“有請新娘老父親發(fā)言”的環(huán)節(jié)，嗚嗚咽咽哭了一大片，又驟然人聲鼎沸。
廊下眾妖紛紛擠到前頭，爭相觀看。
江芹呸地吐了出來，敏捷地跳上欄桿，牢牢抱住朱漆大柱，身體傾斜到快要打橫。這才看清槐樹老妖大手一揚(yáng)，紅綢揭開的瞬間，晶瑩剔透的寶珠靈光迸發(fā)。
然而，握著寶珠卻是一雙死白的人手。
那人雙唇松弛，口中塞著一團(tuán)稀爛的黃泥，視線再往上挪幾寸，江芹登時瞳孔放大，倒吸一口寒氣，扎得肺部隱隱作痛。
——那人，沒有眼珠。
周圍沒有一點風(fēng)吹草動，眼睛看不穿妖術(shù)幻化出的高墻，不知里面的情況，言靈兀自心慌：“芹姐姐她能夠應(yīng)付得過來嗎？萬一符咒失效，那些妖怪認(rèn)出她不是同類……”
她頓住，仿佛預(yù)見到什么可怕的場面，不想繼續(xù)說下去。
抿著唇，片刻后，為求心安般問他：“芹姐姐他們會平安無恙的，對么？”
宋延眼眸中暗潮洶涌，清雋從容的臉色一沉，話近乎從齒隙中迸出：“適才贈予她的，不過尋常護(hù)身法咒，生人氣息無從掩飾，憑借符咒如何能辦到?！?p> 宛如遭受當(dāng)頭棒喝，言靈張口結(jié)舌。
“如你所見，只身潛進(jìn)眾妖叢中，尚且沒能被發(fā)覺……”宋延雙臂緊繃，眼角飄出一點寒星。
“靈兒，她是妖。”
仿佛被抽走靈魂，言靈直愣愣地傻在了當(dāng)下。
院中歡呼雀躍聲一浪疊一浪，好似陳年美酒開壇，美味珍饈出爐，各路妖怪爭先恐后對空氣招手，伸長脖頸猛力朝前嗅吸著。
富貴老爺打扮的老槐妖擦擦淚，舉起酒杯，高高揚(yáng)起聲調(diào)道：“今日蒙諸位賞臉光臨寒舍，感激不盡，這杯蜜酒，敬諸位?！?p> 主人家一杯飲下，妖魔鬼怪一疊聲叫好，紛紛舉杯同飲。
江芹怔怔地望著那具死氣沉沉的軀殼，槐妖興奮的話語好像是從那血肉模糊的兩個深洞中傳出來一般：“咱們閑話少敘，請各位來，除了吃酒敘舊以外，還有件天大的事邀諸君供作商議。喏，諸位瞧瞧這顆避水靈珠——”
“想從張公子手上取下此物，可是不易?！崩匣毖蚝笳惺郑犴g的枝條延伸過來，吊著的少年瞬間被送它身側(cè)，槐妖嘶嘶舔唇，虬髯下探出粗壯的樹枝，徐徐盤了三圈，纏繞住少年脖頸。
它悶悶笑了：“修煉之人元靈甘醇，這通身修為，還有這三魂精魄，百年難遇一個。在場若是有誰能想出取下靈珠的好辦法，槐某愿將家中最為寶貝的小女嫁予，并將這個小道士的元靈精魄作為妝奩陪嫁?！?p> 此言一出，眾妖嘩然。
甚至有不少妖怪身體力行，議論聲中挽起袖子躋身向前，轉(zhuǎn)眼飛身出來摔在墻上，濺成一灘可怖的綠水。
場面驟然降到冰點。
老槐妖哈哈一笑打破寂靜，將手幻化成尖錐，“這樣吧，不如槐某先將小道士的心剖出來，各位共飲心頭血，共啖心頭肉，壯壯士氣？”說罷，瞄準(zhǔn)了少年的心臟，眼看尖錐抵壓處的肌膚微微凹陷進(jìn)去，一點血色溢了出來。
“等一下——??！”
高亢的尖叫帶著沖天勢氣，老槐妖“哎喲”一聲，縮回手，不禁搓揉自己發(fā)疼的耳朵，眼睛往外瞄：“哪位在說話？”
眾妖怪默契地漸漸分開出一條小道，像是驟然斬斷的河流，指引著老槐妖。
“……你是？”
“槐老爺！你可不能尋死啊！”江芹從欄桿上猛地跳下來，抄起手刀兩三步跑到老槐妖跟前，說跪就跪，兩手死死錮住它的腿。
老槐妖：“…………”
眾妖看傻了眼。
這后生好大氣力，老槐妖掙扎幾下，竟然掙脫不開，不悅地使勁兒抬腳，正想罵人，卻被她搶先：“槐老爺，這人我認(rèn)識，他是宋延宋道長的師弟……”
江芹昂起梨花帶雨的臉，聲情并茂：“您如果取走他的心臟，宋延那個臭牛鼻子道士怕要殺我們個片甲不留！”她啜泣幾聲，“也許我們能有個全尸，槐老爺您……那可就不一定啦。”
用手抹了抹不存在眼淚，江芹偷眼觀察，妖怪們個個神色驚慌，交頭接耳，嘁嘁喳喳地低聲私語，似乎真的被她的話給唬住。
“小丫頭別被騙了。”
老槐妖神色復(fù)雜地看她一眼，忙向眾妖說道，“丹陽小子聲名在外，謊稱他大弟子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真宋延假宋延尚不得知，犯不著自亂了陣腳?！?p> 老槐妖使個眼神，登時上前兩個侍女，硬生拖走江芹。
她的屁股一路擦著地磚，摩到發(fā)疼，聽見老槐妖氣勢十足道：“宋延固然是個狠角色，雙拳難敵四手，避水靈珠也非浪得虛名。有此寶物加持，誰人膽敢來壞我好事，管叫他有來無回——！”
眾妖歡呼雀躍。
老槐妖表情凝滯，身體隨之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裂骨響聲，繃地一下，披著的人皮被撐破，像吹破的氣球霎時間四分五裂，薄皮的邊緣向內(nèi)一卷，落了滿地。
頭頂陰影籠罩，江芹默默地向上看，嚯，老妖怪現(xiàn)出了原身——一棵足足六人抱的大槐樹。
滿枝枯葉嘩啦啦地顫動，伴隨尖利的笑聲。
腦中閃過無數(shù)念想，目光錨定在某處，找準(zhǔn)時機(jī)，江芹掙開桎梏，一把撲了上去。反應(yīng)過來的槐妖登時伸出干枯而茂密的觸手，還是遲了一步。
在她雙手觸碰到避水珠的瞬間，無數(shù)觸手仿佛剎停半空中的箭，最近的離她后腦不過微末距離。
眼看老妖氣急，江芹整個人都被汗打濕，水力撈出來一般，毫不拖泥帶水地呵斥：“老妖怪，再不放人，砸了你的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