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且說沈?qū)幇惨姎W陽瑜滿口肯定知道那人是誰,心中也實在好奇,便仔細忖度著言辭,欲問他一問。卻是滿目不屑一顧,又有冷眉冷眼,將那面如春花、目若秋波的相貌給生生擠兌下去,想是必定厭惡更多。
沈?qū)幇埠逯f了不少話,方才讓他將心中那口濁氣既出,只冷語道:“還能是誰,一個浪蕩公子哥,當日陰陽怪氣那許多。他以為尋些地痞流氓,旁人便打量不到他頭上,簡直是癡人做美夢,殊不知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整些小伎倆,還想瞞天過海,誰人會替他遮飾?”
歐陽瑜右手一揮,扇面散開,衣袂帶風,飄來冷木松香,他乜一眼沈?qū)幇玻?p> “當日宴會上,那人見你就橫眉冷對,很是不客氣。私底下奚落、編排暫且不提,明面上的惡意是只多不少。因你落了他的面子,便記恨上了,可知是個小肚雞腸之輩。且行事全無章法,露出破綻太多,雖是睚眥必報的性子,又沒有相匹配的頭腦,成不了氣候?!?p> 沈?qū)幇卜讲怕犓@般說,便已知道是誰,心中感到氣憤的同時,又覺得無可奈何。怪道父親常說:做兒女時是最安逸不過,倘是你自己當門立戶,那便有許多料理不來的瑣事。
縱使心中落寞,憶起當日情態(tài),又覺悵然若失,也只能按住不表。
“罷了,逞一時之快的事情,也當不得什么?!鄙?qū)幇矒]手揭過此事,不欲多言。
歐陽瑜轉(zhuǎn)頭說起一件事:“昨日你我分開之后,我這心頭也沒個著落,恰巧路上遇了九千歲。雖不想有交集,可也沒有旁的法子,就央了他做個人情?!?p> 隨后又是一陣唏噓:“今日聽你提起,便知這人是個言出必行的。自來京都,關于九千歲的事跡,十句里有九句,必不中聽??梢?,街知巷聞的事情,有時當不得真,這世上總有信口開河的人?!?p> 沈?qū)幇猜犞@話,自是深有體會,百官深惡痛絕的閹黨,未嘗是尸位素餐之輩,不比那些居廟堂之高,空口說白話的人強。
“哎,我昨日見他們那一行人,步履有序,手握鋼刀,像索命閻羅一樣,險些都不敢上前呢。還是那九千歲見我氣喘吁吁,行蹤有異,主動提及的?!?p> 歐陽瑜折扇一合,輕敲她肩膀,一臉興味。
沈?qū)幇彩遣幌肼犓f這么些話的,因鄭生之故,對那蘭嬿安身立命的風月巷有種好奇。
鄭生供詞之中,已經(jīng)分明,蘭嬿為陳侍郎之子所玷污,自絕于世。陳侍郎之子又為他所殺,此為報仇。只是一條罪行滿滿的命,卻抵不了兩個至情至性的人。
因此,一壁想,一壁往外走,欲到那風月一條街走一遭。卻不想歐陽瑜一直跟著,喋喋不休。
如今且說宋府,流丹早起聽那府中負責采買的丫頭小子說了街巷上的一會子閑話。
又想起那日姑娘似是有十分感觸,正巧要去惠蘭閣中準備梳洗事宜,及至內(nèi)院,便接過侍女手中的銅盆,自己捧了進來。
宋南詩玉手剛撩開帳子,簾珠隨之輕漾,敲珠戛玉,卻見其穿著素色寢衣,鬢發(fā)散亂,星眼微餳,香腮帶緋,呵氣如蘭間盡顯嬌嬈旖旎。
即便是流丹,早已見慣其姿容的丫鬟,也不禁呆了又呆,心底甚是感嘆一番:真是未語先勾人。
趕忙上前接過帳子往勾子上一掛,半闔的眼方才睜開,逶迤下床來。行到面盆架前,先以鹽水漱口,再拿起桃花露凈面,用干帕擦拭水珠。
流丹見宋南詩坐到梳妝臺前,也忙上去與她梳頭妝扮,不時探頭瞄幾眼自家姑娘。
“我今日聽人說了一樁趣事,想著姑娘愛聽,便想說予您?!?p> 宋南詩方才還沒精神,聽完她這話,不禁莞然而笑:“還沒說,我怎么知道有趣不有趣,別是編了瞎話哄我,就知道我愛聽了?!?p> 流丹也不惱,正是興頭上,剛挽好了一束頭發(fā),就說:
“就是上回那事,李家姑娘受人蒙騙,及至一眼定終生。新婚之夜方知貨不對板,不是當日心儀之人。那女子性烈,斷是不依,因此兩家鬧了不少時日,如今才有定論?!?p> 說罷,一臉惋惜的輕嘆道:“姑娘猜是怎么著?”
宋南詩早知圓滿不了,如今窺她面色,以及話語中的落寞,便更加確定,只沉默不語,靜聽下文。
“從前我爹娘在時,我們那邊也有這樣事的。兩家從小訂立婚約,當事人從來也沒見過。男方行事乖僻,想要偷偷見過未來妻子,便派人去打聽,及至人家姑娘出門,就遠遠瞧了。
姑娘長相不好,男方見過便想悔婚,父母雖是不愿,架不住軟磨硬泡,也就同意了。送了退婚書,要回信物,縱使女方再不愿意,但也不能上趕著,只得被迫收下賠償,咽下這口怨氣。”
流丹許是覺得氣憤,話語中帶上幾分怨懟:“怎么同樣的事情,男女之上,境遇卻如此不相同。明明是男方要退的親,受盡議論的卻是女子。如今反過來了,又是如此?!?p> “我那時的事情,鬧的還不大,畢竟一個小村子,就附近幾家知曉,也好收場?,F(xiàn)在倒好,盡人皆知,再沒有可遮掩的份,要是光這樣還好了。可如今人姑娘不但名聲壞了,與那新科舉子也是和離無望,此后不旦困于后宅,更是一輩子抬不起頭?!?p> 宋南詩無法評說什么,只覺得唏噓,問了流丹一句:“可有聽說那姑娘家人是個什么意思?”
流丹冷笑道:“姑娘快別提那家人,從頭到尾一個照面都沒打過,更不要說話了。許是出了這事,自己就先臊起來了,哪管得女兒名聲不名聲的。”
此后再無言語,宋南詩只等流丹替她梳洗打扮好,又用過早膳,方命她鋪宣鎮(zhèn)紙,以研濡墨,方用紫檀狼毫蘸墨少許,墨香縈繞,筆下是清秀的簪花小楷。
宋南詩已寫了大約一個時辰,流丹都看在眼里,見前頭是一則故事,大約與今日所聽之事相差無己,對宋南詩將做之事,已有幾分了然,如今見到下面這段話,更是萬分肯定。
“永興元年今上睿智,即以禮法規(guī)制萬民,姻緣之上亦有法度,縱使兩情相悅莫不喜結良緣。而非騙婚姻,使強權,以萬民之口妥協(xié)于眾,是以有罪。
凡男女定婚之初,若有疾殘、老幼、庶出、過房、乞養(yǎng)者,務要兩家明白通知,各從所愿,寫立婚書,依禮聘嫁。若為婚而女家妄冒者,杖八十。謂如女有殘疾,卻令姊妹妄冒相見,后卻以殘疾女成婚之類。追還財禮。男家妄冒者,加一等?!?p> 方擱筆,靜待紙上墨汁干透,流丹早已是一臉崇敬,佩服的五體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