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峰竹林,易玄子林墨正與陸瑾年相坐飲茶。
竹木修長,連片成蔭。山風颯颯,于竹林中回蕩,消去初夏的暑氣,自翠竹中汲取涼意,拂得人甚是舒心。
一片竹葉落下,將要落于茶案之上,林墨伸出手指夾住,輕描淡寫地彈彈手指,竹葉便如飛矢射出,卻輕盈地落入一堆竹葉之中。
茶爐升騰著熱氣,凝散如團云。
二人暢談,聊起諸多往事,亦有修行觀悟之感,大多時候都是林墨在講,而陸瑾年手持一卷《書經(jīng)》,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
倏忽間聊起顧憶之,林墨戲謔道:“聽聞月前,你日日令顧憶之罰站,一站便是數(shù)個時辰,可是因那日玉虛殿之事,仍有些許惱怒,顧而將氣撒在他的身上?”
陸瑾年翻過一頁《書經(jīng)》,目不斜視,神色平常,極為簡短地說道:“知規(guī)而遲,是為失信,當罰?!?p> 那日玉虛殿,林墨將取名一事推給陸瑾年,確令其氣惱,然則僅是一時,不過半柱香便消了氣。同門師兄一場,怎會因此生了隔閡。
且儒門有教,育人者必束及己身,持德以為榜樣,守正而成典范,有教無類,忌苛責言辱,禁夾泄私怨,此之為師道也。
陸瑾年以儒生自居,此等大忌必不會犯。之所以罰顧憶之,確是因他遲到,只不過罰得重了些,實是陸瑾年嚴厲之風格,宗門上下皆知。
林墨有些心疼顧憶之,苦口婆心地勸道:“我知你嚴厲,可他們總歸是一幫孩子,適當懲戒一下便好,一罰便是幾個時辰,屬實是有些過了?!?p> 怎料陸瑾年駁道:“《告子下》有云,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修行本非坦途,若是這點苦都吃不下,日后也難有成就了?!?p> 儒生尤擅言辭之辯。林墨深知,這些大道理他必然是辯不過陸瑾年的,搖首無奈道:“你們?nèi)迳@張嘴當真是厲害得緊,我雖說不過你,但仍要給你個告誡,所謂物極必反,事事皆要有個分寸?!?p> 又翻過一頁,陸瑾年不知是否將林墨的話聽進去,只淡淡說道:“師兄多慮了。”
或許真的是林墨多慮了。
近幾代道德宗弟子,無不是入過學(xué)堂,受過陸瑾年教導(dǎo),雖有幾人半途而廢,但其余眾人,無論德行,還是毅力,皆是上乘。諸如蘇阮、秦觀、洛清嵐等人,品行修為俱佳,已是青年一輩中的翹首。這其中少不了陸瑾年的功勞。
案上的茶已涼,正是喝的時候,二人同時端起杯。
茶水沖刷著舌尖,極為苦澀,使得林墨微微皺起眉,而后入口回甘,眉間頓時舒展??嗯c甜一前一后,交織而行,苦盡方才甘來。
陸瑾年為何鐘情于普洱老茶,林墨忽而間悟了。
放下茶杯,林墨主動為二人添茶,倒是令陸瑾年生出片刻詫異。
只聽林墨一邊倒茶,一邊問道:“昨夜顧憶之可曾去你房中?”
“他來我房中作甚?”
陸瑾年的臉色終于生出極細微的變化,卻逃不過林墨的眼睛,林墨又道:“早課之時,你打了他三下板子,其實是在暗示,讓他三更時分去見你。不過看你的神情,他似乎并未讀懂你的暗示?!?p> 林墨將茶壺放在爐上,嘴角銜著淺淡的笑意。
三下板子,三更時分,這種暗示雖不明顯,然而腦袋稍微靈光些,都不難看出,偏偏顧憶之愚笨至此。
昨夜,陸瑾年直到四更都未合眼,卻遲遲不見顧憶之前來,心中怒氣暗生。于是今日早課,陸瑾年刻意刁難顧憶之,點他起來誦讀課文,并以不求上進為由,罰他抄寫《儀禮》,小示懲戒。
此事陸瑾年越想越覺得氣忿。
林墨見其眉間遮上陰翳,規(guī)勸道:“憶之這孩子雖然出身卑微,但心眼實誠,就是腦子愚笨了些。日后若是有事,你便與他明說,免得憶之受罪,也惹得你心中不悅?!?p> 當日將顧憶之收入宗門內(nèi),稷下學(xué)宮之秘是原由之一,然而林墨更看重的,卻是顧憶之良善的心性。
的確,顧憶之膽小、軟弱而又愚笨,市井中隨意找尋一個孩子,都比他有天分。不過林墨卻知,他為一份承諾不畏艱險,跋涉千里,身懷巨富,仍不忘糟糠之親,一片赤子之心,難能可貴。林墨對顧憶之的喜歡正是這個緣故。
再次翻過一頁《書經(jīng)》,陸瑾年似有幾分釋然:“沒有日后了,他的事我可不想再管?!?p> 聞言,林墨先是一怔,而后呵呵一笑。陸瑾年是他師弟,二人相處多年,林墨對其性格實在是再清楚不過。
他呀也就是嘴硬,其實心里軟的很,嘴上說著不管,其實比誰都上心吧!
靜靜等待茶涼,實在有些浪費時間,林墨便輕輕拂袖,施了個小術(shù)法,使得熱茶涼透,而后舉杯欲飲。
忽聞風聲,林墨放眼一望,蘇阮正御劍而來。
收起劍,蘇阮便匆匆走向林墨,簡單行禮,旋即焦急說道:“師父,出事了,惜音她......”
“惜音?惜音她怎么了?”一聽到女兒的名字,林墨臉色驟變,茶杯停在嘴邊。
蘇阮稍顯猶豫:“惜音擅自取走飛仙梭,并將樂無涯打至重傷?!?p> “啪——”茶杯猛然捏碎,茶水與碎屑飛濺。林墨的目光也頓時沉下去,鐵青的臉色壓抑著隨時可能爆發(fā)的怒火,沉默的嘴角抿住一絲自責與懊悔。
在蘇阮的印象中,自己這位師父為人十分和善,面容常帶笑顏,令人敬而不畏。然而眼前,卻陰沉如風雨將至的烏云,見不著一絲晴朗的陽光??催@樣子,師父是真的動了肝火。
沉默片刻。林墨壓著聲音問道:“樂無涯的傷勢如何?”
“經(jīng)易塵師叔救治,目前已無大礙,休息月余應(yīng)當便能痊愈。只是飛仙梭乃是神器,被其穿胸而過,傷口留下疤痕,怕是永遠無法消除?!碧K阮回稟道。
傷口疤痕乃至胎記,女子都極為在意。你想想,那閉月羞花的臉上,那潤如凝脂的身上,兀地多出一道疤痕,便好似純凈白紙上染了一滴臭墨,錦繡山河中生出一團瘴氣,一切美感頃刻間土崩瓦解,簡直是對神靈造物的褻瀆。
而男子,尤其是孔武健碩的男子,則恰恰相反,以傷疤為標榜功績的勛章。不過為女子所傷,實在算不得多么光彩之事。
樂無涯無礙,林墨才稍稍松了口氣:“男子總歸不同于女子,身上留個疤也無傷大雅。吩咐下去,不必吝惜藥草,務(wù)必助樂無涯早日康復(fù)?!?p> “弟子明白?!?p> 接著,林墨看向陸瑾年,卻被陸瑾年先開了口:“別看我,這是你的家事,與我無關(guān)。不過你這個女兒確實該好好管管了?!?p> 林墨自責。
此事也確是他的過錯。若非林墨對女兒太過縱容,林惜音斷不會如今日這般驕縱任性,因一時之氣便出手傷人。說到底,還是他林墨教女無方??!
正如陸瑾年所言,他這個女兒確實該好好管管了!
宗門內(nèi)發(fā)生如此大事,顧憶之怎會不知。他站在門口,放眼目光,好多人圍在院子里,有學(xué)堂一起上課的同輩,也有一些顧憶之不認識的師兄師姐。
對面的屋子不斷有人進進出出。聽七嘴八舌的聲音,屋子里面來了兩位長老,一位主戒律,一位正在為樂無涯療傷。其他人則懷著各樣的神色,或焦急,或平靜的等待。
很快,顧憶之見到兩張熟悉的面孔,林墨和蘇阮。
眾人見到林墨,頓時安靜,簇擁著他走進屋內(nèi),日暮時分才出來,其余人也相繼離去,唯有顧憶之依舊望著對面的屋子。
顧憶之敲門,開門的是方慎師兄,掌門留他在此照顧樂無涯。他道:“憶之師弟,你可有事?”
目光繞過方慎,爬向床頭,顧憶之道:“方慎師兄,我想看望他,可以嗎?”
方慎有些許遲疑,淺思后說道:“那你小聲一點,不要打擾他休息?!?p> “嗯?!鳖檻浿p輕點頭,而后走向床邊。
樂無涯仍在昏迷中,臉色蒼白,兩眉內(nèi)斂,受著疼痛地撕扯。他的衣裳被解開了,袒露著上身,胸口纏著一圈圈白布,左胸偏下的位置,鮮血將白布浸透,宛如一朵大紅花,美麗卻猙獰。
回想起這段日子,樂無涯雖不怎的搭理顧憶之,可顧憶之卻對他頗有好感,或許是因為那日他救過顧憶之吧!
“方慎師兄,他的傷怎么樣了?”顧憶之小聲問道。
目光移向樂無涯,方慎回道:“經(jīng)過易塵師叔救治,已無大礙,估摸著明日便能醒來。”
仙門之中果然藏著不少能人,如此重的傷,若是放在凡塵俗世,恐怕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具尸體。然而顧憶之也因此困頓,他不明白,為何這些仙人明明有能力救人,救世,卻偏偏要躲在深山老林之中,眾生在他們眼中便那般不值得嗎?
見顧憶之出神,方慎似乎想起某件事來,便對顧憶之說道:“憶之師弟,我要離開片刻,去廚房取煎好的湯藥,有勞憶之師弟在此照料一二。”說罷便推門而去。
戌時末,顧憶之因錯過晚飯,只能去廚房向陳師叔求一碗素面?;貋淼穆飞希既宦犚妿孜煌T在談?wù)摪兹绽锏氖虑?,其中提到林惜音,說她不僅挨了林墨的罵,還被罰跪在玉虛殿反省。
顧憶之也不知著了什么魔,鬼使神差般地走到玉虛殿。
林惜音跪在大殿內(nèi),空蕩蕩的玉虛殿中,唯有她一人,分外孤單。
聽到殿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林惜音回首,見來人是顧憶之,當即愕然,轉(zhuǎn)眼間便又恢復(fù)她“小魔女”的傲慢:“是你?你來這里干什么,看我的笑話嗎?”
鳳眼圓瞪,柳眉深蹙,粉嫩的俏臉抹著煞氣,如一只輸了架的母獅子,逮著人撒氣。
顧憶之走到林惜音身邊,略感疑惑:“這里又沒有其他人,你為什么不起來呢?”
在他的印象里,或者說在所有人的印象里,林惜音都不是安分守己之人,只在學(xué)堂的早課上安靜些,一旦出了學(xué)堂,任性胡鬧,戲弄他人,那可是林惜音樂此不疲的。現(xiàn)在林惜音跪在玉虛殿內(nèi),安穩(wěn)得像被捏住脖子的貓咪,令人驚異。
只聽林惜音沒好氣地說道:“你以為我不想啊,要不是我爹在這里下了禁制,我早就跑出去了,鬼還跪著呢!”
“哦!”
何為禁制?顧憶之不懂,也不打算向林惜音詢問,以林惜音的性子,十有八九也不會告訴他。坐在林惜音身前,顧憶之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安慰或是勸解,又或是閑談,顧憶之都找不到話題。
二人本就不熟,僅僅是見過面,知道彼此名字的陌生人。
“咕?!?p> 是肚子叫的聲音,顧憶之非常熟悉。他問林惜音:“你餓了么?”
“沒有。”林惜音回答得果決且堅硬,全然不愿讓顧憶之知曉她的窘境,奈何肚子不聽她的命令,又發(fā)出幾聲更為清晰的叫聲。
顧憶之指著林惜音的肚子,憨憨地說道:“可我明明聽見你的肚子在叫啊!”
林惜音又羞又怒,卻無力反駁,因為肚子的叫聲實在太大,所有的遮掩辯解在事實面前都蒼白無力。
顧憶之將手伸進上衣中,掏出一個油紙包,慢慢打開,里面竟是兩個包子。他將包子遞給林惜音,天真笑道:“給你!”
包子?林惜音心頭猛然一怔:他……
旋即又想起前些時日,她作弄顧憶之的情形,便覺顧憶之沒這般好心,指不定是借機報復(fù),胸中翻起的暖流頓時變得冰冷,懷疑之色填滿眼眸。
“想借機報復(fù)我,哼,我才沒那么蠢呢!”林惜音柳眉挑動,目光斜著看向他處。
林惜音以為,那兩個看似尋常的包子,實則被顧憶之動了手腳,一旦她吃下去,指不定受到何種戲弄。先前林惜音作弄過顧憶之,所以她并不相信,顧憶之會對她留有好意。
當然,即便林惜音明知道那就是普普通通的包子,她也不會接受顧憶之的施舍。自小萬受人寵愛,林惜音將驕傲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我沒有想要報復(fù)你的意思,”顧憶之也沒有那個能力,“我只是看你餓了,所以想給你兩個包子吃?!?p> “少在這里假惺惺的。”林惜音揮臂打向顧憶之拿包子的手。
猛然間的碰撞將包子打飛出去,縱然顧憶之反應(yīng)極快,飛身救下一個包子,另一個卻還是掉在地上,白撲撲的表皮上,密密麻麻的塵污煞是顯眼。
顧憶之坐在地上,看著身前的臟包子,沉默了。
林惜音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是深邃的眸子中透著沉沉的傷感。
幾個呼吸過后,顧憶之伸手拿起沾染灰塵的包子,毫不猶豫地往嘴里送,狠狠咬了一大口,湯汁和餡料都暴露出來,他咀嚼著,品味著,吃得有滋有味,勝過無數(shù)珍饈。
“你......”林惜音傻眼。
她不能理解,為何已經(jīng)臟掉的包子,顧憶之還能吃得那般美味。林惜音是道德宗的“小公主”,自小就備受寵愛,凡是她喜歡的,都能輕易得到,不必爭,不必搶。而一旦臟了、舊了,或是她厭了,林惜音就會扔掉。然而林惜音并不知道,她隨手扔掉的,是有些人爭破頭都搶不到的。就像那個臟包子。
我們總是預(yù)設(shè)立場,審視他人,卻從來不知道他們?yōu)榱嘶钪卸嗯?、多卑微?p> 林惜音滿眼都是震驚,全然說不出話來,卻聽顧憶之咽下最后一口包子說道:“以前我和哥哥們在路邊要飯,對面是一個賣包子的,那時候我就在想,肉包子是什么味道。終于有一天,一個富人把咬了一口的肉包子扔到乞丐窩里,我們都餓壞了,擠破頭去搶那個包子,最后大哥滿頭是血,把肉包子拿給我們。五個人分一個包子,雖然連肚子都填不飽,可是那個味道我卻一直記得。”
顧憶之哽咽著,淌著淚的笑,那么辛酸。
燭火葳蕤,晚風無聲。
淚滴在林惜音的眼中,濺起層層漣漪。那些無端的惡意揣測,那些固執(zhí)的傲慢無禮,頃刻間被擊得粉碎,剩下被觸動的神經(jīng)。
“包子給我,我餓了?!?p> 轉(zhuǎn)變來得那么突然,顧憶之完全沒有料到,就這般愣在原地。
林惜音伸手:“愣著干嘛,還不快把包子給我,本姑娘都快餓死了?!?p> 看上去還是如之前那般傲嬌,可是顧憶之的眼中,林惜音卻已然變得不同。他們開始走進彼此的世界,并且越走越遠。
這晚顧憶之并未回無相峰,而是待在玉虛殿內(nèi),與林惜音談笑玩鬧,直到困意繾綣,二人背靠背睡去。
夜里的風有些許涼意。
陸瑾年路過玉虛殿,駐足于殿門口,見殿中背靠而睡得二人,神色如常。須臾,他解下外袍,給二人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