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音坊往日里不論演奏的歌曲,跳動的舞姿如何,或曲高和寡或雅俗共賞,總會有一些所謂名流跟風來到此地,喝著一些巷頭街角隨處可得的酒。但為了彰顯自己身份的不同,這些人總會在品嘗一番后,做出一些點評,顯示自己的水平之高,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微醺之后即興講出一番高談闊論的,這也至少要肚子里多少有些東西才行,在京城、揚州等文人騷客多的地方還好,可在這芙余城內,也確實有些為難這些來客了。
但好在有人知道怎么讓他們高高興興地交錢。一次酒宴上,不知是誰偷偷在一位少爺耳邊出了個主意,讓這位本來還在努力回想自己來時拜托妹妹寫的酒評的公子哥大為滿意。他當即就給眾人提議,京城那些人玩的太俗,沒有什么新意,青州屬江南道,咱們芙余城也有白鹿書院,屬于文化之城,要有自己的新玩法。
在眾人好奇詢問新玩法是什么時,這位少爺?shù)嗥鹁茐?,環(huán)眾一周講說,給這些酒起新名。誰起的最能服眾,以后就把這種酒冠以這個名字,這樣,以后來喝酒時不僅能喝到自己起名的酒,還能讓別人在詢問酒名之時知道自己的才華,一舉兩得。眾人聽罷都贊不絕口,于是紛紛提議讓這位少爺提第一個酒名,也是一種榮譽。
這位公子沉吟片刻,想起自己妹妹酒評里引申的國論內容,爽朗一笑,道,既然作為第一名次,那此酒就叫圣人不死,大盜不止酒。
“好一個圣人不死,大盜不止啊”,聽到魚宛清介紹端上來的酒名,一旁的縣令葉文鏡擺弄著手中的酒杯,有些玩味道。
前來染音坊的柳樊爽本想找魚宛清尋求家族的一絲生機,因為她從張蝶衣那里聽到了一些有關這位女子的一些傳奇事跡,在溫山岐的默許下,從書院跑了出來,連家都沒去,直接來到了這里,可進門看到眼前環(huán)坐一周的人,今晚形勢的復雜,不是她一個柳家小姑娘能預料和解決的。
魚宛清見柳樊爽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起身到她身邊,輕聲道,“來,坐我這里吧。”
柳樊爽見圓桌內側,自己的老師譚盧升也眼神示意自己先坐下,只得微微點頭,按耐住心中的焦急,跟著魚宛清一同落座。
葉文鏡默默看著闖進來的柳樊爽跟隨魚宛清坐下后,放下手中的酒杯,側身詢問自己右側的洪公公,“洪公公,這圣人不死,大盜不止酒,您怎么看?”
洪武雙目低垂,身子倚在后面的椅身上,雙手離桌下放,似在閉目養(yǎng)神,并未搭話。
葉文鏡見洪武沒有說話,也不甚在意,自顧自的又講起來,“雖不知這染音坊第一名次的酒是誰起的名字,單從此人的這句話來看,此人賊心已顯”,說著葉文鏡似有意似無意地看向了剛剛落座的柳樊爽,方才坐下端起茶杯想喝口茶緩口氣的柳樊爽聽到了這八個字,一下子嗆到了,劇烈地咳嗽起來,桌上其他人都看向了這位臉色一下變得蒼白的姑娘。
“柳姑娘,喝茶的時候還是要小心些,雖然你們柳家從小就教導你了這些禮節(jié),但是稍不注意,還是容易被茶水給嗆到的,尤其是這種剛倒的熱茶。”
柳樊爽聽著葉文鏡的話,趕忙站起來,欠身向圓桌內側正中的葉文鏡說道,“樊爽謹記葉縣令的教誨,樊爽一時糊涂,忘了教導的禮儀,喝茶急了些,還請葉縣令恕罪?!?p> 葉文鏡聽了這話,笑著有些隨意地擺了擺手,“你自己喝茶急了,下次注意就行了,何必要向我道歉求得原諒呢,好啦,你還是個孩子而已,先坐下吧?!保f著,就又抬手示意她先坐下。
柳樊爽站著還想說些什么,一旁的魚宛清放在桌子下方的手偷偷拉了拉她的衣角,柳樊爽見狀,只好再次坐了下去。
見自己徒弟坐下去后,坐在葉文鏡左側的譚盧升開口說話了,“葉縣令,老夫有一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p> “譚老先生但說無妨嘛,若是沒有此次先生和書院眾多弟子的大力相助,葉某又怎能還芙余百姓一個青天明日呢?又怎能不辜負皇上的皇恩浩蕩呢?”
葉文鏡正說著這些話時,一旁的洪公公似是無意之間,發(fā)出了一聲低哼,在葉文鏡回看之時,又悄無聲息了。
譚盧升只是笑著,待葉文鏡說完,才緩緩開口,“老夫只是想說一說這酒”,邊說著,譚盧升又拿起酒壺給自己斜斟了一杯,舉杯仰頭,一飲而盡之后,咂了咂嘴,道,“真是好酒啊?!?p> 葉文鏡此時也是笑意不減,有些疑惑地問道,“哦?先生莫不是有什么高見?”
譚盧升放下酒杯,雙手平放在雙膝上,坐的筆直,笑道,“高見倒也談不上,只是葉縣令來的日子短,平日里又不喜音律,對于這芙余城內染音坊的一些東西不甚了解,只是借飲酒的機會給葉縣令透露一二?!?p> 葉文鏡聽完大笑,也給自己斟了杯酒,細細品味,輕聲道,“原先聽聞譚老先生乃當世道法學說里的圣人,沒想到,先生也是染音坊的??桶?..,葉某真是有些意外呢...,魚坊主,不知這酒是誰命名的呢?你們既然記錄酒名,那給這酒起名的人應該一并有記載吧。”
魚宛清見葉文鏡投過來的目光,嘴角上揚,露出了一個完美的笑容,歉聲道,“宛清恐怕要讓葉縣令失望了,這酒之所以為第一名次,不僅是因為這八個字,還是因為它是唯一一個遺漏了命名人的酒,為了方便,就把它作為第一了?!?p> “真是遺憾呀,不過既然譚老先生有意說明,葉某自當洗耳恭聽?!?p> “圣人不死,大盜不止,這句話出自于先秦大家莊子,是我們道家的老前輩”,譚盧升看著圓桌對面抬頭看向自己的柳樊爽,微微一笑,繼續(xù)道,
“以前我曾在書院里教導過學生這段話,不過葉縣令接受的是先賢孔圣的熏陶,對于我們道家不甚了解,老夫也很是理解的。在莊周的《胠篋》(qū qiè)篇中講了一個有意思的小故事,盜圣盜跖的眾弟子問盜圣,有沒有什么辦法能夠成為像您一樣有名的大盜呢?盜跖回答說,當然有。提前知道屋里有什么好東西,就是圣;能夠身先士卒溜到屋子里,就是勇;偷完東西撤退時能為大家斷后,就是義;制定偷盜計劃并知道能否成功,就是智;最后分贓的時候,能夠合理分配,就是仁。具備圣、勇、義、智、仁,這就是成為大盜的準則呀?!?p> 譚盧升講完這個故事,抿了口茶,看著臉色已經(jīng)鐵青的葉文鏡,繼續(xù)講到,“而圣人所制定的這些標準,最后被大盜所全部偷走,圣人生而大盜起,故說圣人不死,大盜不止,不是一點道理都沒有的啊,葉縣令,這樣的話,您知道這個名字的來歷了嗎?”
葉文鏡陰沉著臉,手指不自覺地敲擊著酒杯的側壁,發(fā)出“叮叮?!钡那宕囗懧暎谡麄€房間里回蕩。
“譚老先生,您這些話,若是...”,葉文鏡說著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向內曲起,就好像人的雙腿下跪般磕了三下桌面,繼續(xù)說道,“知道了您的思想,想必是不會放您回來教書的吧?!?p> “葉縣令多慮了,當今圣上攜無上至尊,威服海內,豈會在意我一個小小的教書先生,只是,如今此事,其后雖牽扯甚廣,還請葉縣令多多費心,有過失的,有立功的,懲罰得當些。”
“譚老先生既然都如此作態(tài),葉某必不會不領情,只是此事早晚會讓上面知道,如果沒有合適的處置,葉某一個小小的縣令,恐怕要比先生的小小教書先生,下場更慘啊?!?p> “葉縣令不必多慮,既然有此想法,我為你引入一人,我們四人即可解決此事,其他人,就不必了?!?p> 見譚盧升話說到這里,葉文鏡也不再多說什么,見狀,魚宛清、張徐風、柳樊爽等人都退了出去,只留了葉文鏡、洪公公和譚盧升端坐其內。
魚宛清握著柳樊爽冰冷的手,心中嘆息一聲,還是出口道,“爽兒妹妹,不必多慮,這次譚老師特意參加葉文鏡的這場酒席,就是考慮到了書院的情況還有你的原因,你爹雖然是惡首,但好在最后時刻他并未派出家兵,而那王家卻是作惡甚多,放心吧,至少性命應該是無憂了?!?p> 聽著魚宛清寬慰自己的話,柳樊爽壓抑了許久的情緒也是隨著低聲抽泣緩緩釋放了出來,她知道自己家無論如何也會也應該受到懲罰,但只希望能留自己家人一條性命。
旁邊跟著一起出來的張徐風在這時也開口道,“柳姑娘,王家所做之事,我家丫頭已告訴了我,這里老夫多謝姑娘舍命相救了,雖然這事之后也再無芙余城張家,但老夫代內人在這里一同謝過了”,說著,就向柳樊爽拱手行了一禮。
柳樊爽擦了擦眼淚趕緊扶住了張徐風,“張伯伯,別這樣,蝶衣姐是我的好朋友,幫她沒什么的,而且主要是儒音她...”
“好了,爽兒妹妹,咱們回書院之前,一起先去你家看看你父母吧?!?p> 柳樊爽聽了魚宛清這句說到她心里的話,眼圈又一下紅了,自從葉縣令抓了四大家族的人之后,她就沒敢去自己家里看,本來城內百姓的議論已經(jīng)給了她很大壓力,她怕自己擅自行動會給家里人造成更加不好的影響,畢竟,錯了就是錯了。
“可以嗎?”柳樊爽顫聲問道。
“就算是犯人,也可以去探監(jiān)啊,有什么不行,走,我跟你一起去?!?p> 熱鬧的商道上,魚宛清緊握著柳樊爽的手,柔和的月光灑落在兩人的肩頭,伴著他們一同前行。