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端午,是飛龍在天的吉日。
蕪州城外人頭攢動,往年此時,這喧鬧景象應該在十里外的丹陽湖畔,因為那里有一年一度的龍舟盛會。
臨近端午,華宸多地突降暴雨,不少河湖潰堤,蕪州也是重災區(qū)。
魚米之鄉(xiāng)的富足,一夕間被洪水席卷,家園成為澤國,百姓扶老攜幼逃向鄰近城郭。
流民蜂擁擠向蕪州城下的舍粥棚,孩童的哭泣聲,女子的驚叫聲,男人的怒罵聲混在一處。
洶涌人潮中,一個纖細身影靈活地穿梭著,粗布衣衫勉強蔽體,亂蓬蓬的發(fā)間混著草根,雖然滿臉污漬,一雙明亮的眸子卻藏不住機敏。
不多時,這個身影擠出人群,左手一個饅頭,右手粗瓷碗中盛著多半碗稠粥。
“蕪州還是有錢??!”看看碗里的粥,阿玉感嘆一聲,抬手咬了一小口饅頭。
跟著逃難人群走了五日,他深諳搶舍粥的訣竅,對比沿途官府舍的粥飯,眼下這粥才叫粥,前面吃過的只能叫米湯。
雖然已經狼狽不堪,阿玉依然在細嚼慢咽,口干舌燥的,一塊饅頭半日才咽下去,剛想喝一口熱粥,一個女子幾乎是從人群中飛了出來,正好落在阿玉腳下。
女子的繡花衣裙已經臟污不堪,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嬌弱的模樣要在平日肯定會讓人生憐,可在這種人人求生存的時候,便是最弱勢之人。
不知道是被嚇到了,還是餓的沒有力氣,女子伏在地上半日沒有動彈,阿玉一愣神,饅頭和稠粥都被人劈手搶走。
“哎……還給我!”
阿玉正想去追,誰知被女子伸手拉住褲腿,這爛糟糟的粗布衣裳哪里經得住拉扯,“刺啦”一聲,小腿以下就見了天日。
“你干什……”
阿玉急了,剛想斥責,女子忽然淚如雨下,哭著蜷縮成一團。
搶吃食的人早已混入人群,沒法再追,阿玉蹲下來,晃晃女子,“喂,你沒事吧?”
“你別碰我!”女子邊哭邊躲。
“你這人怎么回事,被你一嚇,我好容易拿到的吃食被人搶走了,褲腿也被你撕破了,現在反而像是我要把你怎樣!”
阿玉既頭痛又無奈。
“我好餓!”女子低聲抽泣著,“我……我已經兩天沒有吃東西了,每次舍粥……我都搶不到……”
阿玉嘆口氣,扶起女子走到僻靜處,耐心囑咐,“你在這里等我,我去看看還能不能再找點吃的?!?p> 只是片刻功夫,舍粥棚下的幾口大鍋便已見底,阿玉感覺鍋底都比自己的臉干凈多了。
方才粥棚外烏泱泱的那些人,現在四散在附近一些棚子下面,不過不是為了討吃食,而是為了謀生路。
一路走來,同行的人越來越少。
病弱掉隊的只能自生自滅,途中遇到官府招募民工,或是大戶人家買丫頭,大家逃離家園也是為了生計,并沒有明確要去的地方,能留便留下了。
阿玉找了一圈,連根耗子毛都沒見到,按這幾日的經驗,下次舍粥要到酉時,要是這一頓沒有吃飯,就不可能跟上大隊伍出發(fā)。
這種時候,沿途好似蝗蟲過境,可謂片草不留,還能有什么漏可以撿。
阿玉回到女子跟前,垂頭喪氣地坐了下來,向后靠在灰青色的城墻上,不知道這樣下去還能撐多久。
女子眼巴巴盼著吃食,見阿玉兩手空空回來,又抽抽搭搭哭了起來。
“算了!我大不了明天再走,下午那頓舍粥我一定讓你喝上?!卑⒂窨磁拥目蓱z樣,忍不住心又軟了。
不到未時,尚有體力冒險的人們又開始集結出發(fā),踏上或許有希望的路途。
阿玉揉揉空空的胃,看看身邊可憐巴巴的人,嘆口氣閉上眼睛。
“你……真的不走嗎?”女子終于主動開口和阿玉說話了。
“反正我也不知道去都城干嗎,多留一日也無所謂了,再說,我答應讓你下一頓吃上舍粥的?!?p> 五日前,阿玉在湖邊醒來,還沒想起自己是誰,為何一身紅色里衣躺在草叢中,一位婆婆轟走圍觀的人,將她拉進樹林。
婆婆讓阿玉換上一套粗布衣裳,又幫她裹了胸,揉亂頭發(fā),把臉抹上灰土,再出來就成了現在這個乞丐樣。
跟著流民走了這些天,才知道這個主意有多妙,這種時候丑不丑的都比不上平安重要。
女子臉一紅,“都怪我,連累了你,你……叫什么名字?”
阿玉看看女子,有些尷尬,伸手去撓頭,順手取下一根草棍,“你就叫我阿玉吧?!?p> 其實這個名字是她前天剛給自己起的,一張嘴就蹦出了這兩個字,就像她醒來后,只想著去華宸都城一般自然。
至于為何要去那里,在饑餓和恐慌的情緒下,沒有力氣也沒有精力思考,眼下最重要的事,是先活下去!
“阿玉……哥,謝謝你,你是個好人!”
一種莫名的曖昧氣氛裹住了兩人,阿玉坐直身子,臉忽然紅了,“呃……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秀,你可以叫我……阿秀?!绷中愕哪樃t了。
“這個……阿秀,”阿玉看看四周沒什么人,壓低聲音道:“其實……我也是女子?!?p> 林秀一驚,方才的羞澀一掃而光,認真打量起她來。
阿玉雖然一身臟污,依然看得出長相清俊,林秀此時才注意到她喉結平坦,可耳垂卻沒有戴過耳環(huán)的痕跡。
“你膽子真大!”林秀又是驚訝又是羨慕,“我要是有你一半就好了,也不會像現在這樣……”說著,眼中又有淚光閃動。
阿玉一陣頭痛,加上一陣胃痛,“你這人……別哭??!你家人呢?你是哪里人?”
“他們都不在了,我沒有家了……”林秀抹著眼淚道。
阿玉沉默了,那自己呢!到底是誰?又來自何方?
“這是你家娘子嗎?”
一個男人略帶沙啞的聲音在她們頭頂響起。
阿玉和林秀悚然抬頭,一個三角臉、吊梢眼、山羊胡的中年男人站在面前,雖然在向阿玉問話,眼睛卻不停地瞟林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