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仙俠

浮世仙人錄

第五章 春日宴

浮世仙人錄 顧蠡 4761 2021-04-15 20:00:00

  重昀仍被困在言語和思緒交織的世界。

  良久,一道翠鶯般的聲音闖入了重昀的世界:“身前可是重昀師兄?”那聲音綿細(xì)而溫婉,似有韻律藏在其中,寥寥數(shù)字,聽著便像一串悠揚(yáng)的樂曲。

  忽被驚醒,重昀恍惚了剎那方才徐徐轉(zhuǎn)身,卻見不遠(yuǎn)處有兩位姑娘停步。右邊那位著鵝黃衣裙的姑娘身形稍顯嬌小,額發(fā)才不過重昀胸口,眉眼間掩著幾分未退盡的稚氣,好似一枚半熟的杏實(shí)。以珠釵束發(fā),年紀(jì)應(yīng)當(dāng)不過十五,釵是好釵,銀光如流,只是那釵上的珠卻實(shí)非好珠,日光之下都顯得有些黯淡。至于左邊那位青衣女子,重昀識得,那是他的師妹,雨薇柔。

  換下深衣的雨薇柔著實(shí)驚艷了重昀。夫子常常教導(dǎo)他們,君子謀道不謀食,正衣冠而不染華彩,故而學(xué)宮內(nèi)的弟子們不食珍饈,不著華服,皆以素衣為常。雨薇柔今日一襲青云水袖長裙,裙擺繡了幾只蝴蝶,水袖處點(diǎn)綴著百日紅,衣裙在晴空下映天成碧,蝶舞花飛,迷亂人眼。玉笄束發(fā),淡妝相襯,未落金銀粉鈿之俗,自有其雅致。眉目清清,似秋水之凝。

  學(xué)宮內(nèi)女子不少,各有其美,而雨薇柔之美便美在那一雙藏在水袖中的素手。重昀至今猶記,當(dāng)日雨薇柔拜入夫子門下時,夫子便曾贊嘆,那是一雙天生能夠彈出仙樂的手,奈何他許久未見雨薇柔,已記不清那雙手是何模樣,但知那雙手確然奏出了許多空靈仙音。

  “許久不見,薇柔師妹?!敝仃赖男θ菘偸悄敲炊虝海痰娇床怀鏊^。

  雨薇柔心知,師兄向來便是這般性子,并不在意,仍盈盈笑道:“方才遠(yuǎn)遠(yuǎn)望見背影,薇柔便覺得有幾分眼熟,未曾想竟真的是重昀師兄!”

  重昀未言。

  在皇城中見到重昀,本是件令人驚喜之事,可轉(zhuǎn)念一想,雨薇柔便覺察到其中的異樣。重昀是最早拜入夫子門下的學(xué)生,秉性也與夫子最是相像,素來深居簡出,十?dāng)?shù)年來都未曾出過稷下,今日來永安怕是身負(fù)要事。

  “薇柔知曉師兄的性格,今次前來永安,想必是受了師父之命,只是不知師父所托何事,可否與薇柔言說一二,看看薇柔能否幫上什么忙?!蓖T之間理當(dāng)相互幫襯,何況往日在學(xué)宮時,每每有所困惑,也都是重昀從旁相助。再者言,夫子既將此事交托重昀,想來事關(guān)重大,身為學(xué)宮弟子,雨薇柔義不容辭。

  雨薇柔在重昀臉上看到了片刻的猶豫。

  已有決斷。重昀瞥了眼雨薇柔的侍女,而后道:“先去你的瀟湘館,到了那里我再與你細(xì)說?!?p>  魔界將要侵入人間,此事牽連甚廣,若是傳到平民百姓的耳中,恐引起騷亂,人間戰(zhàn)亂好不容易才平息,有了幾年安樂光景,如因此事再次引起人間動蕩,屬實(shí)罪過。重昀哪能不知輕重!

  “如此甚好,崔墨師兄如今正在我的瀟湘館中做客,我們?nèi)丝梢院煤镁劬??!背鰜黻J蕩后,雨薇柔便再未見過重昀,崔墨亦是,確實(shí)要把握好今日的機(jī)會好好聚聚。

  崔墨在學(xué)宮眾弟子中排行第六,是夫子坐下唯一不曾修煉的弟子。前往稷下拜師之時,崔墨已過而立之年,早便錯過了筑基修行的最佳時機(jī),再加上天資不佳,故而夫子并未將修行之法授于崔墨。既能拜入夫子門下,焉是庸碌之輩?雖無法踏入成仙之路,但崔墨卻有一項(xiàng)獨(dú)特的技藝,學(xué)宮內(nèi)無人能及,甚至冠絕天下。那亦是一雙巧手,一雙擺弄刀鋸的手,一雙可令木石化作珍奇的手。

  入學(xué)宮前,崔墨已是名滿蜀地的巧匠,傳聞,人皇李燁的玉璽和龍椅皆是出自崔墨之手,后經(jīng)滄瀾居士引薦,這才有幸拜夫子為師。知其與仙路無緣,夫子便傳了崔墨一部吐納之法,以修其體格,并贈予奇書《天工地斧》,長其技藝,崔墨亦不負(fù)夫子厚望,潛心鉆研,已是當(dāng)世之名匠。

  當(dāng)日崔墨下山遠(yuǎn)行,說是要去尋世上最好的材料,完成一件曠古爍今的作品,一別五載,也不知崔墨是否如愿以償。重昀十分好奇,那件曠古爍今的作品究竟是何模樣。

  去往瀟湘館的路上發(fā)生了個小插曲。

  瀟湘館外躺著個乞丐,不偏不倚正好躺在瀟湘館的門口,閉著眼,任由作嘔的酸臭味在風(fēng)中飄散,卻絲毫驚擾不了他的美夢?;蛟S唯有夢中能找到他的安樂。侍女小嬋請示雨薇柔,是否要將這乞丐驅(qū)趕開。只見雨薇柔稍作思量,溫婉笑道,世人皆有悲苦,唯夢中常有安樂,便隨他去吧,何必擾人好夢。

  邁入瀟湘館時,重昀不經(jīng)意間看見,那乞丐的眼睛竟是睜開的,昂首正望著瀟湘館的門匾,擰成一坨的胡須張張合合,像是說了些什么。重昀沒有聽見聲音,只是看著乞丐的眼睛,忽覺一絲悲涼。

  夢,越是安樂,越是悲苦。

  遲暮,安平王陳留楓送來請柬,邀請雨薇柔前往靖亭山莊參加平樂宴。說起這平樂宴,那便不得不提到一個人,樂圣李伯仁。李伯仁籍屬燕地,曾輾轉(zhuǎn)六國修習(xí)音律,于曲樂一道造詣極深,說書人言道,世上悲喜盡在伯仁曲中。李燁御駕九州,天下太平,百姓安樂富足,有感于此,李伯仁便設(shè)下平樂宴,邀天下樂師交流樂藝,共譜華章。七年前李伯仁失蹤,平樂宴卻未曾休止,設(shè)于歲歲仲春。

  雨薇柔修的便是音律,自不會放棄此等盛會,纖音仙子的美名也是昔日在平樂宴上博得的。只是未曾聽過李伯仁親手彈奏樂曲,雨薇柔常常為此遺憾。

  翌日,經(jīng)由雨薇柔牽線,重昀隨滄瀾居士入宮面圣。

  說來也怪,入宮前,滄瀾居士再三叮囑重昀,不必行跪拜之禮。重昀不明所以,便問。滄瀾居士只道,這世上除了夫子,無人能受得起他的禮拜。由是,重昀愈加困惑。面見李燁時,重昀只做揖禮,李燁也未怪罪,不知是眼前這位人皇胸懷寬廣,還是真應(yīng)了滄瀾居士的話,無人受得起重昀的拜謁。

  此行順?biāo)?,不?fù)夫子所托。

  七日后,平樂宴。

  靖亭山莊在永安城西郊,原是秦王避暑消遣之所,一統(tǒng)六國后,感念陳留楓相救之恩,便將此地賜予陳留楓以作宅邸。平日里,靖亭山莊可是個清凈地,除卻鼓樂,便是陳留楓與仙門名士論道之音,今日平樂宴,九州雅士共聚,可謂熱鬧非凡。

  是夜,燈如晝。

  風(fēng)緩,云清,月隱,星明。

  又一輛馬車停在山莊外。迎客的小廝見馬車上掛著“瀟湘館”的木牌,未見主人下車,便已高聲叫喊道:“瀟湘館,纖音仙子到——”小廝可以拉長了聲音,生怕有人聽不見似的。

  一時間,雅士云集。

  自平樂宴上一曲成名,雨薇柔便受到天下雅士追捧,每遇盛會,迫不得已要出些風(fēng)頭,起初也是令雨薇柔苦惱不已,如今**以為常了。馬夫放穩(wěn)步梯,簾布卷起,雨薇柔緩緩走下。

  重昀緊隨其后。平樂宴是風(fēng)雅之士的聚會,重昀無甚興趣,若非雨薇柔相勸,他本是不愿前來的,但若是換作二師兄景浩,怕是巴不得多多益善。

  見雨薇柔身后跟著男子,眾人心中頓生猜疑。

  陳留楓走在人前,向著雨薇柔微微作揖:“纖音仙子能駕臨靖亭山莊,可真是令本王蓬蓽生輝??!”

  雨薇柔還揖:“安平王過謙了。民女不過是市井樂師而已,能受安平王之邀參加平樂宴,與諸位同道交流樂藝,實(shí)乃薇柔之幸,還望各位不吝賜教?!?p>  “纖音仙子莫要妄自菲薄。天下誰不知,于曲藝一道,仙子已是登峰造極,想來樂圣年輕之時也不及仙子,今日若能得仙子指點(diǎn)一二,此行無憾?!蹦侨吮池?fù)一柄長劍,腰上系著長笛,衣袍上以金絲繡著句芒玄鳥,是歸元宗的弟子。

  經(jīng)此一言,吹捧聲四起,雨薇柔也只能回之一笑。

  須臾,聲歇,陳留楓這才注意到雨薇柔身后的重昀,問道:“仙子,不知這位是......”

  無怪雨薇柔。自下馬車,重昀便沉默著,方才又是一陣吹捧之聲,雨薇柔實(shí)在找不出機(jī)會,向眾人介紹重昀,如今陳留楓問起,倒緩了不少尷尬。

  “這位是我家?guī)熜?,重昀?!背酥?,雨薇柔著?shí)想不出其他。

  “不請自到,還望海涵。”

  二人對揖。

  “重昀兄這是說的哪里話,既是仙子同門,那便是我等貴客?!北娙司墼陂T外,屬實(shí)不怎地好看,陳留楓便道:“時候也差不多了,諸位不若隨我前往莊內(nèi),再有半柱香,便是開宴之時,屆時暢所欲言,無窮盡也?!?p>  “仙子,請入莊。”

  “王爺,您先請?!?p>  一眾風(fēng)流雅士隨二人走入靖亭山莊?;秀敝g,有張面孔在重昀眼前閃過,重昀似乎在哪里見過此人,卻想不起在何處見過。

  由于是不請自來,宴上未曾事先給重昀安排席位。陳留楓見此,本欲緊鄰雨薇柔為他加上一席,奈何重昀借口不通音律,一心只想坐在末席,看到重昀如此堅(jiān)持,雨薇柔和陳留楓也只好隨了他的意。重昀本就是不喜熱鬧之人,也唯有末席能令他自在些。

  酒過三巡,平樂宴迎來高潮。

  陳留楓起身,朗聲說道:“諸位,平樂宴乃是交流樂藝之地,今日本王便拋磚引玉,為大家彈奏一曲,若有不足之處,還望諸位指正。”說罷,已有小廝將琴放上了琴臺,陳留楓拜過眾人,旋即登臺。

  弦動,音起。

  重昀坐在末席,相比于琴音和宴席上那些赴宴的雅士,他更喜歡杯中盛滿星月的酒。音律乃是學(xué)宮六藝中的一項(xiàng),學(xué)宮弟子皆需修習(xí),重昀亦是,只是他的曲藝不佳,雖能將曲譜毫無差錯地彈奏出來,總是缺了些味道。夫子點(diǎn)評,琴有音而曲無情。

  初始的幾個調(diào)子響起,重昀便已聽出,陳留楓彈奏的乃是古曲《漁樵問答》,敘的是漁樵寄情山水逍遙怡然之情,陳留楓素以瀟灑風(fēng)流聞名,彈一曲《漁樵問答》正配得上他“安平王”之名。

  在場皆是名士,自聽得出曲中情懷灑脫,唯獨(dú)重昀只聽到了曲調(diào)。

  一曲奏罷。

  陳留楓起身,走下琴臺,對著眾人作揖:“獻(xiàn)丑了?!?p>  “安平王過謙了?!稘O樵問答》敘的便是山水怡情,王爺心性超脫,正合此曲意境,兩相輝映,令人神往。”話中不知幾分真言,幾分獻(xiàn)媚。

  座中又響起聲音:“樂圣曾言,詞曲抒情,而情以譜曲。王爺此曲發(fā)乎心性之情,聞聲恍若浮夢,如置身山水,賞秋月春風(fēng)。若是僅論此曲,天下怕是少有人能及王爺您?!?p>  ......

  無論錦言仙樂,重昀都覺如杯中酒般無味。

  “諸位過譽(yù)。本王練習(xí)此曲多日,亦不過爾爾,怎及諸位在曲藝上的造詣。本王身處高堂,終不便游山水、寄情絲,曲中所奏,皆為繁夢,曲中之情,也只描摹個三四分罷了?!卑财酵醯故菫槿酥t遜:“況且薇柔仙子在此,曲藝一道,何人敢稱其右,留楓仍是獻(xiàn)丑了?!?p>  眾人目光驟然匯聚到雨薇柔身上。

  “天下皆傳,仙子琴音猶如天籟,今日平樂宴盛會,為的便是交流樂藝,不知仙子可否彈奏一曲,我等也算不虛此行?!边@并非阮丘澤一人所求,而是在場眾人的心聲。

  又一人附和道:“是啊仙子,我等從五湖四海趕來參加這平樂宴,都希望能聽到仙子的琴音,萬望仙子莫要拒絕?!?p>  往年平樂宴也是這般,眾人相邀,雨薇柔不好拒絕,便演奏琴曲,最后出盡風(fēng)頭,再這般下去,平樂宴便要成她一人的平樂宴了。今日又是如此,但雨薇柔如何能拒絕他們的盛情呢?

  雨薇柔離座,面向眾人淺淺一笑:“既然大家盛情難卻,那薇柔便為大家彈奏一曲吧!”

  她徐徐登上琴臺。陳留楓見雨薇柔手間空無一物,本想讓小廝為她取一張古琴,怎料雨薇柔竟謝絕了。旋即,雨薇柔輕輕擺動水袖,一張古琴便躺在琴臺之上,臺下有些閱歷的修士當(dāng)即驚呼:“獨(dú)幽!那是神器獨(dú)幽!”

  陳留楓定睛望著那張琴:“傳說中出于祁山眠谷的神器獨(dú)幽琴,沒想到竟在仙子手中,也難怪,除了仙子這般在樂律上天資卓絕之人,恐怕無人能奏響這獨(dú)幽琴。”

  事實(shí)并非如此。昔年樂圣李伯仁也曾奏響?yīng)氂那?,但不知因何緣故,李伯仁最終放棄了獨(dú)幽琴,轉(zhuǎn)而選擇了一張極其普通的琴,也許樂藝到達(dá)他那種境界,用什么琴已是無所謂的,重要的彈琴的人。

  那雙手終于伸出衣袖。指如凝玉,纖細(xì)而盈潤,星月流華撒在雨薇柔指間,鑲滿每一寸肌膚。他們從未見過那么巧秀的一雙手,一雙哪怕只是輕輕觸摸,便能撥動心弦的手。

  撥弦,起調(diào),奏一曲《水云鄉(xiāng)》。

  臺下霎時安靜。

  泛音飄逸,如碧波蕩漾,琴臺漸漸被煙霧繚繞。雨薇柔坐于琴臺,煙霧縈繞,似仙云霞光,遠(yuǎn)遠(yuǎn)望著像是云上神女。弦音一轉(zhuǎn),曲調(diào)歡快,耳聞琴聲,眼前仿佛有一豆蔻少女,正與蝴蝶嬉鬧,醉倒花叢。幾折過后,已不聞歡愉之音,曲中愁思積蓄,悲從中來。歡顏轉(zhuǎn)瞬淚如雨。

  諸般幻象不過是樂曲撥動了他們心里的弦。

  重昀只覺得曲子好聽,卻聽不出曲中的悲喜,或許他天生便是個不知悲喜之人。

  末席之末,又是那張令重昀熟悉的面孔,望著琴臺上的雨薇柔,喃喃道:“你很像她,卻終究不是她?!?p>  此時,重昀終于記起這張臉是何人。

  幾年后,聽聞有人在楚水河畔見到樂圣李伯仁。他對著川流的楚水彈琴,琴音連綿兩岸千萬里,聞?wù)吆龆笙?,忽而大悲,終止于無言,無喜亦無悲。自此,李伯仁便瘋魔了。

  世上再無樂圣。

  半闕《瀟湘曲》,一段荒唐言,成了他留給這世間最后的禮贊與神秘。

  “仰高山之行,不可摘星辰。驅(qū)長河之涌,未嘗濟(jì)滄海。太陰亙古如初,帝俊周而復(fù)始。感造化之浩渺,哀吾生之須臾......”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jìn)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shè)置
設(shè)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