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麟德殿盛宴已然過去兩日,顧憶之等人謝絕了梁帝為其安排的府院,仍借住在蘇府,想必還要打擾一段時間。而蘇氏夫婦也頗為熱情,昨日便采買了一些新棉衣,差人送去各自房中。
殘陽薄暮,晚來昏沉。顧憶之在房中看書,忽而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抬眸便見林惜音急匆匆地邁過門檻,叫上顧憶之去了蘇阮房中議事。
原來是宮里傳來了消息,永安城外的一座小村莊遭遇妖物襲擊,不少人命喪妖怪口中,梁帝希望顧憶之等人能去處理此事,當然也知會了歸元宗的人。至于縹緲仙山,他們素來神秘,連梁帝也查不到他們的居所。
除魔衛(wèi)道本就是他們修行之人的本分,何況鏟除禍亂永安的妖物也是他們此行的任務。蘇阮決定明日一早便去村莊查探,林惜音和樂無涯自然與之同往,顧憶之卻是被留在蘇府。
原因雖然沒有明說,但顧憶之心里卻十分清楚。四人中顧憶之的實力最差,幾乎與常人無異,若是一同去了,非但幫不上什么忙,恐怕還要添些亂子。萬般無奈下,顧憶之只要繼續(xù)他日日喝茶看書的愜意生活。
余夜朦朧,顧憶之將蘇阮等人送出城,直至身形模糊才折返回蘇府。行至半途,天色漸亮,街邊的鋪子陸續(xù)開張,顧憶之隨便尋了個路邊攤,要了一碗湯餅,之后便在永安城中閑逛。說起來,入城幾日,顧憶之還未好好看看這座繁華的永安城。
冬日的長街依舊熱鬧非凡,往來行人川流不絕。
行至一條小巷,寒冷的北風穿巷而過,耳畔傳來窸窣的響聲。顧憶之循聲走去,見巷子的角落靠著一簾草席,聲音便是來自草席之后,莫非是一些流浪的貓狗?
又一聲響動,顧憶之掀開了草席。只見后面的茅草堆中蜷縮著一對母女,兩人穿著破破爛爛的不合身的棉衣,臉龐被冷風吹得發(fā)紫,手腳也布滿了潰爛的凍瘡。母親將女兒抱得很緊,幾乎要融入自己的身體,似乎這樣能夠將僅剩的溫熱傳遞給女兒。
顧憶之回憶起很多年前,自己仍是乞丐的時候,兄弟也是這樣在草堆里報團取暖,度過每一個難熬的寒冬。
母親被驚醒了,看到顧憶之當即便跪下乞求:“大爺,求求你行行好,給口吃的吧,我和我女兒已經(jīng)幾天沒吃過東西了?!?p> 很熟悉的話,顧憶之已經(jīng)四年沒有聽到過了,他甚至已經(jīng)快要忘了,自己曾經(jīng)說著同樣的話,同樣卑微地跪在人前,討一口吃食。
帝王城下,竟也有食不果腹的乞丐,若非親眼所見,顧憶之也不敢相信。這座永安城并不似看上去的那般鮮亮繁華,只是所有哀嚎都隱藏在無人問津的角落。
看著跪在腳下苦苦哀求的母親,顧憶之眼神低垂,轉身走出小巷。而母親依舊對著冷漠的背影苦苦哀求,當那背影消失在轉角,唯一的希冀也潰散了,眼睛只有絕望和空洞。
片刻后,顧憶之去而復返,將懷里的棉被棉衣全都給了那位母親:“這里面還有些銀子,省著點花足夠度過這個冬天?!?p> 那位母親很是感激,連忙磕頭拜謝。
顧憶之笑了笑,便轉身走出小巷?!侗M心章句上》有云,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顧憶之現(xiàn)下能為她們做的也只有這些了,卻不知這城中還有多少人和她們一樣艱難度日。
一聲長嘆道不盡天下悲苦。
剛走沒兩步,迎面急匆匆走來一人,顧憶之一時沒留意撞到了那人,連忙向他道歉。那人罵罵咧咧了兩句,隨后便消失在人海中。此時顧憶之還未察覺自己身上丟失了什么。
日中,顧憶之在一家酒館要了兩個小菜,正欲掏錢結賬,猛然間發(fā)現(xiàn)腰間的錢袋竟不見了蹤影。
店小二見顧憶之遲遲掏不出錢來,一改之前和善的臉色,質問道:“客官,您不會是想吃霸王餐吧?”
顧憶之面露難色,回道:“實在抱歉,我的錢袋不知丟在了何處。店家可否稍等片刻,待我回去取些銀子過來?!?p> 雖然言辭誠懇,但店小二偏偏不相信顧憶之,漸漸露出兇色:“你若是去而不返,我可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尋你。所以你少給我來這一套,要么把飯錢結了,要么我送你去見官爺?!?p> 因為一頓飯鬧到衙門里,這事若是傳出去,道德宗的面子怕是丟盡了。但那店小二又不放顧憶之回去取錢,這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顧憶之陷入兩難。
正當顧憶之為難之際,酒館里突然有人開口:“他的帳,我替他付了。”
只見一青衣男人向顧憶之走來,步履隨風,風中飄散著濃烈而苦澀的藥草味。男人給了店小二一錠銀子:“剩下的是我那一桌?!?p> 一見銀子,店小二眼中立馬有了光亮。
顧憶之看了眼男人的那桌,桌子上的菜幾乎未曾動過,而且這錠銀子即便付兩個人的飯錢還能剩下不少。顧憶之對著男人抱拳:“多謝前輩慷慨解囊,只是您這給的未免太多了些!”
青衣男人看顧憶之的眼神有些奇怪,總是含著難以言表的笑意。他慢慢向顧憶之走近,俯首貼在顧憶之耳畔,輕輕說道:“你值這個價錢。”
什么叫值這個價錢?顧憶之不太懂,剛想追問,那青衣男人已經(jīng)走出了酒館,顧憶之趕忙追了上去。
“前輩,前輩?!?p> 聽到顧憶之在身后追趕他,青衣男人停下腳步,問追趕過來的顧憶之:“你跟著我做什么?”
顧憶之微微躬身,小小施了一個儒生的揖禮:“方才多謝前輩為我解圍,還未請教前輩尊姓大名,家住何處,改日晚輩必定親自登門送還銀錢?!?p> 旁人若是占了便宜,巴不得找個角落偷笑呢,顧憶之倒好,追著人家屁股后面還錢。這世上如顧憶之這般實誠的人還真是不多見??!
青衣男人雙手藏在衣袖中,懶洋洋地說道:“不必了,我還不缺那幾個銅板?!?p> 衣著鮮亮,出手闊綽,青衣男人的確不像是個缺錢的人。顧憶之剛想說些什么,那種難以言表的笑容又出現(xiàn)在青衣男人眼中,饒有興致地盯著顧憶之,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顧憶之被打亂思緒,愣了片刻后回道:“我?我叫顧憶之。”
低眉思索一陣,青衣男人吟出一首詩來:“獨攜瘦馬,駐荒古道,西風嘯野無處。顧望北深,憶江南月,良人安寢何方?你的名字是出自這首《長亭》吧,確是個好名字。你記好了,我的名字叫做青谷子,青山常在的青,空谷幽蘭的谷,凡夫俗子的子?!?p> “青谷子。”顧憶之念了一聲青衣男子的名字,覺得好生奇怪,聽上去像是一個道號。
無聲一笑,青谷子繼續(xù)向前走。顧憶之立即跟上去,正要問他住在何處,卻見身旁路過個小混混,手中一起一落的正是顧憶之丟失的錢袋。
顧憶之追上前,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腕,逼問道:“我的錢袋怎么會在你手里?”
看清那小混混的衣著樣貌,顧憶之終于憶起,先前與他相撞的正是此人。他恍然大悟,自己的錢袋并非丟失,而是讓這人偷了去,于是當即大叫:“是你,是你偷了我的錢袋!”
那小混混似乎也認出了顧憶之,先是表現(xiàn)出幾絲慌張,隨后突然壯起膽子,沖著顧憶之問道:“你有什么證據(jù)證明,這是你的錢袋?”
看熱鬧的路人紛紛圍了上來,議論紛紛。顧憶之性子內(nèi)斂,被無雙陌生審視的眼睛盯著,頓時便慌了神。而顧憶之也的確無法證明那是他的錢袋,無理無據(jù),瞬間便沒了之前的底氣。
“那你又有什么證據(jù)證明,這是你的錢袋?!鼻喙茸訌娜巳褐凶叱鰜怼?p> 小混混看了眼衣著華麗的青谷子,理直氣壯地說道:“錢袋在我手上,當然是我的了?!?p> “哦,是嗎?”青谷子嘴角揚起一抹陰柔的笑意,旋即竟當著眾人的面,將那錢袋從小混混手中搶了過來。“照你的說法,現(xiàn)在錢袋在我手上,理所應當便是我的了?!?p> 顧憶之當時一愣。
見狀,那小混混趁機倒打一耙:“大伙快來看呀!這兩人見財起意,光天化日之下,竟然當街搶我的錢袋,還有沒有王法了?!?p>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大家聽我說......”顧憶之更加慌張了,放開那小混混,想要向那些不明真相的路人解釋,可那些人只是指指點點地說個不停,完全無視了顧憶之的解釋。
圍觀者最可惡的,就是他們明明不知道真相,卻一副理所應當?shù)哪印?p> 很快,巡街的衙吏聞訊趕到,將糾纏不清三人都帶回了縣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