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內(nèi)歌舞升平,宴飲歡樂。
過慣了日日清粥小菜的簡樸生活,面前突然擺滿大魚大肉,且每一道都香味誘人,顧憶之一時竟不知如何動筷。
不同于顧憶之的拘謹(jǐn),無論什么場合,林惜音都頗為放得開。顧憶之還在猶豫先吃哪一道菜,林惜音已每道菜都嘗了一筷子。
顧憶之又看向右側(cè)的樂無涯,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動筷,甚至直接無視了桌上的美味佳肴,銳利的眼眸一直盯著東方羽,是仍放不下剛才的比試嗎?想想也是啊,以前無涯都沒怎么輸過,這一次輸給東方羽,想必對他打擊很大吧!
見二人看著自己,東方羽也不反感,眼中笑意親切,舉杯敬向二人。
顧憶之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只好尷尬地笑了笑。隨后他看見樂無涯板著一張臉,端起酒杯,自顧自地喝著悶酒。顧憶之很是吃驚:“無涯,你......你會喝酒!”
“喝酒有什么的,我也會呀!”林惜音端起酒杯,一口飲盡,反問顧憶之:“憶之,難道......你從來都沒有喝過酒?”
顧憶之搖搖頭,誠懇地說出來他不會喝酒的事實:“沒有。師父說,酒會擾亂人的神志,使人做出后悔之舉,所以一直不許我飲酒?!?p> 陸瑾年的那些教誨,每一句顧憶之都記在腦子里,而且記得十分深刻。這世間已經(jīng)很少有如此乖巧聽話的徒弟了!
宮女又將酒斟滿,林惜音不以為然地說道:“哪有陸師叔說得那么可怕!我告訴你啊,酒可是個好東西,喝完以后就什么煩惱都沒有了。你也來一杯吧!”
“真的?”顧憶之半信半疑地端起酒杯。
杯中酒映出顧憶之的臉龐。一邊是恩師的教誨,一邊是好友的建議,每一個顧憶之都不懷疑,所以到底該如何抉擇呢?
常聽人說一醉解千愁,有不少文人雅士都是在醉酒之后才寫出千古名篇,所以酒......應(yīng)該是個好東西吧?可是書中也有不少因酒誤事的先例。這酒到底該不該喝呢?
再三猶豫后,顧憶之還是遵從了師父的教誨,將酒杯放下:“還是算了吧,要是讓師父知道我背著他偷偷喝酒,他會不高興的。”
“隨你吧!”林惜音有些無奈。顧憶之哪里都好,唯獨有一點,總是把他師父的話記得特別深,所以顯得有些呆板,少了很多樂趣。
才動起筷子,梁帝便舉杯邀眾人同飲。顧憶之裝模作樣地端起酒杯,嘴唇都沒有濕,便又將酒杯放下,幸虧坐在邊緣才無人注意到。
宴會太過熱鬧,而顧憶之偏偏不喜歡這種令人窒息的熱鬧。也許是在山上過久了,顧憶之偏愛清凈,倒不是那種人跡罕至的清靜,足以沉心靜氣的清靜?,F(xiàn)下的這場宴會讓顧憶之覺得很不自在。他們聊得興起,卻是顧憶之極為陌生的內(nèi)容,完全插不上嘴。一場口舌歡宴,唯有顧憶之像一個局外人。
沒有人在意顧憶之的感受,甚至沒有人注意到他的悄然離席,畢竟顧憶之是那么的平凡,迷失在人海中都尋不到他的身影。
本想出來透口氣,怎料皇宮實在太大,顧憶之迷路了。
一盞茶的功夫,顧憶之已穿過十幾道宮門,離麟德殿越來越遠(yuǎn),走得有些累了,宮院里正好有石桌椅,便坐下歇息。冬日干冷,顧憶之真希望桌上放著一盞熱茶。
方才又飄了大半個時辰的雪,原已清掃干凈的宮院此刻再度鋪上一層薄薄的積雪,好似一張不染墨色的白宣紙。
無事可做,顧憶之待著生悶,見雪地白凈如紙,驀然生出一個念頭。墻角正好有枯枝,顧憶之拾起一根,以之為筆,將雪地當(dāng)作白宣,寫寫畫畫練起字來。
雪地與紙張終有差別,初始幾個字寫得歪歪扭扭,難看極了,適應(yīng)之后卻也寫得像模像樣。
顧憶之做事總是太過投入,背后有人靠近居然都不曾察覺:“字跡倒是很工整,就是有些放不開,筆畫間少了些許神韻?!?p> 突如其來的話語聲著實將顧憶之嚇了一跳,最后一筆直接來不及收住,生生毀掉了兩個好字。
轉(zhuǎn)身的剎那,顧憶之本能地退后半步。在他眼前的是一位耄耋老者,身形佝僂,白發(fā)白須,連眉毛都是花白的,自兩鬢垂下,將那幾乎瞇成一條縫的渾濁雙眼遮住小半。老者衣著樸素,就是普通的深灰色麻衣長袍,大街上隨處可見,偏偏不該出現(xiàn)在皇宮之中。
老者拄著拐杖,目光從雪中的字緩緩移向顧憶之。打量片刻,老人道:“你是道德宗的弟子。”
這身道袍太過明顯了,就像黑夜里的螢火蟲,走到哪里都會被認(rèn)出來。顧憶之也打量著老人,毫無頭緒地問道:“老先生,您是......”
猶豫片刻,老者笑呵呵的回道:“我呀,我就是皇宮里一個教書的先生。方才我路過此處,見你在雪地上寫寫畫畫,一時好奇就過來看了看?!?p> 別看老者年事已高,精氣神仍是極好的,說氣話來鏗鏘有力。
見老者又看向自己留在雪地上的字跡,顧憶之羞愧地?fù)蠐项^,說道:“晚輩字寫得丑,讓老先生見笑了。”
“在雪地上寫字,能寫成這般已是很不錯的了?!崩险哂侄ňψ屑?xì)看了看顧憶之的字,頗有見地地說道:“只是你的字模仿的痕跡太重,全然失去了自己的風(fēng)格,若是能將一切放開,字里行間自然就有了神韻。”
顧憶之聽懂了,卻不明白,但仍向老者作揖行禮:“多謝老先生指點。”
老者住著拐杖走向石桌椅,顧憶之見其行動不便,立馬上前攙扶。老者坐下后,向顧憶之搖了搖手:“你也坐吧!這里沒有別人,你不必那般拘謹(jǐn)。”
桌上的提盒想必是老者帶來的。老者從盒子里提出一壺?zé)岵瑁致朴颇贸鰞芍徊璞?,剛想倒茶,卻見顧憶之伸出手:“老先生,還是我來吧!”
顧憶之熟讀儒家經(jīng)典,深知禮法長幼之序,怎能讓老人家為自己倒茶呢?
然而老者卻推開顧憶之的手,說道:“我雖然年事已高,卻還沒有老到連茶壺都拎不動的地步?!?p> 那雙手皺巴巴的,明明看上起已經(jīng)如此蒼老,可當(dāng)他推開顧憶之的時候,卻似乎有著無窮無盡的力量,讓顧憶之完全無法抗拒。恍惚之間,顧憶之還以為是錯覺。
茶水熱氣騰騰,老者已經(jīng)端起了杯,和藹地笑著:“嘗嘗吧,雖然有些苦,至少能暖暖身子?!?p> 顧憶之抿了一口,久違的苦澀感,也是普洱老茶,年份應(yīng)該比陸瑾年的久些,更加苦澀,聞起來卻也更香。喝下一大口,身子當(dāng)即暖和不少。
見顧憶之甘之如飴,老者雖有些許驚訝,仍不動聲色地說道:“我的那些學(xué)生在入門之時,我都會請他們喝一盞這普洱老茶,而他們無一例外是皺著眉頭喝下去的。你難道不覺得這茶苦嗎?”
看著漸涼的茶水,顧憶之一五一十地答道:“不瞞老先生,家?guī)煂@陳年的普洱也是情有獨鐘,我追隨師父修行,早便習(xí)以為常?!?p> “原來如此,”老者又拎起茶壺為顧憶之續(xù)上,“看來你師父也是個愁苦之人?。 ?p> 愁苦?
顧憶之有些疑惑。與陸瑾年相處四年,顧憶之自認(rèn)對師父也算有些了解,雖為人嚴(yán)肅,不善言笑,卻也看不出有何憂愁,只是四年如一日般坐在竹林中看書、喝茶。
既然想不明白,顧憶之便直接了當(dāng)?shù)貑柪险撸骸袄舷壬?,您此言何意??p> 老者眉眼間流露出一絲詫異,放下茶壺呵呵一笑,說道:“看來你對你的師父所知尚淺,那好,我便與你說道說道。普洱因其味道苦澀,好似如鯁在喉的憂愁,故又名愁茶。喜愛此茶之人,表面上云淡風(fēng)輕,實則心中暗藏憂愁,一如沖泡出來的茶水,聞著香醇,喝著苦澀。”
那師父的憂愁會是什么呢?
顧憶之想不出,也不懂。也許終有一天顧憶之會懂,但到了那一天,他一定會比這杯茶更苦澀。
老者看著顧憶之深思的模樣,笑而不語。曾幾何時,他也和此時的顧憶之一樣,正是意氣風(fēng)發(fā)時,少年不知愁滋味。而如今他只剩下滿頭華發(fā)。
又一人走進宮院,直直向著顧憶之走去了:“憶之,原來你在這里,可讓我一通好找?!?p> 只聽聲音,顧憶之已知來人是誰,正是他昨日剛剛結(jié)交的好友,霍斐淵。見他前來,顧憶之既歡喜又驚訝:“斐淵,你怎么來了?”
“方才宴上我見你悶悶不樂,又獨自一人悄然離席,想必對這場宴會并不怎么喜歡。正好,我也不喜歡太過熱鬧,所以便出來,想找你說說話?!被綮硿Y和顧憶之倒還真是志同道合。
顧憶之也很想找人說說話的,而霍斐淵無疑是最好的人選,他們在一起總是能聊得很開心。
少時,霍斐淵注意到顧憶之身旁的老者,凝眸仔細(xì)打量一番,隨后在顧憶之的驚訝中面向老者彎腰作揖:“晚輩迦葉寺俗家弟子霍斐淵,見過戴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